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一些小声交谈的声音。
“唐医师，依她这情况，要不要请曹医师来？”声音尖细而清冷，应该是冷叶的。
“最好还是请一下。言非的体质较弱，我有信心能治好一时，但也不敢保证能完全调理好。若想拿出长期有效的治疗方案，还是另向高明讨教为宜。”被称作“唐医师”的女子回道，声音听上去细细柔柔的。
“您谦虚了。”冷叶道。
“实话实说罢了，患者身体要紧。在曹医师来前，你先按照我写的方子去医务院取药，以稳住患者的病情。”唐医师叮嘱道。
“是。”
而后是轻轻的脚步声，和掩门声。
我躺了许久，早就没有困意，见人都走了，悄悄地起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可恰是此时，门推开，冷叶快步回来，见到我便是这副仪容不正的模样。
于是，我伸懒腰的动作僵在半空，与冷叶僵硬地对视着，只觉得她的眼神越来越冷，让我有些害怕。
我悄悄地将举在半空的双臂背在身后，露出点讪讪的笑。其实我自己有感觉，睡了一觉后，我的精神头确实是不错的。
冷叶审视般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通，“刚才与唐仪医师的谈话，你听进去了多少？”
我还在纠结要不要说实话，冷叶又趁机淡淡地补了一句：“你刚才眼睫毛动了。老实交代。”
我本觉得吓人，汗毛都立了起来。可听到这话，一下子绷不住，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被破坏殆尽。于是，我小声咕哝道：“睡着的人眼睫毛也会动啊。”
没想到啊，出现在前世的狗血小说男主口中的话，会让这位端着架子的冷叶大人说出来。
冷叶哼了一声，短暂地尴尬了下，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死鱼表情。她一板一眼地道：“你先什么都别做，尽快把身体养好。我没有照顾人的习惯，且你也要尽早进入考勤状态。”
不愧是冷叶，又是这副教训人的腔调。
我点头，应了下来。
冷叶没再理会我，步履如飘地离开厢房。
而我默默坐回床边，内心有些怅惘。
这两日的压迫，使我似乎已经习惯了戴上一副乖巧的假面。
可这也正是我害怕的。
——我害怕在这样的虚与委蛇与忍气吞声中，消耗我的意志与脾性，甚至将我本就不多的斗志与血性磨平。
我可不想因为习惯性地戴上面具，最终沦落到和面具合二为一的境地。
梁浛，无论多困难，你都要用力地撑下去啊。
我在心里反复给自己打气。
且说道说道，第一次见到曹令的场面。
彼时脚步声传来时，我正坐在窗下的书桌边，看着有关若非的戏文发呆。
等意识到有来人了，我便从座位上站起来，眼睛朝门口看去。
来人共有两位。前边的是冷叶，依然是步履匆匆的模样，面部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神冷冽。后边的则是一位戴着冠帽的白袍男子。
男子身材瘦削修长，加上步伐端正稳健，显得很有气度。他将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帽子里，衬得他额角方正宽阔，眼神冷傲纯洁。
唯一与他气质不甚符合的，便是他手上提着的那个巨大的竹篮子。可就是这么个笨重的竹篮子，和他微微磨损的袍角一起，使这男子的形象多了些烟火气。
我注意到，他步入屋内后，屋内便有一阵阵似有若无的药草香气。
这应该便是方才冷叶与唐仪提到的曹医师了。或许他便是夜主先前提到的曹令？
我内心踌躇，犹豫要不要打招呼。
意外的是，这位拎着篮子的男子，淡淡道：“在下曹令，前来问诊。”
我客套地回了声：“有劳曹医师。”我心想，不愧是夜主口中神奇的医师，气度都与寻常人不同。
曹令没再多说，转首对冷叶道：“为保证问诊环境良好，劳烦姑娘在外稍待。”
冷叶这块冷冰冰的木头也不多话，草草点了点头，便步履飘飘地离开了。
我示意曹令在屋中央的圆桌上落座，并打算倒杯茶表示客气。
谁知道，曹令直白地拒绝了：“不必客气。”他只是把篮子放下，从中拿出了脉枕、绢布之类的工具，动作飞快，但也显得很文雅。
我伸出手去。
在这一套问诊的流程中，我发现曹令的有些习惯与苏沂他们不同。后来想想也是，可能有南北、门派的差异，有差异自然是正常的。
问诊毕，曹令沉默了片刻。
令我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开口便是惊人。只听曹令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有颇深的内力基础。这你可知道？”
一般练武人被问及知不知道自己的内力基础，只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感觉无礼冒犯。可对于我这个寄居在言非躯体里的异世孤魂来说，这个问题非常敏感。
我直觉，曹令这么问我，一定觉察出了些什么。连夜主都认为曹令绝顶聪慧，曹令又岂是寻常之辈。凭他的本事，绝不会平白无故地问出如此无厘头的问题。
冷汗从我手心里冒出。我不置可否，毕竟这答案也没什么意义——曹令这样问我，如果不是知道了七七八八，那便极可能是试探；就算是知道了情况，也仅用作陈述或引导。一言以蔽之，他更在意我接下来能对他说出什么。
我与曹令固然都是夜主阵营里的人。可在未了解对方目的和偏向之前，我还是谨慎为上。不过，我倒也好奇，他是怎么看我这情况的。
于是，我只是反问道：“曹医师何出此言？”
曹令却并不直接回答我，竟显得像是答非所问：“你内功被锁，内力亦无法施展，故表现出脉象混乱。平常是否有嗜睡、心悸、厌食、焦虑、畏寒等症状？”
我老实回答：“是。”
而后曹令又问，频率如何，以及我这次的手脚寒凉状况是否常发等问题。
我也一一作了回答。
由于对医学方面的了解并不多，再加上曹令提到的某些名词和我先前接触到的都不一样，我对问诊的具体内容也没有深刻的印象，基本上是似懂非懂地走完了流程。
故此后复盘时凭借这模模糊糊的记忆，基本上很难还原出曹令问诊时具体的言辞。
总的来说，曹令的说话风格很简洁，就事论事，也很有条理性。
我带着些对医师人群，以及对他本人能力的敬意，并受他说话风格的感染，基本没有七弯八绕，也都是实话实说的。
只不过，曹令接下来的问话却让我回不上来了：“苍雪叶可用于缓解心悸。你小时候应当见过？”
苍雪叶是什么？我怎么对此毫无印象呢。我前世也没听说过这种药材啊。
我愣在了当地，不知如何措辞。
可曹令却如洞明了我一般，眼神平静且深邃地看着我，使我觉得大事不妙。
只见他模样认真，语调平缓如前，不慌不急道：“苍雪叶多生长于漠南地区的山地，是漠族子民的常备家用药材。可用于治疗蚊虫叮咬、嗜睡、腹泻等，但于治疗心悸方面，效果一般。言非姑娘是漠南人吧？”
曹令突然拿这种有鲜明的漠南地区特色的药材来问我，果然别有用意，故意来试探我的。
虽然显得有些刻意无聊，但也确实快速有效。
我耸了耸肩，索性破罐子破摔了，轻声道，“如曹医师所见。”
曹令的神色依然如前般沉静，道：“当下的首要任务是，先尽快适应躯体，锻炼记忆能力。而后逐渐调整体格体魄，最终达到恢复功力、掌握武艺的目标。”
曹令没有就我的身份再做更深入地问询。
接下来，他只跟我谈到如何调理。基本上也是三言两语，思路很清晰扼要，没有这几日在寒楼里见得过多的虚与委蛇，让我过度小心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些。
最后，他收拾好东西，留下一张方子，拎起那篮子，似乎要走。
我站起来相送。
曹令示意我不必了，于是推开门走出去，和冷叶简洁交代了几句便快步走了。
冷叶推门而入时，我正看着方子发呆。我心中藏着的疑惑尚未解开，于是找了个事情问道：“这方子上写着的几味西南地区的药草，比如苍雪叶、乌灵木之类的，也能在药房配到吗？”
冷叶觉得我问的莫名其妙，反问道：“怎么不能呢？”
我半真半假地胡乱扯道：“先前在南方地区的药房配药时，没见过这两味药草。”
我也不算毫无凭据。毕竟之前在笙予和苏沂的济世堂里，确实没见到这两样药草，可曹令怎么会知道这些中原地区极少的药草呢？而且用量也不少，似乎预设这里有许多存量。
冷叶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还算耐心地解释道：“言大小姐，此处是寒楼，又不是中原地区。况且阁主是土生土长的漠南人，自然寒楼的布置也更为参照漠南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的风格。一应的植物、动物等，也多是西南的种类。”
第一次见她一下子说这么一大通，还真不容易。这么看来，她见我不懂，解释的够多，似乎不知道言非有漠南血统的事，我在心底狠狠松了一口气。
这下我也不用主动提，对涉及漠族和漠南地区的事情一应模糊处理，也免去了圆谎之苦。毕竟我没想好，要不要与她谈到失忆的事情。
只是我期待得到答案的问题，她却没有告诉我沾点边的信息。
我想了想，又问道：“既然这边的植物大部分都是西南地区的，那这里的医师都是漠南地区的医师吗？没有中原的医师？”
冷叶更觉得我莫名其妙，没好气道，“中原药草和医师都有啊。唐仪，许婉等驻扎女医都是中原的。
“漠医本就难找，能全职在寒楼的更是稀少。譬如曹医师那种高水平的漠南医师，只要消失一整段时间，满世界都会找人，故只能偶尔前来问诊。不过这与你治病有什么关系？”
我的问题总算得到了答案，提着的一口气也送了下来。于是，我不多在意冷叶的蹩脚脾气，只感到非常满意。
我说曹令怎么对苍雪叶念念不忘呢。这言非是漠南人，萧潋是漠南人，曹令竟也是漠南人。有意思了。
先前看过封之空大陆的地图，漠南地区位于西南要塞，是以漠南城为中心的一片地区，并不大。你要说这三人没沾点关系，我也不信。
这么一想，我有些期待与曹令的下次会诊了。
于他乡逢梓里人，不可谓不是“美事”一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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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四章：神医不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