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唉,久无滋味,再好的茶也品不出香,浪费云门主的招待了。”如是观放下瓷盏,“不过生前得尝蓬莱名品,也算值得了。”
云世寰未理会他,烟杆末端钻出一缕白烟,顺她灵力招引而流,汇成繁复之景。
寻常人或许识不得,但如是观还是认识一二的。
上有仙阁琼云,乃是修者念念不忘的天界。得道飞升后受天道束缚,自然不能由着他们作威作福,于是天界应运而生,将仙人与凡人隔绝。中间乃是凡人生老病死的红尘俗世,王侯将相、渔樵耕读,都不过凡尘一景,百年之后便作尘土散了,但自人族夺其余百族气运而得天独厚,至今已有万年,可以说三界皆因此间维系。
而其下纷乱狰狞者,乃是幽冥。
凡人还以为幽冥坐着十殿阎王,有望乡台三生石,黄泉路上喝过汤,过了奈何桥便一切皆忘——那都是数千年前的旧事了。如今的幽冥一片混沌,轮回崩坏,而亡魂无归处,徘徊幽冥久积深怨。
但俗世生魂本不该知晓这些,换言之,这位云门主绝非池中物。
云世寰长出兰息,用烟杆轻点瑶池仙宫,“若我没猜错,你头顶那位,应已不在此间了吧。”
如是观步至三界图景前,莞尔道:“不错,说到底那位也只是分魂,不可能长留此间。”
“换言之,如今还残留轮回之力的,独你一人。”云世寰回眼瞥他,“倒是块难得的香饽饽。”
如是观笑不作声。
“难怪你要用这般迂回的法子求死,天上那帮人肯定舍不得你。”云世寰一杆击碎了云烟幻景,“我可以帮你,但我要点报酬。”
“相信云门主有分寸,不会开出某给不起的价码。”如是观道,“云门主想要什么呢?”
“我要你一缕魂魄。”
云世寰摊手,“反正你将死之人,一缕魂魄何足惜,不如卖我个大用。”
如是观笑道:“云门主倒真会做生意,若来日欲飞升,凭此也可卖天界一个面子。好,便依云门主之意办。”
云世寰抬手点在如是观眉心,“我喜欢爽快人。”
如是观眉眼处金丝凝缕,落进云世寰掌心,被缓缓抽离。
肉眼尚能轻易斩断,但剥离法眼时为道则阻碍,云世寰沉下脸色,出掌叩住如是观门面,以强悍灵力隔绝法眼魂根,借此挑出如是观一缕生魂。
魂断则眼识寂,色尘已去,但法眼犹在不可剖。
云世寰:“感觉如何?”
眼前不辨红尘色,只有因果如丝缘如线,纠缠不休。这是如是观数百年来惯看的,并不觉得古怪。
他道:“畅快极了。”
“你应当还有路需行,我便买一赠一,送你道符,且当眼识用吧。”
云世寰丢去个符文,如是观拿捏在手,却未急于贴用,而是笑了笑将其收起,“云门主好周到,不过我暂且还用不上。”
他从衣襟后掏出素绢一段,解散团发,在脑后围系,终于好让那几经坎坷的眼镜暂且歇息。
他招招手,长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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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的大师姐正领着一帮弟子东奔西忙——今天是评选蓬莱第一美人的日子!
但是跟常百乐没什么干系,他一直蹲在桌上舔毛,偶尔被投喂几块虾干肉条,好不逍遥。
常百乐慢悠悠伸了个懒腰,扒拉住恰好路过的茅雪妄,“在干嘛呢?”
“呀,前辈?”茅雪妄踉跄了一下,怀里抱着的彩线险些散落,“哦!这是同心结,我们蓬莱弟子都会挑这个日子编同心结送出去……自然是给心有所喜的同门。不过我没什么人可送,便帮师兄师姐们捎带下东西,跑跑腿。”
常百乐:“同心结?”
他伸出爪子扒拉,穗子摇摇晃晃,红绳勾缠得精巧,常百乐问:“我能学吗?”
茅雪妄:“自然好!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可擅长编结这些小玩意了,前辈喜欢什么样的,我尽可教。”
常百乐还挺喜欢拨玩这些线团,茅雪妄将东西送了去,额外取了些彩线来教他。
小小一个同心结并不难,常百乐跟着看了两眼就会了,倒也做得像模像样,黄线编的绳结缀在腰间,还挺好看。
常百乐又抽了条红绳出来,本意是练练手,但做好一只出来,又不知怎么处置才好。
“你要么?”常百乐将同心结摊在掌心 “当个纪念好了。”
“那可不行!”茅雪妄连忙摆手,“这样的东西,这样的心意,自然要送给合适的人,至少在蓬莱是如此,前辈可不能随手送去了。”
常百乐吊着那同心结,在指尖悬着打转。
好喜庆的颜色,凡人似乎就喜欢这样的东西。常百乐往自个身上别了别,不大合适。
要说送出去……与他相干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只能塞给如是观了。
常百乐觉得他古怪,又或是自己怪了,统共这么一副心肠,自己还摸不清么?
且不管了!常百乐把同心结往兜里一揣,打定心思要去看热闹,“你们那第一美人选得如何了?我也能去投票吗?”
茅雪妄:“自然可以!前辈同我来!”
蓬莱上下和乐融融得与别派大不相同,什么师叔师侄都像是嘴上喊喊,几乎没有辈分之别——也可能是云世寰收人看脸,大家都青春常驻丰神俊朗,拿辈分出来说事实在败坏风情。
评选第一美人的时候,就连常百乐这外人也能掺和。茅雪妄为他介绍,“这位是重凌子师叔,早年因误食灵华雪莲而生白发,也是夺魁的大热人物,大家都说他仙貌鹤姿,俊俏极了!”
常百乐盯了留影好半天,嘀咕道:“怎么像个白猫一样。”
“还有这位盈彻师姐,生有合欢点映眉心,姿容绝世,可惜师姐深居简出,我到现在都未见过她本人……”
常百乐听着听着,思绪已翩然飞了,眼睛都挪不开,指着末端那张留影,问道:“这、这是谁?”
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这是何人,满蓬莱都不比他清楚。
玉冠白衣,素巾木剑——主要是那副看了就让常百乐无端窝心的笑脸,他还能认不出么?
常百乐:“这不是你们蓬莱的人。”
“嗯?”茅雪妄倒没什么表示,“也很正常啦,只要此时人在蓬莱岛,便被划进评选之中,就是凡人也可以的。”
常百乐:“太随便了吧!”
这留影不像正儿八经拓印的,倒像是行路之中被人随手抓着的匆匆一面。常百乐忍不住去想:他人呢?
评选正热闹呢,茅雪妄给师姐喊去帮忙了,留常百乐自己随便逛逛。
他慢悠悠走开,不同他们人族扎堆。
常百乐素来是爱凑热闹的,在街上要听说书,逛集市爱看杂戏,但这会儿他见了人就觉心烦意乱,还不如避开清净。
“爷这是要上哪去呢?”
常百乐猛地回头,又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急切了些,但身子都转了过去,不好再遮掩,只得低了低眼,道:“哼,同你有什么干系。”
如是观先伸出手,仿佛摸索一般,指尖在常百乐肩头轻点,这才近前来,笑道:“倒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可找了爷好半天,就这样弃我不顾,也太无情了吧。”
常百乐挑眼瞥他,“你……”
昔日画中仙,如今近在眼前,常百乐素来好美色,对长得好看的姐姐妹妹都好脾气些,何况如是观这副打扮正合他意,一时间歇了火气,伸手捏捏如是观面颊。
“干嘛这样打扮,看着好奇怪。”
如是观微微偏首,“爷不喜欢?”
常百乐:“好不习惯,况且装腔作势得很,还是原来那样顺眼。”
如是观乐呵着,忽然被常百乐唤住,“欸,你等等。”
胸前襟扣处被常百乐一番挑弄,似是挂了个什么物件,如是观指腹试过,绳环相扣,两处羁结,是个同心结。
“红色的?”
常百乐撩了撩自己的劳动成果,“哼,那当然。”
如是观忽而沉默,自上而下抚过悬于心口的同心结穗,“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是好寓意,爷好巧的手。”
“说什么玩意呢。”常百乐拍开他,“我不懂你们人族这些那些,只是有这样东西,又想给你,仅此而已。”
如是观垂首而笑,“是是——我自是明白爷意思的。蓬莱岛风光独绝,入夜后更有山海月景,错过了可难再见,可要同去看看?”
常百乐:“去!”
蓬莱是临海之山,传言为仙家之地,倒也大差不差,处处云牵雾绕,尤其西崖邻海处,有水风浩然,月色如波。
常百乐迎着海风晃晃脑袋,辫子都散了也顾不上,这晚风温凉就是叫人舒畅,他伸手拽拽如是观衣摆,转首时金铃叮啷响。
“怎么这表情?”常百乐伸手点如是观被绢巾盖过的眉心,险些戳得巾布垂落,“你吃坏东西了?”
“没有。”
他这样说,常百乐才不信,拽着如是观襟前绳结,将此人拉近些,“你若不说,我往后可都不再问了。”
如是观笑笑,“当真没什么,爷多心了。”
天色虽沉了,蓬莱弟子在岛那边炸起烟花,将半边海天染得斑斓。但他们所在不为烟火所扰,明月高悬遗世,远瞰人间。
常百乐松开手,转过身去,发辫末梢的系绳不知什么时候松散了,在海风里解落开,披了满肩。
此时此刻,此刹那。
法眼所见之中,本无形者忽生魂火,牵出曳曳一线,裹挟着三千万因果与勾缠者相连。
落在了如是观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