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风怎么吹,他的话语如何试探,佟十方始终静静坐着,不给一点回应。
只听良知秋继续说:“知道为什么在大漠边陲有个书院叫白鹿吗?我也是走了这段路之后才知道的,听说以前那是一片绿洲,”他声音不大,却能盖过风声,“那时候草丰水清,地温林茂,那里像极了南方,被叫做落雁泽,因为每年都要一只大雁掉队到那里栖息。”
“那雁太美了,翅展威武,脖颈修长,很快引来了一头鹿,雁绕着鹿,鹿追逐雁,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年落雁泽大旱,泽水快枯了,大雁不去不返,再也没有回来过,但那头鹿仍旧不舍,一直在渐渐干涸的落雁泽等待它,就这么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鹿也老了,皮毛也白了……”
达木感叹:“很凄美。”
“是很奇怪吧。”男子笑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我就在想,为什么一头地上鹿会留恋一只天上物,太怪了,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鹿羡慕雁的翅膀,”他顿了顿,“它羡慕那雁能飞,能越过关山、翻过风沙,能不留恋任何一个地方,可鹿不行,鹿的蹄子陷在泥土里,它只能等。”
“后来鹿死了吗?”
“我猜没有,它可能也飞走了吧。”
达木笑起来,“鹿还能长翅膀?”
“对啊。”男子也笑了笑,扭头看着黑色的大漠,“真的很奇怪吧。”
众人一时沉默下去,好在达木换了话题,“还不知各位英雄是?”
另一个男子在远处接话,“我们是专门来剿匪的。”
“哦,那可是官家的人?”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坐在他身边的男人打断此间对话,“早些休息吧,我们也要往雁门关去,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结个伴,路上有个照应。”
风沙在黎明前终于平静下去,大漠的天边泛起了苍白的光。
经过一夜的风沙后,附近的地貌已经发生了改变,一些沙丘消失,一些沙丘出现。
达木先醒了过来,看见那群黑衣人还在。
想着有人护送自己和货物一路抵达雁门关,他心里安稳不少,他扭头看向身侧,却发现骆驼没了,靠着骆驼的人也不见了。
“方娘?”
他的声音惊醒马队里的中原人,他们攀上沙丘高处,目极之处却没有一物。
只有不远处还残存一行清浅的骆驼脚印,一阵风轻扫过去,印痕就尽数湮没了。
在大漠里,骆驼是最好的坐骑,它走得远,能抗住风沙,中原的马追不上来。
她向后望去,确认身后没有来人才放下心来。
天亮前必须走,一旦她从沙下取出刀,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年多了,大漠之外的世界应该又到了莺飞草长的时候了。
她没想到在中原最好的时节,会在大漠里遇到良知秋。
她对他的出现并不好奇,也不会去问他出现在这的理由。
她对一切已经失去了好奇心。
这三百多个日月里,她学会了停止思考。
不问前路去往何方,也不再追索命运的意义。
她只是不断地走,一步接着一步,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在风沙中,在山林中,不为抵达任何目的地,只是四下流浪。
很多时候,她走着走着就忘记了时间,人像是漂浮在虚空中。
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装着。
真好。
耳边只有风声,她背靠着驼峰,仰面望向无边无际的阔空,看见有一只孤鹰在高空盘旋。
就这样挺好,就这样耗下去吧。
日头很大,骆驼摇摆着,一夜未眠的她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又一次做梦了。
梦里很暖,她坐在河岸边,河水清澈如镜,映出了李三粗的倒影。
他正扛着一整扇牛腿向前走,‘大哥,你再不来,我可全吃啦!’
她鼻腔一阵酸楚,想和他说一句话,但下一刻便有一阵风将他的背景吹得支离破碎。
他似乎有所感应,突然停止脚步,只是没有回头。
‘别担心,我不疼。’
待水波一抹如镜,他已经消失,里面浮现了秦北玄与孙柳的身影。
他二人正在水中拼命挣扎,水花四溅,快要溺毙了。
‘救命!救命!’
她猛然扑入水中,谁知只打碎一片虚影。
等她站起身来,水里什么也没有。
片刻后波光再度平静,她面前的水面浮现出了礼贤王的脸。
他的模样已经不复从前,半边脸已然血肉模糊,白骨森然。
他嘴唇缓缓开合,声音轻飘飘的,似乎是从她耳后响起的。
“我……想你。”
佟十方猛然睁眼,胸口剧烈的起伏,全身冷汗涔涔,一时竟抑不住地颤抖。
她大口喘着气,半晌后才坐起身来,彼时天色已经暗下去,远天是一片暗红色。
身/下骆驼仍在前行,居然走到了一处低洼的绿地边缘。
在大漠里来来去去半年,居然不知道这里有一片绿洲。
这里草色渐浓,灌木梭梭树沙拐枣错落其间,绿洲中央是一个湖。
她正奇怪这里不下雨,哪里来的湖,突然就听见对岸有人喊:“阿哥的骆驼回来了!”
骆驼应声加速,绕着湖岸朝那声音跑去。
佟十方突然意识到,突厥人的骆驼识途,居然把她带回了他们的营地。
借着夜色她猛然从骆驼上翻落,猫在灌木中向对岸看去。
几个突厥男人从灌木里钻出来,上前牵住骆驼的缰绳,用粗糙的声音吆着。
“骆驼怎么先回来了,他们人呢,盐呢?”
“看!它身上有血!”
“不对劲,走,出去看看。”
七八个突厥人立刻配上刀,各自骑上一头骆驼,匆匆奔出了绿洲。
不关她事。
天色很快暗下去,突厥的篝火映到湖面上。
她从灌木里钻出来,在湖边跪地捧水喝,刚喝两口,就听见远处传来吼叫。
“敌人来犯!敌人来犯!快拿兵器!快拿兵器!”
这一呼百应,对岸营地一阵大乱,突厥男人纷纷从帐篷、灌木后窜出来,提刀披甲,骆驼也被惊得横冲直撞。
下一刻,就见夜色里一队骑兵从西南角冲进来,正面杀入突厥营地。
佟十方遥遥一望,不免有些意外。
是良知秋那帮人。
他们没去雁门关,反而和她一样折返到大漠中心来了。
她默默退回身后的沙棘丛,决定隔岸关火。
只瞧着对岸篝火前刀光剑影,人影憧憧,场面像是拍武侠片。
不关她事。
她随手摘了一颗沙棘果塞入口中,很酸。
片刻后对岸胜负已定,绿洲终于安静下来。
突厥人大败,死伤惨重,几乎没有一个活口。
大漠里是没有秩序的,就像在公海上,杀个人夺个财和闹着玩似的,无人过问。
良知秋一伙儿人没有立刻离开,反在营地篝火边坐了下来,准备就地扎营。
直到四下无人了,几人才摘下脸上的黑色面具。
大漠无声,绿洲变得无比寂静,能清楚的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这一路杀的漂亮,现在甭管哪里的沙匪山匪,只要听到咱们三寸团的名声就害怕。”
“这什么破名字,谁叫你取这个名字的,你才三寸呢!”
“三寸有什么不好的?咱凭三寸青锋行道,有什么问题?又没说你下面三寸。”
“我不管,你把名字给我改了,叫什么问剑行啊铁血帮都比这强。”
“你俗不俗,再说了,咱这名字已经上刀剑榜了。”
“啊?啥时候的事?”
“喏。”那人从腰间抽出一张羊皮纸,“你瞧,刀剑榜上的门头字号里咱排第一。”
“老七,等回去了把我们从刀剑榜上除名。”良知秋开了口,他语气平平,却压过了众人的声音,“以后最好别出这个风头了。”
“为啥啊?”那老七把手里羊皮纸一丢,“咱不求财得求个名吧,啥也不要跑什么江湖?”
方才与老七争辩的络腮胡子立刻反击,“要求名要求财就回你的锦衣卫所去。”
“凭什么我回,要回你回,去去去去!”
在他二人的吵闹中,良知秋拾起地上的刀剑榜,端起在火光下仔仔细细的看着。
虽然他脱下这一身飞鱼服已有大半载,但几乎没有留意过江湖上的名利之事,他记得江湖盟盟主后继无人,高手们死的死,伤的伤,至于失踪的,至今没有下落。
今日这一看,刀剑榜上果然已经替代更新。
见他看的入神,其余人靠过来,不由的点评起来。
“这些名字我一个也没听过啊,这前二十几乎全换了。”
“换人也就算了,你看这,”那老七用手指戳羊皮纸,“武器这栏,破山炮牙,玄甲弩,还有这个千机伞,这能叫刀剑榜?直接叫机甲榜得了!”
“这些东西听起来就像工部内部的设计,这些东西怎么泄露出来的?”
“这有啥想不明白的?”络腮胡子冷笑一声,讥讽起来,“这些人都是些靠家族撑腰的贵胄子弟,肯定是在工部大乱之后,从什么门道得了里面的设计图,然后随意改造拿来用,前阵子江湖上不是出现一个人端着比自己还长的火铳,结果把自己脑袋炸没了的事嘛,该!”
老七叹道:“你们看上一代前三,崔隐,佟十方还有竹青灯,哪个不是拼内力拼真功夫的,就现在这些玩意,但凡手上机甲武器坏了,出来单打独斗能打赢他们?”
“唉,以前不在江湖,我看着江湖,那个崇拜羡慕啊,现在自己跑江湖了,结果仰望的英雄豪杰全没了,真是江山一代不如一代。”
众人说到此纷纷惋惜。
“你说那个佟十方怎么那么倒霉,一代刀客混成了通缉犯。”老七从行囊里掏出干粮,丢在火上烤,“原本多好看一女子,找个人嫁了,或者开个武学馆,哪个不比混成通缉犯强?”
“找个人嫁了,或者开武馆,这些事,对她来说不过是寻常人的幸福,”火光跳动间,良知秋缓缓道:“你们不懂,她那把刀不是拿来守家的,也不是拿来传徒的。”
其余几人闻言扭头看着他,“良头儿,听你这话,你认识佟十方啊?”
佟十方坐在沙棘丛里收集着沙棘果。
“通缉犯”、“刀客”、“找个人嫁了”、“开武馆”,这些话被风带来,在她耳廓一绕就散了。
他们在谈论她,但她不是很想听。
江湖人总是如此讨厌,喜欢替别人编排命运。
他人说辞罢了。
不关她事。
天色越来越岸,最后只余湖面星河漫漶,对岸良知秋和他的三寸团已经围火睡下了。
佟十方终于动身了。
她绕到三寸团背后的灌木从中,钻入沙匪的帐篷。
她打算趁夜离开,再去寻一个流途驼队,路途漫漫,在此之前她需要收集干粮和水囊。
她在帐篷里无声的翻找了一阵,手却突然停下来。
帐篷一角的木桌上摆着一套用具,上面有一个颅碗,骨缝洁净,几乎看不出食物酒水浸染的痕迹,应该是新的。
那颅碗很小,不是成年人的。
她手指微微发紧。
书外古时曾有五胡乱华,中原少女儿童被称做“两脚羊”,而在这故事里,这些异族人仍在吞噬中原人,只不过是中原人亲自送到他们嘴边的。
可笑可恨,她的故事里怎么出现这样的设定。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不是吗,是虚幻的,不存在的。
当真了,认真了,较真了,只会令她更痛苦。
只有不在乎,才能令她觉得这死后是天堂,而非地狱。
正沉默着,突然感到不对劲,她猛然转身,看见身后的帐篷上多了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