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洱牵着驴,头戴一顶小草帽,晃着脑袋往山下走。不孤山的众人一路送,送了一里,又说还可以多送一里。闻子君默笑着跟在身后就不提了,就连嘴硬的玄明子也跟到了半山腰。
一群人有说有笑地闹哄远了。
很快山门前只剩下满地和泥掺在一起的枣花。
季念昭深深地凝望了他此生最爱的师门许久,才将目光转向更远的山陵。
“那么人世间的最后这程路,你想去到哪里?”他问王春官。
“我曾经有一个特别想去的地方。”王春官说,“一千年前,我明明还记得那个地方。后来又过了好久,你现在问我,我竟然一时半会儿陷入茫然。”
“那我们该往哪里走呢?”季念昭轻轻地应,怅惘地看着四面八方的山川绿荫。
“往过去走。”
王春官说完后,面前这株华盖亭亭的梨花树骤矮,眨眼就只抵达季念昭的腰部。再小,再低矮,变成了树上的一只青梨,一朵雪色的梨花。
“木尤如此,人何以堪。”王春官感慨说。
时间在不断地往前回溯。
季念昭先是看见了北魏。
不是现在的北魏,而是几代帝王之前的北魏,谢尘钰的曾爷爷那时都还没有出生。
幻境讲述的故事,是傀偶班第一任掌门的生平。
那时候南朝国力日益鼎盛,北魏内部各大游牧民族却争执不断,都想让自己部落称王称霸。
宫廷之外,军阀割据,宫廷之内,北方的贵族们勾心斗角,高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正是乐此不疲的时候。
台子底下的百姓们,一个二个过得苦不堪言,缴完这位王的兵税,还要上贡那位王。
这个人原先只是北魏边郡里一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打铁匠。膝下有一个黄口小儿,一个勤快贤惠的妻子,不过两场战役后,平静的日子很快撑不下去,妻子病了没药吃,孩子冻了连粗布都没得裹。
他离开家,落草为寇,小儿和妻子都被新上任的官府当成乱党,一并打死。
后世的仙门都以自己占据的钟灵宝地为傲,傀偶班那样大一个门派,却羞得谈论起此中事,只因他们门派是从做强盗发家的。
那个打铁匠,集结了一大帮做事的匠人,磨刀炼器,占山为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居然真让他们悟出了一些道意。这群人杀去了皇城,为自己在内乱中无辜死去的妻子儿女复仇雪恨,理清了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扶持江姓江吉氏部落的人坐稳皇位。
姓江的皇帝们都无法忤逆傀偶班,这派仙门逐渐在民间扎根,势力遍布北魏,渗透南朝,赶超那些积累数千年的名门,居然成为了两百年后的仙门第一大派。
这是第一个仙门,距离如今的南朝两百零三年。
紧接着季念昭看见了骷髅吊诡楼。
那是个道盛佛灭,动荡不安,一旬就能换一个君王的大乱世。
这个时代没有南朝也没有北魏,土地被瓜分成大小三十几个国度。其中一个国号为景的国家,即将被大国吞并,岌岌可危。
景的国师,为了堪破国运,不惜修炼名门正派明令禁止的杀戮之术,以自己和景国臣民共三百人的生命为代价,卜算旁人看不透的天机,更改既定的运势。到了窥探天机的最后一步,国师却七窍流血,双目尽瞎。他多傻啊,那么多人的命数是算不尽,堪不破的啊!
国师死后第二年,景国还是亡了。
流传下的秘术形成了后世的骷髅吊诡楼,此后历任掌门接班第一件事,就是刺瞎双目。
这是第二个仙门,大抵在四百五十年前。
葡萄美酒琉璃盏,胡笳声声催人醉。和亲的公主惊恐地看着可汗脚下软绵绵的使者尸体,又看向自己的新婚丈夫。可汗咧嘴:“我要她!”
公主着急地咬住舌根,她性急,骂不得骂不得,她扭头看自己这位新丈夫,却是怯懦地把她往自己可汗大爹的方向推搡。
可汗满意地摸上公主的手背:“我不抢你老婆。”言外之意就是父子共妻了,公主又回头看向死在身后的中原使者,眼底飞速闪过杀意。
可恨,太可恨!杀,该杀!
这位中原的公主卧薪尝胆了整整二十八年,联合叶来城的散修势力踹掉可汗自己上位,并一手扶持起叶来城的仙门势力。
这是第三个仙门,故事发生在八百二十一年前。
湘西茶庄里一个少年郎正在和黄犬追逐打闹,口里大嚷道:“哥、哥,你又在看你那些古怪的春宫图?娘叫我们背米去镇上卖,该走了!”
他口里的兄长小心翼翼地把“春宫图”抹平,没有笔墨,用树枝沾着稀泥在光滑石壁上画着一些奇怪符文。
“哥,你又在画裸男?”少年郎抱起黄犬,一人一狗好奇发问,“你要做医师,该去学习草药和诊脉,画这些做什么?”
兄长低声叹气:“我在医馆做伙计时,时常看见许多人受了一些内伤,草药的药效没办法直接作用在其上,诊脉更是无济于事。想着能不能试试剖开他们的肚子,把药草直接敷上去。”
少年郎吓得抽了一下鼻涕。
“我画这些人体,是在琢磨以后从哪个地方下刀,能更快更准地救更多人。”兄长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路还漫长,如果有一日我成功了,我就去山下开一家芙蓉医馆。”
黄狗被少年郎的胳膊箍得紧巴,不满“汪汪”大叫,少年郎赶忙放下狗,听见兄长问他“你吓到了?二哥与你说笑,也许一辈子我也无法得偿所愿。”
“不!”少年赶忙摇头,眨巴着溢满崇拜的星星眼,“我会好好做活计,帮你攒钱,你要开医馆,我给你修屋!”
“芙蓉好听啊,芙蓉花又红又好看的,这名雅,还是你有文化,以后咱们的医馆就叫这个!”
芙蓉坞在后世误入歧途,成为了炼化活尸的邪宗,并在南朝三百年出头灭门。然而它诞生于一个生机盎然的夏日,立派的宗旨是匡扶济世。
这是第四个仙门,创派于一千零五年前。
第五个仙门开宗立派,源于一千零三十年前的一场干旱。
干旱持续了整整三年,席卷半块陆地,逼得七分之六的百姓死在饥饿、瘟疫和战乱之下。隐居避世的散修终于看不过眼,集结了仙门各宗各派喜好钻研草木的能人异士,培育能抗干旱,抗高温和大风倒伏的粮种。
劫难结束后,这群修士有着共同的爱好,干脆脱离了原先的宗门,重新自立门派。
这个门派在南朝被唤作“神农氏”。
第六个,一千二百年前,蓬莱仙山请自家的神仙“蓬莱老祖”降世,于百国纷争之际,为各国谋士开设三山学宫,传播仙缘和社稷之道。
不知道走过了多少个王朝,多少个百年间,季念昭看着一些再没出现过的道门如何在一个动荡的大时代下孤峰突起。
看着历朝历代的高士龙争虎斗,领略那些历史中飞升的此界天才风光,也感悟有大抱负的前辈道心。
更是看着那些曾问鼎中原的王朝、仙门如何走向灭亡,当今仙门的七十二大主流势力是如何一个接一个地创立起来的。
第七个砥柱山,一千三百零一年前,是孤老遗臣为怀念前朝入山所建,第八个一千三百零二,第九个......第六十九,第七十个。
第七十一个。
不孤山。
第七十二个。
古来稀云渡。
几个少年人正在放风筝,草坡一片新绿,黑白红绿的大花脸风筝在东风中晃晃悠悠。梨花树下几个门生躺在树根旁背早修的课本,又说又笑的,聊天一个时辰,背书还没有一刻钟。
飞速流转的画面停格在雍州。
王春官记忆的尽头。
季念昭穿梭过沾着晨曦湿气的梨花丛,走到王春官的堂屋前。
“你就这么放任他走了?”屋内传出争吵声。
涂山慈正是换声的少年期,一副公鸭嗓咄咄地叫嚷:“万一他把这件事捅出去怎么办?谁还会信我们?那就断了升仙的路。”
屋里有两个人,但只有涂山慈一个人的骂声扬出来。费了大半天口舌,捏软柿子太没劲,涂山慈也勉强算是个尊师重道的人,干着急完又只好服软:“师父师父,我的好师父,涂山氏派我来,是来帮你的!你和我们家仙祖不是都说得好好的吗?你就看在涂山氏面子上,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他不会的。”那厢的另一个人终于开口,“长勺启明不会让旁人知晓这件事。”
“师兄那个性格,怎么不会?”涂山慈不信。
“按照你现在积累的功德,下旬就能飞升。”那个人闷道,不管涂山慈再怎么刺激他,依旧像头温顺的老黄牛,“我会帮你召来雷劫的。”
“行。”涂山慈松了口,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脱口,“什么叫帮我召来雷劫,师父你不和我一道飞升了?”
“不,我会的。”那边的人说,“这件事是我起的头,无论如何,我也会去渡劫。”
季念昭目送少年郎扣上柴扉,离开小院。
耳边又响起王春官的声音:“你到屋里去,跟在我身后。”季念昭只是一道魂体,穿墙而过,看见王春官佝偻着脊背,正在窗前画一道法阵。
那道术法用的不是任何一种季念昭熟悉的符纹。
“这个世界在初开蒙的很长一段时间,尚且没有清浊善恶的观念,也没有后世那些黑白对立,立场分明的道术,这道法阵来自混沌。最初只用来扼制涂山氏布下的天灾。但混沌本无常数,这道阵法更是百无禁忌。你可以用它来捣毁长川的魔窟。”
听完王春官的解释,季念昭便懂了,难怪,难怪长勺启明防备那么久,直到王春官飞升失败,雍州都没闹出什么大事。原来是王春官在背后动了手脚,但他这一辈子都没有与人闲说,只是如同年轻时那般,睁着一双深沉而哀伤的眸子,默默耕耘。这的确是个不怎么聪明的人,难怪大禹飞升的时候,会觉得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季念昭告诉王春官:“古来稀云渡现下修习的是全真一脉的道法。”
“绘制这些阵法的文字在后世失传了。”王春官说,“我开宗立派的时候,世上哪有什么儒道之分,天地间的修士都在修行同一套法门,这是天地间的本源之道。只不过古来稀云渡历经了千年沧桑,传习的术法毁灭的毁灭,遗失的遗失,历代掌门自己又融合独创了许多术式,才形成今日世人熟悉的体系。”
“而我现在要教你的,是世间最根本的规则。”
季念昭认真地记忆王春官这道符纹的每一道笔画,每一次刻刀的转折顿挫,听见草丛里促织清脆的鸣叫:“前辈,我有一事一直以来都不明白。”
“你说。”
“得道的修士们不愿再受此界天地束缚,于是选择了飞升。仙门众人终其一生都在竭力追求飞升,但是飞升之后又能去到哪里呢?”
“自然是天庭和更高远的上界。”
季念昭掀眼望天:“那么正如前辈你告诉我的故事那般,飞升的仙人们去到了天庭,一样受困于天庭的位份,下属的神官一样会被更高阶位的神仙责难,又和凡间的朝野有什么区别?”
王春官淡然道:“上界有万万个,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天庭只是其中一个。”
季念昭:“这万万个世界有万万个天道,万万个自然的流转,飞升不过是摆脱了一个熟悉的规则,又受困于一个新的规则。”
“并不是。唯有当你建立起一套自己的道法,才可以超脱,那时候没有什么外界的规则能够束缚你。”
季念昭:“可是晚辈仍然心有疑问。”
“你说。”
季念昭:“前辈渡劫失败的时候已经是数千年前,那时候前辈仍然心有不甘,为何前辈如今却能淡然处之?”
“不过后面又见识了人间无数变化,道心变了。”
季念昭:“前辈的道心可有受到这个世界的影响?”
“自然有。我并未成功飞升。”
“倘若前辈那时候真的成功飞升了,也不会有如今的心境。前辈那时候的道术无所不用其极,我想前辈即使不被这个世界的天道所困,也会被自己的道所困住。”
王春官的尾调就像一捧被风轻轻吹散的灰烬:“你究竟想说的是什么?”
季念昭沉默了良久,抿唇:“飞升的仙人也是画地为牢而已。”
“也许吧。”王春官说,“人不被外界所困,也会被自己所困。”
“为什么一定要飞升呢?为什么一定要超脱呢?为什么一定要成为能主宰能掌握万事万物的那一股力量才肯停下呢?也许上界的仙人再看下界的凡人,和我们现在仰头看仙人是一样的。”
“仙道源于信仰,你的信仰动摇了。”
季念昭微微颔首:“前辈,你为何修仙?”
王春官:“那要从很久远的年代说起了,那时候四海蛮荒,天地初开,人与万兽共存,几乎难以存活。我一开始修道,只是因为我想要活下去。再后来,我想要飞升。再再后来,我回想当年的执着,大抵并不因为我幻想飞升后会有多美妙,而是我前半辈子的身边人都做了神仙。”
“前辈,你知道我为何修仙吗?”季念昭沐在春风中,“因为我是仙门抚养长大的孩子,如果不是不孤山,我大概已经饿死病死,就和这满山脚无家可归的凡人一样。”
“我没有修道的初心。”
王春官声音含笑,夹带着慈爱:“初心可大可小,想要活下去混口饭吃也算初心。”
“但是后来我有了,我同情他们,同情那些和我一样的人。”季念昭说,“祖师爷曾说我有飞升的资质。但我想他说错了,我不是个成仙的好苗子,不孤山门的明昆君本来就只是七十二仙门出了名的吊儿郎当小白脸。”
“我修道不为飞升。不孤山是由长勺启明一手创建的,他的门生修道的都不是为了飞升。大抵出于怜悯同情,做不到视而不见。”
“我曾经做过一段时间帝师,却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自己的学生。”季念昭说。
他一直以来,都想亲口问问谢尘钰“国是什么,家又是什么?”但终究还是不懂得那样的感受,只能自己妄自揣度。
家一定是非常温暖的地方,就像少年时玄明子粗糙的巴掌抚摸脑袋,肯弯腰让年纪更小的师弟师妹们骑大马。
然后是国,那里有无数个小家,仙门的小弟子们很多来自那些地方。他们有的来自北魏,有的来自南朝,有的来自西域,会和他谈起北魏好吃的柑橘,南朝甜滋滋的蜜枣,西域胡姬赛马的月夜。
听门派里的前辈说,在他不记事的时候,他也曾经来自山脚下某个地方。但是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能力保护好那个小家。那些平凡的人同样没有能力在战乱和鬼魔的洗劫下救回他们被掠夺的故土。
但是季念昭知道,他是修士,他有去救那些人的能力,他可以替他们保下那些他一无所知的家。
他垂着头,想起长川骨窟还没有发生灾变前,南朝是多么壮美,这片山河上的生命是多么的生机盎然和璀璨,后来所遭遇的一切又是多么污秽腐烂。但他知道,只要他们熬过去了,那些美好的一切一定会重新回来的。
功德飞升?
成仙?
成仙以后又能有什么呢?
季念昭只是个凡人,生长在大地上,心与土壤紧紧相连,注定无法登仙。
他的道不在天上,道在脚下。
“如果把仙道的最终目的当作飞升,成者就是仙神,不成者就会落得涂山慈这样的下场,但天下十之**都是不成者。”
“道可以往上走,也可以往下走。”季念昭缓慢而坚定地举起千山剑,“如果世人皆想攀登云天,那便允许我往下沉吧。”
“我要入世。”
王春官让季念昭在书房里挑了几卷上古时期的剑谱,又让他把那本绘满上千道阵法的竹简掏出来。幻境主人有意相送,季念昭竟然也能真切地触碰到云渡学宫曾经的物件。
幻境停驻在这一刻,并未继续向前。王春官只说让他先练剑,每一式的参悟并不容易,大概是这些年来也经历了许多的缘故,季念昭对于剑意的把控并未遇上阻塞。
这一练,就像迷失仙山的樵夫,不知年岁过去了多久,若时间能正常流淌,他每练成一式的时间,或许会遇上几十次日出日落。王春官在此期间保持缄默,只在他主动发问的时刻提点一二句,但也只是点到为止。
“这些术法并不是知晓了就能使出来,你不到了那个境地,注定体会不到这套招式的真正道意。”待到季念昭落刀刻下最后一笔阵符,王春官悠悠地启齿,“不过这是日后的事。重新回到故地,我勉强回忆起了那个一直很想去的地方。”
“在哪里?”季念昭问,“我陪你去。”
“就在墙外。”王春官说,“就是院里后墙外那几株橘子树,再往上翻还有座只比人高一点的小山坡,山上有我和启明一起修筑的竹亭。”
“我从前教导启明,也像方才教导你那样,不过你本来就是启明的徒弟啊。”王春官喃喃道,字字斟酌,“陪我去看一眼启明吧。”
新橘还没被小弟子们偷摘,散发着诱人的果香,季念昭不明白在这幻境里,王春官是如何让香味飘进他鼻中,但在看到长勺启明的那一刻,季念昭就懂了。
那里坐着的人,是王春官的徒弟,也是他的师父。
东风吹散了满树琼英,纷纷扬扬的花瓣掠过长勺启明刚搁下的半盏茶,拂过王春官摊在石台上的书页,最终停驻在季念昭的肩头。
竹亭里正在谈话的二人同时向季念昭望来。
眼眶怎么忽地热了。季念昭喉头阻塞,捂住嘴,又止不住打了个哽,把唇抿到发白,颤着嗓音:“师父,师祖。”
青白的光点照进小庭,长勺启明拿起桌上一颗橘子,仔细地剥起来,剥好给季念昭塞了半颗,另一半递给王春官。但季念昭明白,他是幻象,人死可以轮回,魂魄散却不可以复生。
“你来了。”幻象说。长勺启明的微笑是那样平和恬淡,一点也不像从前的他能做出来的表情,那是阅尽人世后的平静。
“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王春官抚摸着橘瓣,不舍得吃下。
“我们?”季念昭看见竹亭上的燕鸟归巢,庭外东风惊醒了蛰伏在芽苞里的又一捧春花。
“大师兄。”有人脆生生地唤了一句。
季念昭回眸,倏地睁大眼睛,他的背后是许许多多的熟人,或坐在树梢上,或倚在山石旁,有人手里也拿纸鸢,有人在小山下池子里戏水。云渡学宫当然不可能出现不孤山的道袍,他们一齐转过头,笑着向季念昭挥手。
明月轻盈活泼地跳到季念昭面前,他的脸上还挂彩,后背被一道伤痕劈得皮开肉绽。神魂受到重创,连幻境都无法替他遮掩伤势。
长勺启明的幻象站起身,慈蔼地朝在场的各位门生一一点头,最后和季念昭颤动的目光相接:“也许下一场东风再来时,我们就会回来。”
“往后的日子里,辛苦大师兄了!”明阳俏皮地褪掉了血乎乎的鞋袜,把双足浸润在池子里,“真凉,好久没这么愉快地泡过脚。”
“不,应该叫掌门了!”有人打趣道。
“还是叫大师兄吧。”季念昭含着泪和他们开玩笑,“哪里有一个人当掌门的,说出去连散修都不如,招人笑话。”
“那么大师兄,你可得好好活着,替我们守好不孤山呀!”
“来世我们可能就不认识你了,到时候你可还得把我们再招揽进不孤山门啊!以后大家的门派振兴就靠你了。”
“下辈子我还会来这里当修士,在我们回来之前,师兄你想办法去民间募集点善款,记得帮我们把旱厕修缮一下,太臭了。”
“还有仙门里为数不多一些财宝。”玄明子也提点道,“你记得全部收到你的芥子袋里去,本来我们门派就没多少钱,不要人前脚刚走,后脚底裤都被偷光。”
幻境在瓦解,迤逦的春景浮动着层青灰色的浅光,云渡学宫外还在放纸鸢的少年人依旧在笑闹“飞起来了!”师弟师妹们拿眼睛湿漉漉地张望彼此。最先消散的是梨花丛间的同门,他们的魂魄像被揉碎的残红,簌簌抖落时还带着春日明媚的花香。
廊下的孩童还在追逐蝴蝶,全然不知自己发梢已经绽开成细碎的萤光。
玄明子已经和不孤山众人依次道过了别,最后跛着一只脚,半边身体耷拉着立在原地,然后遥遥地对季念昭也点了点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前路珍重。”
他背对季念昭举高手臂,随意一招,转身离去的刹那,千万朵柳絮漫天飘摇。
“方才你希望道是一阵风。”王春官的声音逐渐缥缈,“现在我就借你一阵风,托举你——”
上可扶摇直达九万里。
下可须臾荡尽山河表里。
破尽混沌,明心如一。
此道曰“通”。
季念昭已经泪眼模糊,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面前的光点越来越多,又越来越少。他忽然看见树丛外还偷偷露着的半张脸。那也是一道幻像。
一脸稚气的谢尘钰满脸羞涩又傲娇地朝这里张望,似乎想上前,又畏惧在场的师门众人不肯认下自己,拉不下脸又心气高傲,干脆躲在了树桩后。
季念昭破涕为笑。谢尘钰躲什么躲,师徒四代同堂,必是要算他一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