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这几日小雨不断,少女蹲在药罐旁煽风,百无聊赖,脑袋撑着念念有词:“好久没有下山了,这雨怎么就下个不停?害得我连院子都不能出。”
说着话,里屋忽然传来闷响。
江稚鱼一惊,赶忙放下扇子跑进去。
只见屋子里,男人跌坐在地上,衣衫微微凌乱,发丝垂在身侧,气息不稳。
瞧见少女跑进来了,他抬头略带歉意道:“抱歉,我想起身试试,没想到还是有些吃力。”
江稚鱼连忙跑上前,将人扶起:“没事,没事。”
但是男子身子重,江稚鱼吃力扶起,没站稳反倒是将人推倒在床上。
天旋地转,苏羽被少女压在身下,乌黑发丝萦绕在他脖颈,娇小的身躯贴在起伏的胸前,他眼眸微怔,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几分抵触。
江稚鱼慌忙起身。
刚才压下没碰到伤口,现在起身却碰到了。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江稚鱼手忙脚乱,摸着胸口想看看伤口,却被苏羽一把摁住。
他脸色苍白,仍保持温和地笑:“无妨,姑娘先起身吧。”
闻言江稚鱼赶忙起身,站直后,苏羽才缓缓起身,他抚着伤口,眉眼淡淡开口道:“姑娘可否请季兄来一趟?”
“怎么了?”
“伤口好像裂开了。”
江稚鱼张嘴吃惊,懊恼道:“抱歉!苏公子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刚才压到的吗?你等等我马上给你重新处理一下。”
说着,她跑去拿药过来,苏羽眉头一跳,急急摁住她想掀开衣服的手:“姑娘,不如让季兄来吧。”
江稚鱼以为他质疑自己的水平,抬头看苏羽解释道:“停舟哥哥和爷爷出去采药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不过公子放心,处理伤口我也会的。”
见她一副坦荡又认真的模样,苏羽本想用男女授受不亲来拒绝的话也不好说出口了,只好收回手,算是应允。
随着衣物掀开,男子健硕的身体呈现在江稚鱼眼前,她脸色微红,想不到苏公子看着温润谦谦公子,身子竟…
不对不对,她在想什么呢!
江稚鱼赶忙收回神,专注地看向伤口,一道深不可测的刀伤血色溢出,一片斑驳模糊。
江稚鱼心下一惊,她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深的伤口,手下动作也不由轻缓,小心翼翼,生怕再伤到对方。
屋外,药罐子闷着微苦的味道,随着微风绕进里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苏羽低头,少女挽起的双丫髻灵动又乖巧,她紧紧皱着眉,认真对待的模样瞧着…还挺可爱。
看着她手上的动作,虽有些稚嫩,但胜在小心谨慎。
苏羽想,倒是比季停舟还抹得仔细些。
直到最后一点处理完,江稚鱼才松了口气高兴地抬起头冲他炫耀道:“你看!我说我会处理伤口,我做的很好吧!”
苏羽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就这么撞上了她含笑的眼眸。
四目相对,他竟愣神了一瞬。
半响,他低低应了一声,然后又挂上那副温和谦润的笑:“多谢姑娘。”
江稚鱼抿嘴一笑,收拾着地上的东西,然后起身,边说边朝外走:“没事,我去给你煎药了。”
随着她脚步踏出,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苏羽那温和的神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孤傲与冷淡,他潋下眼,深不可测的眸色让人猜不透想法。
他松开手中紧紧握着的密信,展开——
五成把握。
苏羽暗暗收紧。
五成…还不是时候。
午后,江稚鱼煎完药,望着连绵不绝的雨叹气,她跑回里屋,这里原本是季停舟的屋子,现在成了苏羽的病房。
瞧屋内那人正睡着,江稚鱼垫起脚小心地走到书架上,她拿出自己往日临摹的字帖和笔墨,蹑手蹑脚地想走出去,不料怀中笔尖划落,掉在了地上发出声响。
她慌忙回头,苏羽拧眉醒来,看向鬼鬼祟祟的江稚鱼。
“江姑娘?”他捂着伤口缓缓起身。
还是把人吵醒了。
江稚鱼垮下肩膀,她捡起地上的笔解释:“我是想进来拿东西。”
看着少女指尖的笔,苏羽抬眸,嘴角带笑,但眼神轻飘飘又没有什么温度:“是我睡得太浅了,江姑娘是想练字吗?”
江稚鱼乖乖点头,然后拿起自己怀中抱着的字帖:“停舟哥哥说我的字不好看,平日里有闲暇时间就要多练。”
苏羽顺势看向她拿起的字帖,倒不是什么名师大家的字帖,只是清隽利落的写着季停舟三个字。
想来是季停舟自己临摹的。
他盯着季停舟的名字,眼神微微变深,嘴上仍是那种随意的口吻与她交谈道:“季兄字迹利落清晰,倒是很适合江姑娘临摹,不过江姑娘为何姓江,季兄姓季?”
江稚鱼一怔。
在山谷中与世隔绝的日子太久,她一时间竟然忘记,一对兄妹怎么会姓氏不同?
她愣愣地,支支吾吾解释:“我…我和停舟哥哥…不是亲兄妹。”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他还是微微有些吃惊。
这几日,他与江稚鱼接触少,平时都是季停舟或者季老给他看病疗伤,江稚鱼只不过是在外边煎药,晒药,偶尔做饭,但只要看到她出现在眼前,那一定是与季停舟一同出现。
似乎季停舟在哪,她江稚鱼就在哪。
两人关系既亲密又亲昵。
一开始他以为是山谷无外人,兄妹两人相伴,所以难免感情深厚,但他偶然听到季停舟气恼喊过她的全名,竟然是姓江。
那时候起,他心中就有疑惑了,今日仔细看,江稚鱼确实与季停舟长得没有一丝相像。
苏羽不由心中起疑,难道这群人的身份全是假的?
借着今日季停舟和季老难得不在家,他打算从江稚鱼这个最薄弱的地方下手盘问一番。
苏羽假意惊讶:“不是亲兄妹?恕在下冒味,这是怎么回事?”
江稚鱼捏着手中字帖,犹豫一阵,其实他们不是亲兄妹的事情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停舟告诫过她不要轻易对外人吐露,容易惹来是非,但…
她抬头看向苏羽,这几日他身子渐渐转好,脸色也不再苍白,反倒是有了一丝气血,显得人温润如玉,就算是一身粗糙布衣也如天上谪仙般俊美。
江稚鱼暗暗想,苏公子人长得这么好看,对她又温柔又友善,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人,告诉他也没关系吧?
反正停舟哥哥和爷爷都在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于是,江稚鱼松了口:“我是停舟哥哥捡来的。他说有日去山间采药,碰到倒在小溪边受伤的我,就将我带了回来,醒来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他们看我这么可怜,就收留了我。”
这季停舟倒是天天在山谷里捡人,苏羽不由腹诽,面上点点头一副了然模样:“原来如此。”
江稚鱼也点点头,然后想起什么小步跑上去,盯着他叮嘱道:“你不能告诉别人哦!也不能让爷爷和停舟哥哥知道,他们不让我说出去。”
“既然如此,江姑娘为什么要告诉我?”苏羽神色不解,眼神充满怀疑。
江稚鱼见状再次靠近,似乎想低声告诉他。
苏羽见状微微蹙眉,这山野女子果真是粗俗无礼,毫无男女大防。
床榻上,两人四目对视,那江稚鱼眉眼一弯,清亮又直白,脆生生道:“因为苏公子是好人,所以我不怕告诉你。”
闻言苏羽嘴角的笑一滞,屋外的雨淅淅淋在窗边,敲打着纸糊发出闷闷的声音,他眼眸落在江稚鱼嫩白的脸颊,不声不响。
“苏公子?”江稚鱼瞧他不说话,唤了几声,“你怎么不说话?是累了吗?那…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去练字。”
说罢她弯了弯腰,像个乖巧的学生和老师说再见,然后转身踩着木板走了出去。
听着雨声,苏羽靠在墙上,呼吸缓缓吐出。
屋外,江稚鱼趴在小板凳上练字,往日季停舟坐屋外煎药,她就在他屋内练字,因为她不认得古时候的字,季停舟都是要她边念边写,这些字帖他早就牢记于心,要是念错了他马上就能知道。
今日季停舟不在,江稚鱼练字的时候就想犯懒,不想念字了,反正也没人知道。
但是她写着写着就习惯性念出了声:“高冠陪…车,马…什么…振缨…”
江稚鱼念得绕口,不认得的字胡乱念作一团。
不想里头轻笑一声,似乎是在笑她。
江稚鱼脸色微红,她望向里头。
不可能吧…她念得这么小声,里面怎么可能听得到?
于是她便自己安慰自己,许是听错了,然后又继续抄写着,只是声音更小了:“世禄…多…富…车驾肥轻…什么…功冒…什么…”
今日这字怎么这么多不识得!
江稚鱼越写越气,干脆撂笔不写了。
一个人端着凳子坐在屋檐下生闷气。
要知道放在二十一世纪,她也算读了九年义务教育,学习不算非常好也绝对不是文盲啊!现在穿到古代,她居然连字都不识得几个,毛笔更是写得一塌糊涂。
这种挫败感让江稚鱼心情变得低落。
忽然里屋有什么东西掉落,发出声响,江稚鱼担心是不是苏羽又摔了,赶忙起身进去。
只见她一进来,苏羽就咳了几声,气色瞧着也不太好,江稚鱼见状急忙上前:“苏公子,你怎么了?”
苏羽握成拳又咳了几声,然后指尖指着地上掉落的书本:“屋中烦闷,我想起身拿本书看看,不想将它掉在地上。”
江稚鱼顺着他指尖看到了地上的药书,她将它拿起,然后走到苏羽面前递给他:“苏公子给你。”
苏羽接过,道了声谢。
事情做完,江稚鱼便准备转身离去,只是想到他说屋中烦闷,不由停下了脚步。
她缓缓转过身犹豫着问道:“苏公子…”
苏羽抬起头眼神询问。
江稚鱼视线反倒是落在他手中的药书上,低声道:“我…我可以待在里屋练字吗?外面雨声太吵,我静不下心。”
屋内,雨声淅淅沥沥,虽不似外头珠声落下,但也不绝于耳。
苏羽却轻笑,眉眼舒展:“自然,江姑娘随意。”
纸张铺开,笔墨浸润。
江稚鱼握着笔又开始练字。
她写着字,嘴里小声念:“高…冠…陪…”
又碰到不认得的字了。
江稚鱼正想胡乱说一通,不想苏羽咳了几声,接上:“高冠陪輦,驱毂振缨。”
笔墨滴落,江稚鱼抬起头,有些惊讶地望向看书的那人。
只见他神色自若,翻过一页药书,似乎刚才那声不是从他嘴里冒出。
江稚鱼也只好低下头,小声跟着念:“高冠陪輦,驱毂振缨。”
待她一句写完,那人又自然接上:“世禄侈富,车驾肥轻。”
江稚鱼一愣。
原来他都听得到。
那…刚才在外面练字,他是不是也听到了,那他说屋中烦闷是因为…
江稚鱼忽然福至心灵。
她抿嘴一笑,笔尖再度落下,口中念道:“世禄侈富,车驾肥轻。”
床塌上,男子翻过书页,朗朗清声:
“策功茂实,勒碑刻铭。”
少女笔尖写过,朱唇念念:
“策功茂实,勒碑刻铭。”
他一声,她一句,纸上笔墨,手中书本,屋外仍风雨阴湿,屋内只安静恬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