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虽说早见识过如是观那极其潦草的炼器手法了,但常百乐还不知道,这家伙竟还会炼丹。一个人族,倒是本事不小。
光有炉鼎还不够,如是观再拉着常百乐去集市转了圈,买了堆看着破破烂烂的草药回来,看着多,加起来还不若只烧鸡贵。
好伤心。
想到这里常百乐便情难自禁,修者地盘人皆辟谷,只有些不缺吃喝的乐意去消遣,因此也没什么吃食,他压根找不着鸡吃。
简直惨无人道,不,虎道。
街上有人在兜售妖虎皮毛,惹了常百乐狠瞪,但他凑近看了,才发觉那压根不是什么妖虎,连凡虎都不是,不过人族胡乱折腾的假货。
他也未拆穿,心情照旧不好,推着如是观便走。
“妖兽大多与人族不对付,临死也是同归于尽之心,应当不大能留下什么尸骨皮毛。”如是观拍拍常百乐肩头,“人间摊贩的幌子罢了,不必太过挂心。”
“哼。”常百乐松开他,“我当然知道。”
见他失落模样,如是观便知其约莫是想到下落不明的家中亲故了,便伸手抚了抚常百乐毛茸茸的后脑,倒也没被躲开。
行路逢过酒家前,如是观称魔道中人爱酒,此地最为热闹,想探听什么消息也是轻易。可惜这儿不卖什么烧鸡炸鸡,常百乐照旧没得吃。
他侧耳听去,座中说书人道:“尊主登时大怒,心道:他仙道中人可得庇护,我为何不可?他在亘云仙宗耐着魔性做了数百年的弟子,却遭如此背叛,如何忍得?当时,便解了封印,炼魔气为锁,将那位他爱憎难罢的存清仙君掳了去!”
在魔宗地界讲尊主八卦,竟如此民风开放么?
“啪”一声,说书人拔高了声调,“存清仙君清醒后,见昔日弟子已然入魔,自然是悲怆万分——虽心有不忍,却也一时不欲与尊主言语。谁料此情此景落在尊主眼中,便是耻是辱,怒不可遏,气极之下将存清仙君囚于魔宗。”
常百乐听得还来劲了,尾巴都翘起来,不时往如是观那儿凑凑,道:“这讲的是一对师徒么?”
如是观略有几分尴尬,道:“不错。”
“你们人族不是最爱讲伦理纲常么?怎么大庭广众之下开始讲这样玩意?”
“人族重伦理,”如是观抬杯浅啜,“因此也最爱看礼崩乐坏之事。”
常百乐似懂非懂,仰了仰脑袋。
他们讲的是这位魔宗尊主如何从仙宗叛出,如何在魔宗上位,又如何强取豪夺昔日师长。
讲得跌宕起伏,精彩绝伦啊。
如是观随众抚掌,便见那说书先生起身拿出本话本来,开始四面八方推销:欲知后事如何,皆在此书中,不仅情节精彩,更有插图相配,精细得很嘞。
好熟悉的路子,如是观与常百乐相视一眼,已有定论。
这书是打东郭巷里卖出来的,他们赶到时候,作者正笔耕不辍,完全没留意到他们找上门。
如是观敲了敲门。
芈玢猛地抬头,吓得笔都摔落了,不可置信地起身,“二、二位道友?”
相别不过数月,没有认不出的道理。芈玢上前来,惊喜万分道:“二位怎到此地来了,这么巧?”
如是观:“看来是缘分未尽。不过我们只是偶然行经,道友又在这儿作甚?”
芈玢腼腆地笑了笑,“我本想攒点路费,来投奔这儿的亲戚,但到了魔宗门口才发现亲戚几度考魔宗弟子不过,已经考秀才去了。无法,我只好留在此地重操旧业。”
他从袖中掏出一卷话本来,“还得多谢道友当年启发我,否则哪能有我的今日,说不定早便饿死了。”
如是观拱拱手,“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初来魔宗,还有许多地方不甚清楚,不知道友可方便与我们说说?”
芈玢自然称好,赶忙请他们进来,大有畅聊彻夜的架势。
这地方是他亲戚以前留下的,如是观与常百乐也是混了个可安身的屋子,不必给客栈送钱了。既然要写话本,自然不可对尊主少了了解,芈玢讲起话来慢悠悠,讲的东西倒是半点不含糊,怎么劲爆怎么来。
他歉意地挠挠头,“不过也大多是魔宗附近一些传闻罢了,当不得真的。”
如是观思索片刻,道:“嗯……看来既然如此还可以考虑考虑旁的东西,不过同仙道中人抢生意,感觉不大厚道啊。”
常百乐扒拉他,“又琢磨啥呢?”
如是观将常百乐拉来,与他细细盘算,“你看,魔尊将他师父——仙道的高人抢走了,还如此声势浩大,仙道中人可不人人自危吗?”
常百乐抬眼,“你想干嘛?”
如是观捧起丹炉,“自然是卖健体丹,可惜如今人在魔道,哎呀,不大方便。”
常百乐晃晃如是观买回来的那堆草,“你这就是为了弄这出?”
“那倒不是。”如是观拍拍炉鼎,“我另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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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如是观很忙。
因为丹药一道集天地灵气,而魔道中人少有炼丹者,如是观干这行不抢人饭碗。他拿那堆草药炼了些再普通不过的清心丹,拿出去唬人说是备考良品,一颗提神醒脑,两颗过目不忘,三颗金榜题名。可见这帮人怕是要被四书五经逼疯了,竟上赶着来抢,给如是观赚得盆满钵满。
常百乐身为妖修,莫名受人欢迎,可能是平常在江湖上都被人一并当妖魔鬼怪打的缘故,魔修都不把常百乐当外人。
混迹街巷里,他听说魔宗几代宗主都在搜寻佛道双修之人,但似乎并无所获。
那如是观不会给人抓了吧?也不是没可能啊。
这些日子如是观炼丹骗钱之余还同芈玢一起重操旧业,没少编排人,天天出去丢人现眼的,难保不会被人盯上。
常百乐轻巧落地。
二胡声飘了满街,他轻悄悄蹲坐在石墩上,稍稍偏头,余光便能瞥见如是观。
那家伙……常百乐偷摸打量的时候,如是观鼻梁上的镜儿恰好松落了,镜后那双莫测的眼瞥过来,不偏不倚对了个正着。
淫词艳曲不堪入耳,唱着的那家伙倒不沾分毫红尘味道,因果退避。
可他凭什么?
常百乐忽然便起这么一点念头:他这算哪门子入人间?
因缘因果触了便断,与谁都漠漠不关心,便是想走,也没个谁能绊住他——他算哪门子入世?无非换了个地方待罢了。
就见如是观忽然便搁下了二胡,侧耳与芈玢说了句什么。此地太嘈杂,便是常百乐也听不明白,只隐约听见“少爷”二字,不知究竟是什么,或是又盯上了哪个倒霉蛋想捞一笔吧。
常百乐被捏了耳朵,装模作样地瞪他。
“谁惹爷生气了不成?”如是观吊儿郎当地蹲在常百乐身边,快他一步收了手,以免挨挠,“怎么耳朵都耷拉了?”
常百乐本欲拍开他的手扑了个空,只得尴尬地抱起胳膊,“谁有那胆子,我可是特地回来提醒你——魔尊有在找佛道双修的修士,你可小心点别给人捉了,莫要拖我下水去救你。”
“哎哟,那我自得当心点,”如是观抱着腿弯,忽然晃了晃身,也不知是笑得还是蹲不大稳当,“可不能辜负了爷一番好心啊。”
常百乐撑着如是观站起身,从石墩上跃下。
“你边儿去,看了就窝心。”他三两下跳开,本欲甩开如是观,却被此人用逃跑时才使的那套步法追了来。市集熙攘,常百乐还真跑不远,若是如是观有心追,他是躲不开的。
如是观难得这般不肯退让,把常百乐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无奈道:“竟不知我什么时候招惹爷了?”
后边是拥挤人潮,腾空过去又太惹眼,常百乐扭头不看如是观,“同你……同你没什么干系,我自个想会儿便是。你少来拦我的路。”
如是观大大方方站在他面前,“若是当真同我半点没关,爷推开我,走了便是。”
这时候天色渐暗,夜未彻弥,华灯已上。常百乐本就生得鲜丽,又华服金缀,灯火照过愈发熠熠,只是他偏要退一步,将自己掩藏于晦明交融之地,寸毫难跋。
初涉世的虎妖不屑人间弯弯道道,他向来只是嘴上拧着,却从不欺人,也不欺己。分明只是迈个步子的事,他却半寸也挪不开。
这样的心思,最可堪明镜之台。
如是观心中暗叹:但他是妖非人,心思再剔透,也成不了玲珑,他能懂什么。
“同你相干又如何?”常百乐忿忿道,“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吧。”
如是观笑了起来,“那是自然——哎呀,爷再进寺庙可记得当心些,我怕那些和尚法师抢着要收你入门,那可是得要剃秃头的。”
常百乐拿尾巴抽他,“想也别想!”
常百乐决定不与此人扯闲,转身欲走,却发现已迟了些,周围竟围满来势汹汹的魔修,看面相便知来者不善。
但他才不管,哈口气紧张起来,挡在如是观身前。
为首的魔修站出来,盯住如是观,“这位道友,同我们走一趟吧,我们大人点名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