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林秀水没有一口应下。

两个时辰五文钱,她早上再交两文,合着一日没赚多少,净给官府缴纳税钱了。

况且也要看那地段,旁边做买卖的是谁,碰上同行她倒不怕,但怕抢了别人生意,人家来寻她的麻烦。

她跟李巡栏去看了眼,不免失望,这地段倒算不上偏,可那地方左边是卖膏药贴的,还是现熬的,一口小锅里咕嘟咕嘟冒着黑色胶黏的药膏。

右边更好,是个补铁锅的匠人,前头放一副补锅担,那匠人摸一把锤子,对着锅裂口处猛砸,碎渣飞的到处都是。

林秀水默默取下脸上的碎渣,黑乎乎的粘在手指头上,她很诚恳地问李巡栏,“这地方哪里适合做补衣生意?”

李巡栏自有他的一套圆法,他先指着卖膏药的说:“这是治病的。”

又转向补铁匠,“这是治锅的。”

最后点点林秀水,“这是治衣的。”

“这叫三治,哪里不好了。”

好有道理,但林秀水不听。

实则是南货坊好地方早就被占了,哪里轮得到旁人,剩下的地方一是太偏,二是人来往少,李巡栏寻摸着,也只有这个地方能看得过眼。

“多谢巡栏帮我,但这地方吧,”林秀水摸着下巴道,“你得寻个磨剪铲刀的小经纪,这又能给旁边剪膏贴的磨剪子,又能给边上的磨锤子,多好的买卖。”

李巡栏觉得很有道理,若有所思。

林秀水决定自己找,不信没个空地方,但走了一段路后,好家伙,真没有任何空铺位。

她找不到地方,便仔细看每个人摊子上的招幌,她的小摊也有招幌,但就几块布实在瞧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各行各当都有招幌,幌子大多无字,要谁来都能看得懂,像是这香水行门前挂个大壶,做面食馒头、蒸饼的,就支杆挂起各样花式馒头,鞋铺则是用木板做成靴鞋,往屋檐一挂,要买鞋的一看便知。

林秀水确实看得分明,那卖麻线的铺子从门口就吊下好几束的各色麻线,卖绒线的,则是用几只花栲栳儿做幌子,这玩意是竹条编的筐篮,样子花哨,这满街卖绒线的全用这种篮子。

更别说卖剪子的挂几把剪子,卖布的只要挂匹布出来,成衣铺最好,是一件件时俏的春衫,那么大多裁缝也挂成衣或是半成衣,倒显得她缝补衣物的幌子尤其寒酸。

不止如此,她嗓门不大,吆喝声不够响,吟唱也不会。

尤其这南货坊到南瓦子,遍地小经纪,各个有本事,尤其是吟唱,又称宣唤,他们大多不设幌子,全靠一口好嗓子。

算卦的喊:“时运来时,买庄田,取老婆。”

卖花娘子喊:“红的红,黄的黄,新鲜的迎春、杏花头上簪…”

或是用响器,摇小鼓、拍小铜钹、击铁棒,吹乐弹奏的,各出奇招。

林秀水觉得自个儿能有生意做,全靠桑树口这边人少,裁缝这行麻烦又赚钱少,不然到了这,压根没人搭理她。

她在这晃悠了一阵,回去后下了个决定,既然换不了地方,那就换个招幌,左右也算是换了。

要换下她的破布头幌子,林秀水还有点舍不得,因为这布是她从自己旧衣里裁的。

之前没有布,随便裁的,这下有了各色布头,她打算先用不大好的布头缝合成一件褙子。

因为褙子不是女子才能穿,男子也穿褙子,只不过形制不同,有直领对襟、斜领交襟还有盘领交襟,当然她还是按女子的来。

那这件用来做招幌的褙子,前身后背领口全部用了不同的颜色,青绿蓝红白,反正不是寻常人能穿出门的。

每一块布都自有作用,比如左边靠下的布,林秀水准备缝各式针法和花样,针法比如最简单的平针,又比如锁链、锯齿、绕线、十字等比较新奇的。

至于刺绣花样,好比叶子、花朵、蝴蝶等等简单的。

那么前身那边她打算,第一块是有洞或是裂了口子,第二块则上了补法,贴补、绣补、织补、垫补。

还有林秀水打从给船布郎补了风筝后,觉得自己这实在不能叫补绣,应当叫贴布绣,她夜里琢磨,补洞还有种法子。

她先取了块破布,按着想象裁了只猫头,有了手感后,翻找偏黄的麻布,裁猫头,缝一圈边防散,再用黑线绣眼睛,绣胡须。

这种很简单,小荷特别喜欢,说要缝在裤子上,但林秀水觉得还是得上绣绷,绣着缝更好点,样子也不大好,得再想想。

一大早上林秀水把布头翻来覆去地拼,计划要做一个与众不同,别出心裁的招幌,然后发现,她没有好线,全是些麻线。

绒线又是笔大钱,林秀水摸摸袋子,叹口气,这钱越攒越攒不住,主要还是穷。

她只好先去上工,到油衣作里,把那双跟她手掌一样大的虎头鞋给于六娘,上次应下给于六娘快满周岁的女儿做的。

于六娘第一眼瞧到便捧在手里,这双鞋子实在小巧,枣红色的,前面用橙黄色的线绣了只小老虎的脑袋,眼睛、鼻头、胡须,还单独缝了长出鞋面的圆耳朵,以及鞋后跟还有长而翘的小尾巴,填了丝绵。

“你这手咋生的,”于六娘百思不得其解,她艳羡,“咋你的手就这般巧呢?”

于六娘将眼神转回到虎头鞋上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实在没忍住,“这鞋子咋没有我能穿的,要我能穿,我高低穿件短褙子,把裤脚束起来,敞着这鞋走。”

林秀水道:“那还不简单,你要是想穿,你给我张纸,我给你画个纸样,你拿着照做就是了。”

“什么纸样?”

“这鞋看着还怪巧的,六娘,给我也瞧个新奇,比我们镇里做的要耐看,这色搭得多好。”

“是啊,还吊个尾巴。”

一群娘子停下针线围上来,瞧着这鞋子,惹得于六娘不满,又按下没说,大家兴致便越发高涨,毕竟每日缝补油衣,乏味至极,难得有点稀奇的,都要凑个热闹。

林秀水明日得出油衣作了,顾娘子的这批油衣已经快缝补完,她得回去熨布了。

下回等过阵日子来,对这些娘子的要求,林秀水也笑眯眯地应下,“好呀,你们给我纸和笔,我晌午歇工的时候,给你们画一幅纸样,画个不一样的,兔头鞋,狗头鞋,猫头鞋,你们觉得怎么样。”

一个娘子说:“那多不好,你画一幅,我们拿着过去照着涂。”

主要林秀水的这个鞋样简单,跟平常鞋子不大一样,别致小巧好看。

都是裁缝,一看纸样就明白,也不好白要林秀水,教她刺绣的戗针、齐针和锁绣法子,还要她看各自的绣花鞋,瞧上哪种纹样,也画个纸样还与她。

于六娘顾自叹气,“我可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她又笑道:“你明儿来我家中,我给你上桌大宴,叫我闺女认你做干亲。”

“倒也不是不行,等我三五年后再说,”林秀水觉得还是免了罢。

至于去于六娘家里,她之前还想过去道贺,一听要去桑林坡那,她立即歇了心思。

那有桑林的人家,一般都在桑青镇东头的桑林坡那,那也出最多的蚕户,可从镇里去那,得先从主河坐船往西边官衙那走,再出镇子到清河坞,一路往东,得大半日工夫。

有这工夫,都能从桑青镇回上林塘了,她确实有点想上林塘了。

林秀水婉拒了于六娘,于六娘有些失望,“你还没瞧过我闺女呢,她长得”

说话间,于六娘打量林秀水一眼,而后笃定道:“她长得比你胖,那脸圆的,随我。”

林秀水纳闷,这有什么非比不可的必要吗。

不过明儿于六娘不来,林秀水要离开油衣作,是以今日下工,她送了于六娘一个香囊,绣的是茶花。

“你拿去装茶花吧。”

于六娘很喜欢,她立即挂在自己腰间最显眼的地方,好要大家都瞧到。

她问:“你喜欢什么花?我下回也做了送你来。”

林秀水回得很快,“我喜欢槐花。”

槐花是世上最好的花。

于六娘晃着香囊笑道:“槐花能染色,这花好。”

才不是,林秀水笑着摇摇头,她娘叫槐花呀。

她又不合时宜想到,她姨母从前是叫兰花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临走前,她朝于六娘挥手,站在风岸口,于六娘在船里跟林秀水招手,叫她先走。

林秀水又顶风站了一会儿才走,她要去买绒线,绒线在这不是毛茸茸的线,而是熟丝线,是生丝烧煮过的,更滑更光更好上色。

卖得特别贵,林秀水一听几百上贯的价,立即转身走了,买不起一点。

以她现在百文的家当,她只能买得起一卷,最后兜兜转转在南货坊的一个老婆婆那,买了她自己染的熟丝,颜色一般,胜在便宜。

她用这个线,花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五更天又起来,才把这件褙子样式的招幌完成。

一拿出去,王月兰正出来倒马桶,外面倾脚头要收,差点没拿稳,“你,你这又是闹什么名堂?”

“王娘子,快着点,下一户还催着呢,”后门船上那倾脚头急急地道。

王月兰忙拿出去,洗了后又回来道:“好好的布头,给做成这个样子,你糟践东西是不是。”

“我可没有,”林秀水把那蓝绿红的褙子高高举起,又指指上头缝补的痕迹,“这不一眼就能知道我是做缝补活计的,我给它挂桑树底下。”

王月兰洗了手,淘水洗脸,路过时点头,“是啊,这样古怪的招幌,哪个都得留下来瞧上一番。”

“我可给你把摊子支出去了,你快些去吧,拿远些,瞧着闹心。”

林秀水觉得她姨母压根不懂她的用心良苦,外面自有人懂,她欢欢喜喜把这件褙子给挂到桑树底下,保管大家过来一眼能瞧到。

确实一眼瞧到了,张娘子推着车架去卖糖粥,敲竹梆子的手都停了,凑近来瞧,才笑道:“我还以为谁家风筝落树上了,还那么老长。”

李巡栏收税时,老远瞧着,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胡茬,想着在哪里瞧到这样颜色的衣裳,而后猛地一拍手,他怪道,跟那瓦子里唱戏的花脸一样。

这件短褙子,花里胡哨的颜色,像朵花似的吸引大伙簇拥过来,而后又围着上瞧下瞧,最后哄堂大笑,四处散开。

连陈桂花的儿子吴大饼也说:“真怪。”

林秀水被笑得多了,脸皮更厚,她就觉得自己的招幌独一无二的好看。

当然被这独特幌子吸引来的人也有,是来这走亲戚的一家三口,中间那小女童哭哭啼啼的,原是在溪岸口那石阶上摔了,裤子倒没破,衣裳边角刮了个口子。

她抽噎着跟林秀水说:“我最爱这衣裳了,它破了,你还要拿针扎它,它肯定很疼。”

“别乱说,”她娘拍了下女童。

林秀水依旧笑眯眯的,“那给它贴个“膏药”好不好?”

她拿出自己做的改良布贴,都是猫头形的,只来得及做这个,有胖乎乎黄绒绒的圆脸大猫,有黑漆漆但是眼睛很大的黑猫,还有黑白相间的,白里透着蓝的等等。

因为宋人爱猫,街上最多的便是猫,桑青镇还有条巷子叫猫儿巷,那里有专门改猫、卖猫鱼的。

做猫头贴指定没错,林秀水做了好些尺寸,不同大小的。

小女童看见这猫头贴果然不哭了,挨个瞧瞧,最后选了圆脸大猫,林秀水背着她绣好衣裳,把这件衣裳拿出来的时候,小女童又蹦又跳,缠着她娘花两文钱又买了个,才高高兴兴走了。

都走出去,还要跑回来,跟林秀水说:“这猫猫叫什么名字?”

“得你给它取。”

“我要叫它大黄脸胖猫。”

林秀水很赞同,真是个跟她招幌一样与众不同的好名字。

这日早上,她靠这招幌接了好几个活计,有打补丁,缝衣裳,要布贴的,赚了三十来文。

还看见了隔壁张木匠家的小儿子,张木生。

这人林秀水记得住,因为长得黑,还矮,喜欢蹲在后门埠头那水边磨刀。

主要是,他很喜欢簪花,尤其黑皮还簪黄色迎春花,林秀水想不记住都难。

林秀水很奇怪,一早上见他来回转悠了三趟,搞得她心里毛毛的。

“那个,”林秀水招招手,“张木匠家的,你过来。”

张木生好像就等她这句话,像只小黑狗飞跑过来,要是没戴那迎春花的话。

林秀水老早想问:“你是不是寻我有事,你要补衣裳?”

“没,不,有事,”张木生看了一圈四周,再三确定没人,才松口气,挠着头道:“你会做腿套吗?就那长筒软靴,最好底跟门槛一样厚。”

他伸手比了比,大概有林秀水的脑袋那么长,他很认真地说:“叫我再高这样多。”

林秀水听完,得好好理解理解他的意思。

但她不理解:“你知道我做什么的不?”

“裁缝,我爹说你手艺很厉害。”

林秀水微笑,“我还以为我改行做菩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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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裁缝日志
连载中朽月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