蔺樰其实在自己从噩梦中惊叫出声的那一刻就已经醒来了。
他梦到了自己还在那个黑暗幽闭的地穴里,手被反剪于身后。
不知日夜,忍受着无穷的饥渴。肩胛骨的脱落和手的反绑让他甚至无法站起身来行走,只得像一只虫一般在地上蠕动爬行。
他是国公府庶出的次子,自小以来,他所受的种种资源宠爱远比不了嫡兄。小时他不懂事,还会努力的和父亲展示他不比嫡兄差。而未过黄口之年他便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和嫡兄,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嫡兄是世子,也是国公府的未来期望。而自己不过是他们生出来富足养大的闲人。
倒也不是没想过就此顺应着早已安排好的命运,随波逐流般的生活下去。毕竟古往今来,连皇室都封过多少的逍遥王。
他曾尝试让自己像纨绔公子一般混吃等死,不读书,不习武,不作学问,不学手艺。却没想到富贵闲人的命格并非人人都承受得起。不肖一月,他已被无所事事折磨的抑郁成疾。
此后,他全心读书,平日里亦多加修炼自己少时最喜爱的轻功,强身健体。然科举却连试两次不中,连贡生都未考上,更别提殿试面圣了。
蔺樰并未曾想过放弃,堕回作那纨绔公子。他还未曾来得及决定自己是否去学门新手艺,还是继续读书再考科举,就被史银缸绑架到了南方边境。
回忆在此处戛然而止,他方才的梦里就重演了他被绑架后发生的事情,他不愿在自己清醒时再重新回忆一遍。
蔺樰肩胛处的伤还并未完全康复,他挣扎着想爬起身来坐一坐,却听到山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是修习轻功之人,能分辨出这个脚步声是属于那个救他出炼狱、又背了他一路到这个山洞里的姑娘的。
她是听到了我梦魇时的呓吼,跑来看我的吗?
还未等蔺樰多想,他的身体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不由得屏住呼吸,只觉得身后那人用柔软的掌心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蔺樰感到一阵从背后袭来的舒爽同时,他的心也突然悸动了一下。
蔺樰本是感到羞怯,不敢回头与拥他在怀的姑娘对视。他本十分厌恶史银缸对他的触碰,不想此时却因害怕惊扰了那位姑娘不敢回头看她,怕一回头,她就知道他醒了,不会再继续拥他了。谁知他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僵硬的身体逐渐软化,他逐渐清醒的意识也再度模糊了起来。
“娇娇...”意识朦胧间,他轻轻地唤了她一下。仿佛念起这个名字,就能给他安心温暖的感觉。
蔺樰就在闻人鲛温暖的怀抱里,呼吸平稳,睡颜平展,身躯放松,安心的睡着了。
闻人鲛听得他那声娇娇,环着他的手臂微不可见的紧了一下。虽然这个名字是自己告知他的,却还是令她想到了前世最疼爱她的奶奶,就是这样唤着她的小名,用温暖的手掌,递给她甜蜜的糖果子吃。
闻人鲛想着奶奶,心底一片柔软,她拥着蔺樰,不知不觉间,自己也睡着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先后醒来的二人都十足的尴尬。
蔺樰的尴尬来源于心里有鬼,他知道她夜里跑来拥住了自己,他不舍那个温暖柔软、令他心安的怀抱,所以装睡变成了真睡。可没想到她居然拥了自己一夜不曾离开。他羞涩之余,心中又莫名带上了几分雀跃。
闻人鲛的尴尬来源于她这样搂着一位翩翩美少年从睡梦中醒来实为不妥,还是在两人本该睡在两个不同“房间”的情况下。对方现在心里想的会不会是自己也和那绑架他欲行不轨之事的歹人是一道人?都是为了占他便宜而接近他?
两人相对无言间,还是蔺樰的一声清咳开破了沉默。
蔺樰的这声咳并不代表他想说话,而是因为清晨山里的风极寒,他们虽在山洞里,避开了大半的山风,却还是会有一两条分流的山风吹进山洞中,其中最顽皮的一缕风袭了他只着薄衣的身体,让他不自控的咳了一下。
“蔺公子可是感觉这山里的风有些冷?”闻人鲛像是终于看到了可以下的台阶,急忙开口问道。只不过问完这句话后气氛感觉更尴尬了。
“多谢娇娇姑娘关心,在下一切皆好。”蔺樰面染桃色,不自然的稍别过脸,有意无意间避免与闻人鲛的目光相触。
他这是在害羞?闻人鲛见他这样,一时间有些慌了手脚,顿时感觉对昨晚发生的事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干脆急中生智,话题一转的说昨日自己在打猎时找到了山林中有一棵矮灌木,上面挂满了汁水甜蜜的红色果子。不如自己这便去采摘些回来当作早饭吃。
闻人鲛这般交代罢,风一般的逃了出去。
蔺樰不过是个将将及冠的二十岁少年,自己前世活了二十九岁,怎么会莫名的对这样的小男孩产生心悸的感觉呢?大概是他确实长得太好看了些吧,旧闻中有姑娘们为了潘郎掷果盈车,今日她也要去摘些果子给他。
闻人鲛昨天在山林中看到了一只毛绒绒的野蜂,个头极大,十分可爱。出于她对昆虫美感的独道欣赏眼光,她追逐着野蜂来到林间,想将其抓住做个标本。却不想碰到了那只大野蜂在为野草莓授粉。
闻人鲛眼睛一亮,野草莓是自然界不可多得的天然甜品,更何况她身处的状况下,野草莓可比野蜂标本更有价值。
野蜂帮助野草莓授粉、又带领自己找到了野草莓,怎么说也是它行的善事一桩。闻人鲛笑着向逐渐飞远的野蜂挥挥手,就自摘了些野草莓吃,见自己已满载而归、身上着实没有可以装拿野草莓的地方。只得记下了野草莓的位置,这才带着猎物回到了山洞去寻蔺樰。
今日她撕下内裙的一片布料,摘了一兜子野草莓。又打了些榛子,捡了些松果剥出松子,夺了松鼠口粮。这才将装果子们的袋子打了个结,做成包袱,回山洞唤蔺樰收拾好一起上路。
蔺樰见她回来,不好意思的说自己被囚禁多日,身上脏不说,脸是不得不洗。蔺樰请闻人鲛将自己带至小溪旁,掬起一捧清澈见底的溪水洗了把脸。闻人鲛见他满足自己也开心了起来,她摘下旁边树上一片积着露水的宽大叶子,用露水抹了抹脸,声称这是自己独特的美颜秘法,今日授与蔺樰,让他不要外传。
“不然到时候满云州的姑娘,都要比我更美了。”她乐得咯咯笑。
蔺樰闻言,目光却在她美若雪芙渠的面上停驻了一瞬,正色道:“不会。”
闻人鲛愣了一下,不加思索,脱口而出道:“什么不会?”
“满云州的姑娘,不会有一人如你这般美。”蔺樰夸她好看时却并未如之前一般害羞,神色温柔道:“哪怕是凉京,娇娇姑娘的容色也堪称得...国色无双。”
蔺樰并非在剥白心意,只是在陈述事实。而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时,不需要掺杂个人情感。
他先前醒时,发现她拥着他。他心跳不止,依旧假寐,不敢转动身体,像入睡前一般,怕将她吓跑。
早上醒来时,他和闻人鲛正面对话,他直视着她,像是直视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最真挚、最真实的地方,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露使他不适,不由得心跳加快,血液上涌,让他面颊潮红,目不直视。
而此时,她是他见过最貌美的姑娘,想来亦是其他人眼中见到过最貌美的姑娘,这并非属于他自己的私人情感,只是浮在他心上的浅浅一层认知而已,有何不可说呢?
闻人鲛被他突如其来的称赞冲击的又愣神了一下,继而轻快的笑开。她没料到蔺樰这般不注重容色,美人也好,无盐也罢,怕都只是他眼中一具披着绣皮的白骨。和蔺樰这般风骨的少年人交往,怕是“以色侍他”做不得,要得到他,只能是交心了,让他从心底认可自己。
只是那绑了他的人,连“色与”都没做到。简单粗暴的绑了他,囚禁他,着实太过可恶。
闻人鲛莫名想到前世她听闻做簪子的点翠,用的是翠鸟身上最美的羽毛,而拔掉羽毛的翠鸟,却是失了心魂,不久后便会抑抑而去。她不由得心疼的望向蔺樰,不明白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有人想去用摧残强迫的方式占为己有。
蔺樰简单的清洁完自己,又与闻人鲛一起用了果子,两人这便风尘仆仆的上路,赶往山脚下的村庄。
闻人鲛轻功纵不如蔺樰,但受益于常年在军营里的锻炼,她体力远好于蔺樰。两人连续赶了5个时辰的路,蔺樰终于有些支撑不住。闻人鲛见他面色疲惫,嘴唇干裂,呼吸急促,额角发汗不断。便知他确实到了强弩之末,忙扶他到一旁山林中歇息。
蔺樰在一根横倒在草间的树干上坐下,这树大约是受了前几日狂风暴雨的洗礼,被雷电劈倒在地上。树冠上的枝叶却还是鲜绿色,蔺樰见此,心中不由生出悲伤之情,只怕这绿叶几日后便会发黄、脱落。却又想到树根还植在地下,依有复盛之日,又宽慰许多。
今日算得上是夏日里难得凉爽的一天,林中山风习习,蔺樰被吹的舒适,抬首正好见到“娇娇”垂首从怀中掏出一张素净的麻色手帕,上面绣了朵栩栩如生的白山茶花。山风微吹起她鬓间的发缕,似是水荇随流水交横荡漾。她乌云浓墨般的发后是纤细洁白的脖颈,仿若是一支雪白的芙蕖将将破水而生。
林间山风带来了夏日里难得的些许凉意,蔺樰却突觉身体燥热了许多,他感到口中津液分泌的快了些,慌忙咽了口口水,却不想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咳咳咳咳...”蔺樰被口水呛到,不由自主的咳了起来,好在他习惯了举止清雅得体,忙用袖子掩盖住半张脸。
闻人鲛正准备拿手帕给他擦一下汗,见他被呛的直咳,忙上前轻轻的为他拍背。又拿手帕细细的擦拭掉他额角涌出的汗滴。
谁知蔺樰的咳嗽声减小了,袖子却好像挡脸挡的更严实了。
“蔺公子,可是感觉这里太凉了?”闻人鲛柔声问道。
蔺樰正被她又拍背又擦汗弄的脸红不已,听到她这柔和的声音,顿时心中涌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只是这感觉消逝的太快,他还来不及抓住,就消失了。蔺樰强作镇定,用一贯清澈的嗓音回复她道:“不凉,谢谢娇娇姑娘的关照。”
他正欲抬首,却突然见到她手中的麻帕上绣的茶花是真正的茶花,已经有些卷曲枯萎了。大抵是早些时候从林中摘下,用针线细密的缝在麻帕上,还以深色丝线绣出了花枝。这等细致的功夫和心思,不似江湖女儿所有。
“娇娇姑娘,这手帕上的茶花可是真正的茶花?”
闻人鲛见他一双水般清澈的瞳仁凝视着自己的手帕,想来他是猜疑到了自己的身份。便含糊到:“这并非是我自己缝的,是我在来时的一家客栈歇脚的时候,见那客栈掌柜的女儿用了这样别致的手帕,甚觉好看,便向她买了一条来。可惜,这行的日子久了,手帕上的茶花也枯萎了。”
其实这麻帕上的山茶花是她找到蔺樰的那日清晨自己亲手采摘的,她寻了开的最标致的山茶花一针一线的缝在了麻帕上。山中日子清苦,军营拉练疲惫。她唯有做些什么别致的趣事,才能不使自己的情绪抑郁。
蔺樰眼瞳发亮的看着她,明显不是很信她的说辞。
闻人鲛却不给他继续问下去的机会,只是语气遗憾的道:“这麻帕我买来本想自己用,谁知还未用到,就拿来给蔺公子拭汗了。”
说着她便将手帕收于怀中,这手帕她确实还未用过,她倒也不缺麻布来缝手帕。这手帕为蔺樰拭了汗,她倒是很想直接把它送给蔺樰。只是在这封建保守的时代,这女子的贴身物品随意送给男子,莫说有没有人看到、有没有人传流言蜚语。万一收手帕的男人想多了,还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看着蔺樰那干净明亮的眸子她心头突的一跳,这青年生的太好看,又身姿出挑。自己见他一眼便生出了对美的倾慕好感,这两日日夜相处中,怎可能不生一丝心悸?只是被自己强压下去罢了。
林间山风飒飒,二人相对无言。少顷,一只松鼠从树冠中窜出,带动了树上的一颗果实,从高处斜直掉落土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压抑或羞涩的情愫。
“蔺公子感觉好些了吗?我们...继续赶路吧。天黑前得再找个山洞歇息一下。” 闻人鲛柔声说道。
偃师:制作木偶的工匠。
《沙弥思猛虎》出自清·袁枚《新齐谐》,文中所引用即原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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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绣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