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剑阁是个二层小楼,卷棚悬山顶,小巧精致。原本为藏书阁,后来郭长生入住,虽更名洗剑阁,却是闲置了。它的妙处,在于二楼的风景,凭栏远眺,可见城中御道,车马纷繁,绿意盎然。
眼下正是景致最佳之际。
翌日一早,沈照影再次踏进洗剑阁,眼前的一切亮堂得有些睁不开眼。楼底原本的三间房舍,当中添置了黄花梨美人屏风,左右各有雕花隔断,金钩帷幔,四下挂屏、几案繁繁。
饶是沈照影这个一点也不懂古人家具房舍之人,也吓得缩回了脚步。
这是怎的,好好的洗剑阁,一夜之间就不是她这等蓬门小户的小娘子能迈进去的了?!
刚缩了脚,陡然间被人从身后掺扶住,沈照影惊骇之下突然侧身,一把将人甩开。
“何人!”
定住脚步,只见一个十二三的小丫鬟,一身鹅黄裙衫,摔了个四仰八叉,双手撑地。小丫鬟隐隐哭泣,“九娘子,我是夏荷,得了方管家吩咐,专程来这里等娘子的。”
“等我?”沈照影将人掺扶起来,惊诧万分问道。
不就是昨儿的芙蓉鱼羹没能送到将军手上么,这……这就要让方管家来收拾他了。
说好的厚道人家呢,说好的待人和善呢。
沈照影有些害怕,不用抬手就能碾死她的人,到底会如何惩罚犯错的丫头。
拉着夏荷默默坐在明间的玫瑰椅上,沉默如羔羊。夏荷瞅着她的模样也不好说话,满脑袋浆糊地想着,她如何得罪了将军府新进红人。
五月底的正午,周遭寂静,万籁无声,只闻蝉鸣,沈照影很是烦躁,不断搓手,她现在跑还来得及么。
一时方大和春妈妈携手而来,还未进到明间,瞧见的便是两个女子,一人一侧,端端正正,就差镣铐一副,已然待宰。
春妈妈余光瞥见沈照影,那副即将丧命的模样,与昨日半月桥上的嬉笑欢乐迥然不同,不自觉一声叹息,如何也不该是这个样子才是。
这声微不可闻的叹气,跨过好几方青砖,一丝不差地传入沈照影耳中,原本搓着的手指微微颤了颤,端坐玫瑰椅上的身子也动了动。
好想逃,怎么办?!
又被人看了个明白,春妈妈不明白,为何小娘子更害怕了。看了看方大,努努嘴,示意他别板着脸吓人。
老夫人都舍不得的小娘子,如何也不能让方大给唬住了。
方大扯了扯嘴角,无声辩解:我已经很用力了。要是没有老夫人的吩咐,眼前这小娘子早扔出去喂马了。
春妈妈头疼,夏荷也头疼。
无奈,还是春妈妈仗着年纪大率先开口,“九娘子,老夫人近来很是喜欢你做的菜。想着眼下天越来越热,九娘子日日来日日回的,很方便,就吩咐老奴将洗剑阁收拾出来,做小娘子的住所。小娘子瞧着如何?”
坐在沈照影身侧,还贴心地往前倾了半个身子,温言细语就怕她不应下。
沈照影正搓着的手一顿,疑惑问道:“老夫人想我留下来?”不是来收拾她的?
“那是自然,九娘子这般好的厨艺,老夫人恨不得时时吃上九娘子做的菜呢。怕九娘子累着,这才给娘子安排了住的地儿。”
听着不像是消遣她的,况且高高在上的老夫人有何消遣她的必要呢。不过想到退亲的事,沈照影忍不住问道:“既然老夫人如此喜欢我,那我何时能见到老夫人呢?”
春妈妈掩嘴一笑,这小娘子……就……这么急切,歉意着道,“还早,还早,九娘子且等等,待老夫人收拾停当了,自然会见你的。”觑见她满脸的疑惑,春妈妈笑着继续,“九娘子别急,横竖往后多得是见面的机会。”
沈照影:就见一面,说句话,怎么这么艰难。
“我留下了,那宋娘子呢?”留下来了,有地方住,自然银钱也比之前多,这是好事,沈照影才没有拒绝的必要。然,成日瞧她不顺眼的宋娘子,还是有必要问问的。
春妈妈缓缓道:“二娘子有孕,连日来胃口不好,宋娘子被老夫人送去周家伺候去了。得过些时日才回来,九娘子别着急,万事都有老夫人在,别担心。”
安顿好这些,春妈妈又同沈照影闲话一番,给她介绍了方管家,说外头的事可以寻他帮忙,内院的事可以寻自己帮忙。临走介绍了夏荷,不好言说是送来伺候的,只说夏荷是送来学手艺的,让她看着使唤。
春妈妈和方大一齐出了洗剑阁,一人往后院招呼众人吩咐,一人穿过垂花门往前院招呼众人吩咐。
说得不过是一样,要是谁人敢在赵九娘子跟前多嘴,说些不该说的,可就不用伺候了。
不管是小厮,还是婢女都齐刷刷低头,不该说的,她们都懂,自然是关于将军的一切。
从昨夜急吼吼收拾洗剑阁就传遍了,赵九娘子已然成了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在洗剑阁如坐针毡的沈照影却是不知这一切,她看着被送来学艺的夏荷,憋了半晌才道:“你知你可是来迟了……”
夏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跪倒在她跟前,泣道:“九娘子这是要撵我走?九娘子行行好,就留我在这里,我家中有几个弟弟,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才卖入府中为奴的。要是出了这门,我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恁长一番话都不带一丝喘气的,沈照影张了张嘴,半天插不上话,眼瞅着她快要哭昏过去,急道:“不是要撵你走,是之前后厨的秋霜就跟我学着呢,而今你来了,却是要排在她后头的,你可愿意?”
云麾将军府的丫头,以春夏秋冬为序,秋霜是三等灶下婢,夏荷却是老夫人院中伺候的二等丫头。
按序,秋霜得在夏荷后头,可沈照影打来到将军府开始,第一个向她释放善意的便是秋霜,她私下不愿意委屈了秋霜。这才有此一说。
夏荷一口气散去,瘫软在地,被沈照影急忙搀扶住。口不能言,夏荷猛地点头,生怕晚了就被送走。
如此好机会,可是她花了五两银子求来的。这辈子能不能翻身,就在此一举了。
收下了夏荷这个徒弟,于沈照影而言,无甚差别。好好交代一番,赶着今儿下值的功夫,跟管事告了假,回云记皮货铺收拾东西。
正厅中,甫一听完沈照影将要在将军府住下,钱三娘还没表态,云武一蹦老高,指天高喝:“我说沈家小娘子,别是去了几日将军府,见过了世面,看不上我们皮货铺子了吧。”
高昂着的下颌,如同利剑朝沈照影袭来。她看在眼中,差点以为自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当即回怼。
“哟,云小爷这是怎的了,是看不上自己云记二郎君的身份了。我听闻,一个人心里头想的是什么,看见的便是什么。”
云武一个旋身从圈椅上离开,快步朝沈照影走来。尚且未到跟前,被钱三娘一把拉住衣袖,将人拎着转了半个圈,这厮才停下来。
“你说什么!你个小娘子不要忘了,是谁给你的这个机会……”
话未说完,钱三娘一掌拍在他后背,直拍得他一个哆嗦。钱三娘担忧道:“将军府可不是好进的,你一日去伺候一场,跟日日在身边跟着,可是差了很多呢。你可要想好了,我们几个也不是稀罕那点子银钱之人。左右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沈照影坐在下首的圈椅上,右手不自觉地去够茶盏。妇人说完,紫藤花纹样衣袖下的少女右手,还是原本的模样。
也不知是口渴,亦或是想缓和心中的愧疚。
一个谎言的诞生,必然需要许多谎言的维系。
不知如何开口,沈照影朝钱三娘看看,又朝云阳看看,很是为难。
钱三娘明白,“你执意去将军府,可是有什么难处?”
少女够着了茶盏,握在手中,感受着茶汤传出的温度。小声道:“我之前说去寻人,其实是骗你们的。我来此,不是为了成亲……而是为了退亲的。壶口县外,是我辜负了钱婶和云叔的好意,我……”
“退亲,退什么亲,你别是看上我大哥了,我……”
云武趁着钱三娘惊诧的功夫,一个转身从她手中挣脱,又健步行到沈照影跟前,盯着她,眼中仿若繁星漫天。
钱三娘见逆子已经到了脱手,怒吼:“你个夯货,回去!”
云武不搭理,还在一个劲儿地劝沈照影,他大哥可是要被人榜下捉婿的,别浪费了大好年华。三五句话不到,被钱三娘提着后领子出去。
母子二人行出去许久,沈照影好似还能听见钱三娘的谆谆教导,以及云武的哭爹喊娘。
正厅外的呼喊不断,越发显得屋内寂静。一片静谧中,烛火噼啪,透过窗牖进来的丝丝清风拂过火苗,明明灭灭,忽明忽暗。
熬不住这样的气氛,沈照影瞧了瞧安坐主位的云阳。不期然之间,云阳亦是抬头,如鹰般锐利的双眼,越过晃动的火苗,直射人心。
沈照影被瞧得往后缩了缩,直到靠着椅背,方才觉得一颗悬着的心,有一点落到了实处。
“现如今再如何,我云记皮货铺已然与你撕掳不开,”顿了顿,“往后之事,你愿意去将军府也好,回来也好。我还是壶口县外那句话,不论做人做事,一心向善,得对得起自己的心。”
这是她第二次被云阳警告。沈照影一点也不介意,反而缓缓起身,郑重其事朝他拜了拜。
“云叔放心,我虽然之前有过不好的地方,但我做人做事都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钱婶和云叔。”
原本打算坦白未来夫婿之事,被云武打断,又被云阳警告,三番五次,沈照影也就没了再提起的勇气。
云阳盯着她许久,半晌才沉着嗓子道:“你且去吧,三娘这头,我来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