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弢山雅集

24,

震耳欲聋的寂静。

傅苏。

这名字就像内置在灵魂深处的初始设置,亘古便在他的记忆中存在着,只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来触发。

鄢辞在无边的黑暗里,念出这名字的瞬间整个人忽然平静下来,再也感觉不到外界带来的彻骨恐惧。

一股热流从他心脏处扩散开来,奔向四肢百骸,直到双手指尖最末梢的一点。

酥麻的刺痛从指甲缝里传来,像是有极细的针在戳刺,又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要从皮肤里穿出去。那东西渐渐变得滚烫,将他整只手都灼烧得剧痛不止。

鄢辞忍不住松开手,掌心握着的香兽掉了出去。

他听到香兽滚在草地上的声音,白狐靠近的声音。他摸索着想把它再捡起来,但心脏处的剧痛又来了,比以往每一次傅苏带他“灵魂出窍”的时候还要更痛!

“啊!”鄢辞忍不住哑声叫了出来,捂着胸口倒在草地上。这时,他感觉那灼热的刺终于穿透了他的指缝,像柔韧的草稞破土而出。

到底……是什么东西?鄢辞颤抖着摩挲手指,发现真的有奇怪的细刺从他的甲缝中长了出来,摸上去有点扎手,但又是软的。

那细刺竟然还在生长,一点点从他的指骨中延伸出来,如极细的鱼线,自动向着某个未知目的地蜿蜒。

身体在发烧,心脏刺痛,手指像被烙铁灼烧……鄢辞无法与这么多重痛苦对抗,终于无力地昏睡了过去。

合欢古树像是被风吹拂,茂密的树冠忽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笼罩在树冠上方的乌云被彻底驱散,露出靛青色的天穹。

星子洒下微光,风无声吹拂,弥漫的雾气被一点点撕碎,絮丝般缭绕卷曲。

一个颀长的身影从薄雾中走来,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高,劲瘦而苍白,穿着黑色衬衫,黑长裤,长发束在身后,发丝在风中翻卷,像工笔描绘的云纹,带着沧冷的意味。

他有一对深如古井的眸子,黑沉沉的,隐隐泛着极淡的金色,鼻梁窄而高挺,带一点点驼峰,显得整张脸非常冷峻,唇却是线条柔和的,即使紧紧抿着,也稍微消减了一些孤寒之气。

几根极细的透明丝线缠绕在他的身上,关节处,像是凭空长出来的蛛丝。他象征性地轻拂两下,它们便像阳光下的水汽一样蒸发不见了,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白狐看见了它,微垂的眼眸忽然睁大,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完全怔住了。

男人抬起手,修长的五指像拨弄琴弦般轻挥,缭绕的雾絮便消散了,清冷的天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大地上。他抬眼看向巨大的白狐,轻轻摸着自己的下巴,很久才“哦”了一声,道:“是你啊,绯霜。”

白狐在他淡漠的注视下化作人形,那是一个娇媚而英气的女郎,非常矛盾的气质,但融合在她的身上是那么自然。她穿着霜色的衣裙,薄红的披帛在风中轻飘,如仙,又如妖。

“苏。”绯霜叫他的名字,“我终于等到了你……等到了你们。”

她看向草地上沉眠的鄢辞,有些好奇地蹲下去观察着他,手指拂开他散落的头巾,轻抚他汗湿的短发:“这就是转世的主宰吗?这么小。”

傅苏轻弹手指,一股轻风挡开她的手,提醒的意味大于惩戒,但绯霜还是退开了,不再触碰鄢辞。

傅苏颔首表示承情,手指凌空拨了下,那风变得温暖而柔和,驱散四周湿寒的雾气,将鄢辞单薄的身躯笼罩在暖流里。做完这一切,他淡淡道:“狐族的守灶人死了,他的父亲。现在他是荒丘的最后一只狐狸了。”

“生死无常,唉,可惜他还是个小崽子呢。”绯霜有些怜悯地说,将手中的合欢狐香炉递给傅苏,“那么,就交给你了。”

傅苏接过香兽,审视片刻,道:“是你的弟子?”

“绛天笑,被燔石道的邪修引诱炼化,成了香兽。”绯霜叹了口气,但没有太多的哀伤,“命中的劫数罢了,天道总是这样无情,修行百年、千年,又如何?”

她像是在问天,又像是在问自己,幽幽叹息飘上天穹,手指结印,一枚星子倏然坠落,掉在她的掌心。

“篆?”傅苏问道。

绯霜摊开手掌,掌中是一枚精美繁复的香篆,非金非玉,洁白无瑕,呈镂空的合欢花形状。她将香篆放入香炉,严丝合缝,宛如天生一对。

“合欢篆。”绯霜道,“他叫暮商,出生在九月的黄昏,是他把绛天笑带回合欢树下,交给了我。”

“唔,那个邪修的儿子?”傅苏说,“是他母亲的念力一直支撑着那个空间。”

“绛天笑的天劫,也是暮商的情劫。”绯霜道,“绛天笑没能渡过天劫,暮商也没能渡过他的情劫,最后自刎在合欢树下。”

她怅惘地叹了口气:“唉!众生皆苦,狐狸有狐狸的苦,人也有人的苦呢……我将暮商的一缕天魂化成这枚香篆,和绛天笑的香兽合成一体,算是给他们最后的成全。”

洁白的香兽蜷曲着身体,合围着精美的香篆,仿佛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拥抱取暖。

绯霜注视着他们,道:“失去孩子永远是母亲无法疗愈的伤痛,蘅娘的念力数千年不散,支撑着这个死去的空间。如今,你们平复了她的念力,给了她最后的解脱——这对灵器今后就属于你们了。”

“好。”傅苏简短地说,合掌收起灵器。

绯霜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道:“我的念力也要散去了,我终于等到了最后一个狐狸,等到主宰转世……我本以为我永远都等不到这天了。”

傅苏看着绯霜衣裙上飘散的点点荧光,冷峻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情绪,那是如神佛般静谧的悲悯。

他轻声道:“去吧,绯霜,你可以解脱了。”

“是啊,我可以解脱了。”绯霜微笑着说,身躯与合欢古树一起飘散着无数光点,声音也渐渐变得缥缈而虚弱,“交给你了,苏,到最后,还是只剩下你一个人,背负这一切……”

傅苏沉默地看着她散去,消失,直到最后一个光点泯灭,才低声道:“不,我还有他……”

“哔——”手腕上传来提示音,傅苏打开智能表的任务面板:

【系统:任务结束】

【任务等级:S 】

【狩猎目标:灵器,合欢篆(传奇级)】

狩猎宣告结束,畸泡空间彻底解体,时空的夹缝重新归拢,现实世界回归。

缟岚山的夜静谧如水,薄雾在山林间氤氲,将月光染成凄清的靛蓝色。鄢辞沉眠在草地上,被一个看不见的温暖的气团包围着,原本被露水濡湿的长衣已经干燥,汗湿的短发也变得柔顺而松散,雪白的脸上隐隐透着血色,不再是之前苍白憔悴的模样。

“小野兽,恢复力真是惊人。”傅苏低低地笑了一声,俯身拂开他额头的碎发,试了试他的体温,“已经退烧了,好快。”

他执起鄢辞的右手,打开他因为疼痛而蜷曲的手指,一个一个地观察他的指尖。少年的手指骨骼纤长,柔嫩但不失力量感,关节处有着浅淡的血色,每个手指靠近甲缝的地方,都有一个针尖大的血点。

傅苏轻轻捻那血点,感觉到皮肤下有着极为纤细的,柔韧的丝线在滚动,揉了片刻才逐渐消失,缩回了骨骼里。

“这么细的傀儡丝。”傅苏非常耐心地一个指尖一个指尖揉过去,直到所有的血点都消失了,才站起身来,叹道,“亏得能硬把我拉进来,韧性倒是不错。”

他伸展了一下肩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对那头道:“阿盼,我出来了,带人过来清场。”

他环视四周,黑眸中隐隐闪烁着金辉:“一共五个人,秦磺生物的小太子冯山山,带一个司机。山地向导阿黛。还有两个雇佣猎手,不知道死了没有……”

他望向远处一个草坑,观察着躺在地上四肢扭曲、满脸是血的老者,黑眸中的金色比刚才稍微亮了一点:“回去查一下他们是哪里来的杂碎,怎么混进官方猎手大厅的,要是没死就把猎手执照吊销了,该送去坐牢就送去坐牢吧。”

视线扫过昏睡不醒的鄢辞,他的金眸隐隐闪过一丝戾气,又嘱咐道:“查一下他们隶属的机构,开罚单,顶格开,破格也行,我来签批。对了,他们还有一个人陨灭在畸泡里了,尸骨无存,跟UMBRA的人报备一下,但是该罚还得罚。”

简短而嚣张的吩咐完一切,傅苏收起手机,感觉气顺了些。长指一弹,驱散鄢辞周遭氤氲的暖风,俯身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少年的身体格外柔韧,看着明明已经是大人模样,抱起来却纤细而轻盈,骨架很窄,肌肉纤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基因里有狐族的遗传,手感非常像在抱什么毛茸茸的小东西。

“这么轻,吃什么长大的。”傅苏将他在臂弯里掂了掂,低笑了一下,往不远处挂着白色灯笼的老宅走去。

鄢辞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只是打了个盹儿,

但身体上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心脏平稳地在胸腔内跳动,手指也再没有了那种灼烧刺痛的感觉。

视野仍旧是漆黑的,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确定视力并没有恢复,进化之力的反噬还没有过去。

那就是没昏睡多久,最多十来分钟而已……鄢辞松了口气,手触到身下,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躺着的并不是草地,而是柔软的织物。

怎么回事?他摸索着坐起身,感觉到周围非常温暖,像是有一股暖流包围着他,完全不像是畸泡空间内那种雾气弥漫,潮湿阴冷的感觉。

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难道……已经离开畸泡世界了?

“醒了?”

熟悉的声音,但竟然不是脑内的回响,而是实实在在通过空气震动传来的人声!鄢辞察觉面前的气流被轻轻扰动,像是有人在摇手,于是下意识地一抓,抓到了冰凉的手指。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比他自己的手要大一些,骨骼修长,但体温非常低,低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才从冷水里出来。

那人放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摩挲,非常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反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晃了两下:“初次见面,鄢辞,我是傅苏。”

算不上初次,也算不上见面,因为鄢辞看不见他的脸,但已经无数次听过他的声音:“傅苏?”

这名字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他松开手,迟疑着问:“你到底是谁?”

“鄢郎的上司。”

“阿爸从没提起过你。”

“他在我这里的职位是保密的。”

“哦。”鄢辞对鄢郎的工作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是在官方注册过的猎手向导,经常接一些为猎手团定位喘振点的活儿,一年到头在外面跑。

小时候鄢辞经常被他寄存在阿黛家里,不过一般不超过一周,鄢郎结束任务就会早早赶回来。只有这次,他整整去了半个月,回来时……变成了一抔骨灰。

“他是因公殉职的,官方通告是交通意外。”傅苏说,“UMBRA通知的我,我让他们先把骨灰寄给你,具体事情……我自己过来跟你谈。”

“哦。”

鄢辞其实到现在都对整件事没有什么真实感,自从收到阿爸的死讯之后他就一直忙得团团转,登记讣闻,找神婆卜算,准备葬礼和奠仪,然后带骨灰回老宅安葬……

他刻意让自己不要停下来,不要去想将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已经十八岁,是个大人了,但他还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大人,只能先用具体的事情来填满所有时间,让自己没有工夫多想。

“UMBRA是什么?”鄢辞习惯性地抓住一个具体的问题,让自己停止茫然。

傅苏仿佛感知了他的无措,声音很和缓,很镇定,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超自然事务管理局,番号11,对内叫做UMBRA。”

鄢辞听过“超自然事务管理局”,所有猎手、向导、鉴定师……凡是和灵器相关的事务都由他们管理,是官方单位,据说级别非常高。

“你是UMBRA的人?”他问傅苏,“我阿爸也是吗?”

“我们是另一个单位,但部分业务和UMBRA有交集,归他们处理,这次鄢郎出事,就是他们善后的。”

出事、善后、UMBRA……鄢辞敏锐地抓住了一些东西,如果只像官方通告里说的那样,是普通的交通意外,怎么可能归UMBRA处理?还用“善后”这样的词?

“阿爸他……到底为什么?”鄢辞试探着问,“真的是意外吗?”

傅苏顿了一会儿,道:“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首先要确认你的身份。”

“哦?”鄢辞问,“你要看我身份证吗?我确实是鄢辞。”

“……我知道。”傅苏似乎有些无语,说,“是确认你另外一个身份——从现在开始,你被正式通知接受‘弢山雅集’的录用,成为我的见习影卫。”

“什么……叫影卫?”鄢辞艰难地问,“影卫”这个词儿他从十二岁以后就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太中二了,热血漫吗?

傅苏到底几岁?

“保镖,秘书,助理……”傅苏随口说了一大堆,“你自己选吧,都行。”

这么随便的吗?鄢辞忽然开始怀疑他这个“弢山雅集”是不是什么草台班子,或者是电信|诈|骗,顶着UMBRA的名头招摇撞骗——阿爸当初也是这么上当的吗?

我腰子还在吧?

“我才高中毕业。”鄢辞试探着说,“我连大学都还没上。”

“我知道,鄢郎说你接到了弢梁市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九月底去报道。”傅苏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我们总部就在弢梁市,大学城附近,离你的学校就一条街。到时候我去给你办走读,你住我那里就行。”

“那我不是要上学吗?”鄢辞越来越觉得这事儿离谱了,“你那个什么影卫……呃,保镖秘书助理,我也没时间当啊。”

“所以叫‘见习’。”傅苏纠正道,“见习就是课余兼职的意思。”

鄢辞想了很久,虽然傅苏声音很好听,对他也算是有救命之恩了,但还不至于要以身相许:“我还是想专心先把学上完,你要么……另请高明?”

傅苏沉默了会儿,说:“你是不是没听清楚?我现在是通知你,不是征求你的意见。”

“哈?”鄢辞感觉离了个大谱,被一群狐狸精簇拥着结婚都没这么离谱,“那我要是不接受你的通知呢?”

傅苏又沉默了一会儿,说:“鄢郎已经替你同意了,他是你的监护人。”

“我春天的时候满十八岁了,我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鄢郎留了遗嘱,他名下所有现金、理财、股票以及不动产,都由我代为管理。”傅苏似乎早有准备,非常流畅地说,“其中也包括你,不过既然你觉得自己已经有民事行为能力,那我也可以不接收你,只接收剩下的东西。”

鄢辞消化了那么一小会儿,才领会了他话里话外所有的意思:“那我就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是吗?”

“是,包括镇上那栋房子。”傅苏叹了口气,好像在替他感到惋惜,“包括你下学期的学费,还有你停在院子里那辆破山地车。”

“……那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

“银行和学校都需要家属签字担保。”傅苏越发惋惜,惋惜得有那么一点阴阳怪气,“鄢郎遗嘱上指定了我。”

鄢辞无语了,现在他真的开始怀疑傅苏口中的“弢山雅集”是不是什么诈|骗组织或者传销公司,否则阿爸那么一个正常人怎么会签这么要命的遗嘱?

基本上是给他指定了一个新的爹!

“所以你现在最好的选择是接受我的Offer。”傅苏给他了一点时间考虑,然后说,“见习生有工资,你住我家就算上岗了,所以还会有餐补和交通补贴。等开学以后我会办一个联名账号,按时给你打学费和生活费,如果你找了女朋友,只要我同意,生活费可以上涨百分之三十。”

顿了一下,仿佛为了表示自己的开明,又补充了一句:“男朋友也行。”

鄢辞现在不想要男朋友也不想要女朋友,只想要自由和钱。

爱情这么奢侈的东西,是他这种父母双亡没车没房的乡下土狗该考虑的吗?

“对了。”傅苏好像说得很开心,竟然摸了摸他的头,“我们是官方单位,有编制的,校招的时候你们学校不知道有多少人报名。你看你才大一就开始见习了,你们校长知道了一定很开心,他就业率压力可大了。”

鄢辞默默拨开他的冰凉的手,这个人一定是因为心太冷了,不做人,手才这么凉吧?

“合同我带来了,签吗?”傅苏问他,声音里带着笑意,要多可恶有多可恶。

“我看不见!”鄢辞预感他又要摸自己头了,提前伸手,果然在另一侧挡住了他的黑手。

傅苏偷袭失败,也不气,说:“那摁个手印吧。”

卖身契吗?鄢辞真的有点生气了,冷冷道:“我会写字为什么要按手印?”

傅苏静了会儿,等他过了那股劲儿,才道:“我会对你好的!”

“呵!”

“你就把我当你爸吧。”

“……”鄢辞真的是忍了好久才没有跳起来打他,学校里上一个说这话的人已经哭着管自己叫大哥了!

你也总有那么一天!

但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鄢辞努力平息情绪,感觉自己一下子成熟了好多,果然磨难让人成长。顿了下,问:“狩猎结束了吗?我们现在在哪儿?”

“在你家老宅里。”傅苏回答,“善后的事你不用操心,有人会做。等你眼睛恢复了,我带你回家收拾东西,然后跟我去弢梁市。”

弢梁市,南方最大的新城,鄢辞记忆中去过一次,参加一个国际化学竞赛。那是一个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和漂亮公园的城市,所有的东西都亮晶晶地晃眼,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怎么一下子就要离开缟岚山,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了……

“几点了?”鄢辞将发散的思绪拉回来,问傅苏。

“快十点了。”

“这么晚了?!”鄢辞一下子有些着急,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见,伸手在四周摸索,“你看见我的包了吗?里面有我阿爸的骨灰坛。”

傅苏将布包递过来:“在这儿。”

“谢谢。”鄢辞松了口气,将包背在身上,摸着床沿站起来,“你能不能带我去荒丘……我是说我家祖坟?神婆给阿爸算的吉时就快到了。”

“唔,你们山地人信这个。”傅苏有些了然,道,“我知道那地方,但你这个样子,全是山路怎么走?”

“我可以的。”鄢辞振作了一下,主动伸手,“你拉着我就行,我很熟悉这里的路,不会摔跤的。”

傅苏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鄢辞感觉他走近了自己,声音从头顶传来:“我背你。”

他好高啊……鄢辞直观地感觉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存在,傅苏比他还要高至少十公分的样子,接近一米九的身高,身上有一种很冷的气味,说不上具体是什么,就是……很冷。

鄢辞听到他转了个身,弓腰,声音变低了一点:“上来吧。”

他的身体很冷,鄢辞摸到他宽阔的背,慢慢俯身挨上去,心跳得很快,但一点都不觉得慌张,只觉得安稳。

他想起小时候,阿爸也是这样背他,无论出差回来得多晚,都会把他从阿黛家带回自己家。

回家的路很黑,但成年男人的身体很稳健,很安全,他趴在阿爸宽阔的背上,就不再是个被寄存的小孩,而是一个有家可回的人。

傅苏将他背了起来,双手握着他的膝弯,将他托起来一点:“还是得负重越野,幸亏你没鄢郎那么重。”

鄢辞趴在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搂住他的肩。傅苏的肩宽而平,并不十分魁梧,甚至是瘦削的,但给人一种非常挺拔、有力量的感觉。鄢辞将下巴搭在他肩窝里,问:“你背过我阿爸吗?”

“他也背过我。”傅苏稍微歪了下头,像是被他的气息吹到了耳朵。鄢辞察觉他肩颈处起了极细的惊栗,于是稍微挪远了点。

“狩猎的时候吗?”鄢辞问,“你们经常一起出任务吗?经常受伤吗?”

“很好奇?”傅苏问,“以后慢慢讲给你听吧,毕竟你还没签合同,我们可是保密单位。”

“哦。”鄢辞忽然有点后悔,不然刚才就按手印好了,这人也没那么讨厌,“弢山雅集”说不定是个好单位呢,还有编制。

他们不再说话,傅苏沉默地在山路上行走,脚步轻快,跨步很大。鄢辞趴在他背上,起伏间听到他平稳的呼吸——这个人的体能太可怕了,好像永远都不会累,保持极快的匀速运动,甚至都没有丝毫的气喘。

风似乎是一直送着他们走的,很奇怪的感觉,偶尔有清冷的发丝拂过,鄢辞心想原来他是留长发的,古怪的男人。

野鸟惊飞,翅膀扑棱棱扇过,鄢辞在黑暗中看见一丝羽毛,视野忽然便亮了起来。

眼前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背,和想象中一样宽阔挺拔,穿着黑色棉布衬衫,领口微敞,长发整齐地束成一束,搭在右侧肩头。

一丝头发绕在他的颈窝里,像是被汗黏住了,鄢辞伸手想把它拈出来,触手冰冷干燥,才发现傅苏背着一个人走了两公里,竟然一滴汗都没有出,浑身仍旧是冰冷的,像是刚从冷水里走出来。

那也不是一根黏住的头发,而是一道诡异的纹身,傅苏在自己的脖子上纹了一根细细的黑线,绕过喉结,像一个勒在脖颈上的黑色圆环。

“眼睛好了?”傅苏敏感地察觉了他的小动作,停了下来,松手,将他的腿放到地上,“真会挑时候,早一分钟都吃亏是吧?”

鄢辞发现他们已经到了祖坟所在的山坳,小小的洼地里长着茂密的蒿草,西面有一颗很大的银杏树,树下立着很多墓碑,各种形制的都有,充分体现出列祖列宗们的差异性审美。

“我是真的刚好。”鄢辞诚恳地解释,看在他背了自己这么久的份上,不再记恨他要当自己新爹的野心。

“逗你的,知道你是个乖孩子。”傅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鄢辞发现他长得非常冷,比看不见时散发出的气质还要冷。但他看自己的眼神不是冷的,黑眸像是洒着碎金,流露出极淡的暖意。

他们踩着过膝的荒草走近银杏树,鄢辞很快便找到了阿妈的墓碑,烧香祭拜之后,将阿爸的骨灰坛与她合葬在一个墓坑里。

山地的规矩,亡故以后三年才可以立碑,所以简单的奠仪过后一切便结束了。鄢辞在父母坟前静静地跪了一会儿,掏出哔岚哨,开始吹父亲经常吹的曲子。

傅苏始终安静地站在一边,没有打扰他,直到他吹完了,才说:“周年的时候我陪你回来看他们。”

山地人没有七期、清明和鬼节之类的风俗,只有头三年的年祭是非常重要的,鄢辞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你以前常来缟岚山吗?”

“偶尔会来,见一见荒丘的守灶人。”傅苏说,“后来睡得太死,就懒得跑了,也不知道他们传了多少代……今天正好数一数。”

“……”鄢辞自动忽略了他满嘴跑火车的鬼话,“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很久没有来过了,上次还是你出生的时候。”傅苏在墓地里走来走去,不时擦看一些蒙尘的墓碑,仿佛在公园里散步一样悠闲。

“我出生?18年前?”鄢辞吃了一惊,“那你多少岁了?”他实在看起来太年轻,最多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十八年前怕还是个小毛头。

“那要看怎么算了,身份证的话,二十七,实际上……太久了我自己也数不大清了。”傅苏弯腰看着一块极残破的墓碑,一本正经地满口瞎话,“这也是你祖宗吗?碧……什么乾?”

“大概吧。”鄢辞其实对鄢氏的祖宗体系也不太了解,“据说我的家族从前是以颜色作姓氏的,到我阿公那一代姓嫣,落户口的时候改成了鄢,后来就学山下的人固定下来了。”

“唔,是荒丘的习俗,看耳朵的颜色嘛,我记起来了。”傅苏点点头,在荒坟之间漫步,一点也不忌讳的样子,“绛天笑、绯霜、赤霖……都是很有趣的称呼。”

“绯霜和赤霖是谁?”鄢辞只知道绛天笑。

“绯霜你见过,那只粉色耳朵的女狐修。”傅苏踱到他身边,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她是绛天笑的师尊,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鄢辞想起自己昏迷之前看到的那只白狐,原来那就是绛天笑口中可以救蘅娘的师尊,可惜最终也没能救成。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惊道:“这不是香兽吗?我以为……”

“以为被狐狸抢走了?”傅苏笑了笑,又摸一摸他的头,很惬意地抿嘴,眼中的碎金色闪闪发光,“那棵合欢树是她的执念,她一直在树下等着荒丘的最后一只狐狸,直到你出现,一切才结束了。”

所以我的祖先真的是狐狸吗?鄢辞听得云里雾里,发现香兽里还有一个薄薄的瓷片,倒出来:“这是什么?”

“合欢篆,暮商化成的香篆。”傅苏将绯霜告诉自己的故事转述给他,“所以这次狩猎其实是两个任务,处于同一个畸泡空间,最后得到两枚评级不同的灵器——香兽和香篆,合起来是一套完整的香器。”

鄢辞轻抚那带着温热的,仿佛还活着似的香兽,心里五味杂陈,抱着一线希望问:“所以我经历的一切,其实只是蘅娘的念力支撑的幻境,真正发生的历史,是雾隐公成功了?”

“当然没有。”傅苏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嘴角翘了翘,“暮商带走了绛天笑,自刎在绯霜的面前,雾隐公其实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可他们也失去了生命,不是吗?”鄢辞固执地道,“好人就没有好报吗?”

“如果好人有好报,就不会有念力,也不会有空间畸泡了。”傅苏说,“人生本就是大梦一场,你可以把蘅娘的念力空间想象成另一个单独的时间进程,在这个进程里你帮她完成了夙愿,让她走向另一个历史。这样心里就能舒服一点。”

鄢辞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问他:“畸泡空间到底是什么?”

“是上古时代的地球,遗留下来的一些量场碎片。”傅苏一本正经地说,“那时候地球上灵炁充沛,神仙、妖精和凡人共存,满世界都是修仙的门派,有大宗门,也有小派系,就像现在的大财团和初创公司……当然也有风投,也就是人间的土财主,砸钱送自己的孩子去修仙,风口上猪都飞起来了……”

鄢辞做了个“停”的手势:“ 你是在瞎编对吗?”

“那也不是,这都是我深思熟虑的一些见解,发表在UMBRA最新的内参和内刊上,你可以上内网学习。我也有向国外的期刊投稿,不过他们主流论点是北欧神话,对东方传说有一些偏见。我现在的策略是从政治正确作为切入点,抨击他们种族歧视,让他们内部先掐起来。”傅苏非常认真地开始长篇大论,还官僚气质浓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以后你有想法也可以一起探讨,UMBRA每年都有论文指标,说是重视领导干部的文化素养培育,我不太懂他们的文化,所以真的很头疼。你好好学语文,回头我给你挂个二作。”

“……”鄢辞第一次见有人把学术侵占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

认识傅苏才一个小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两波,可见让人成长的不光有磨难,还有擅长制造磨难的领导。

他决定结束这场毫无营养的对话,于是将香器递过去:“所以这套灵器现在属于我了?我要怎么用它?”

“香器,当然是焚香。”傅苏说,“每个灵器都有特定的使用方法,但一般和它的形制相关,拿着吧,回头我叫人找点香药给你试试。”

鄢辞点点头,将香器放在布包里:“它会有什么作用?让我的进化加快吗?还是开启其他进化技能?”

“一般是进化加快。”傅苏说,“不过鉴于这个灵器是绯霜交给你的,而你又是荒丘的最后一代传人,它很可能会对你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难得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传奇级的香篆,还有另一个罕见级的香兽加持,它差不多是我目前过过手的最高级别的灵器了。”

趁着鄢辞发愣,他非常自然地摸了摸他的头,享受那种毛茸茸的,柔软又丝滑的手感,忍不住惬意地微笑:“走吧,先回家再说……我是说我家。”

鄢辞缓慢地从他手下退出来,发现自己的上司不但擅长制造磨难,还有点变态。

他一定养了很多猫吧?

粗长,再粗我也不能了。

还是喜欢骚攻,对不起,我高冷不起来。

脆皮野王 X 战坦辅爹的组合,希望大家喜欢,鞠躬。

鄢辞:野王鞠躬

傅苏:福瑞控鞠躬

傅苏:等等,我是辅爹,辅爹鞠躬

奸笑跑走

晚点来发红包,记得按爪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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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弢山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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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习主宰
连载中绝世猫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