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宴虎

黑夜里三头老虎瞠目而来,都摇晃着脑袋,血红大口还冒着腾腾热气。

随后啪一声老虎的脑袋们渐次砸在了街口的石头上,可能是因为剧烈的颤动,三对虎眼瞬间就闭上了。

吓得众人抖了三抖。

“怂样儿。”屠夫朝众人脚前啐了一口,“看刀!”他手中的刀立在一头老虎的喉咙上,向下一扎再用力一划拉,老虎的肚肠就红红白白的从虎皮下涌上来。

“拉开!”屠夫神气的指挥着身边的衙役,几人上前翻开老虎的肚皮,将老虎肠子一推,刀子对准那圆圆鼓鼓黄澄澄的胃囊,一刀挑开了胃。

胃囊里立刻露出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像个大珍珠宝贝似的。

众人哎呀呀的围上去一瞧,又立刻退避三舍,那是一颗已经无肉的骷髅头。

“起开起开,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玩意儿。”一旁的大官打着哈欠,博袖一挥扫开两侧的人群。

他一路走到屠户身侧,示意他先不要再玩弄从老虎肚子里掏出来的手指头和扳指了,“你们也都看到了,这就是官府提到的那几头食人虎,京城中失踪的百姓就是被它们吃掉的,”几个失踪者的家属在人群里嚎啕大哭,他拔高了嗓门,将哭声压下去,“不过现在大家不必害怕了,这些恶虎已经被官府杀了,我们就趁着这股新鲜劲杀虎取肉!给大家解恨!”

百兽之王,那可是大补。

人群中发出激昂的庆祝声,掩盖了零零散散的哭泣声:“这些老虎都是礼贤王……都是他引来的……”

那大官耳廓一动听见了,心道不妙,连忙大喊一声:“下锅了!”

街口正中央早早就支好了一口锅,下面大火熊熊,屠夫麻利的剥下虎皮,把冒着热气的肉斩成大块丢进锅中,血水瞬间涌上来掉在火苗上,刺啦作响。

众人盯着虎汤上空的热烟,正沉浸在冬夜的迷离之中,就听见一个声音问:“大人,这三头畜生一直住在南山上?”

“废话。”

“那南山也不大,和小坟似的,据我所知,老虎可不是群居动物啊。”

“你就知道?”

“我就是知道,怪只怪你没看过‘动物世界’,再说了,山上那么多野猪野鹿根本唾手可得,它们为什么费劲下山来吃人?”

“说的都是蠢话,人肉是世间珍品,这不比猪牛鲜嫩细滑,腥膻味还小,老虎爱吃有什么稀奇的?”

那人噗嗤一笑,“大人你这话说的,好像你吃过人肉一样。”

大官闻言猛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穿破帽破袄的乡下人。

此人肩上背着一大捆竹子,因为天寒地冻,此人帽檐压的很低,领子拉的很高,只有一对模糊不清的眼睛露在外面。

见对方是一个卖竹料的乡巴佬,大官咬着牙根,“你妈了个巴子,乱说话是不是想死?”

“我一条烂命不怕死,我比较怕被吃掉。”

那乡巴佬已经抬头看过来,眼睛明昭昭的像一对月亮。

“你什么意思?”那大官像被点了一下,心里惶惶不安,“被谁吃掉?”

乡巴佬天真无邪的眨眼,“这话说的,当然是被老虎啊,难不成还是被人啊?”

“你——”

“哎呦,老虎火锅熟了啊。”

乡巴佬话音刚落,人群就立即骚动起来,迅速的慌乱的在锅边排出长长的一列队。

大官见话被打断,索性摸着台阶就下,转过身去招呼人群,不再搭理他,“来来,排队领取禽兽肉,人人有份!”

“禽兽?”乡巴佬佟十方朝那大官白了一眼,“谁是禽兽还不一定呢。”

她稳了稳背后的捆竹离开了街口,径直走向一旁的小巷。

谁知道迎面而来的巷口里头正站着一个人,像个敦实的雕塑似的一动不动,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打眼那么一瞧,十分意外。

居然是礼贤王。

他天寒地冻的不睡觉,在这偷看人家煮老虎火锅?

她盘算了一下,心想此次入京主要是为了捉良知秋和吴颜,还是少招惹他为妙。

她压低帽沿,迅速从他身侧走过,走出去几步,却听他猝然开了口。

“让你看笑话了。”

有些意外,上回见他,他还坐在马车中气定神闲,威慑住了追击她的锦衣卫,如今却像个失了权势的王爷,声音哽咽透着失神。

她咬咬牙,心念我只是个过路的,想此脚步加快了。

“你是不是和他们一样,也觉得我是个罪人?阿铃?”他转过身来看着她。

得了,已经被认出来了。

她脚步一刹,站定转过身来。

“他们说老虎是你引来的,什么意思?”

“饥荒。”

“我知道,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去了一趟江南。”他沉默良久,继续道:“江南那边饿殍遍地,白骨陈于道旁,‘菜人’流行,人吃狗,狗食人,惨况目不忍睹。所以回京后我上奏朝廷,除了开仓赈粮,还请旨开放南北官道,准流民北上避难……可是,那些饿极了的猛虎跟在流民队伍后面,也一同被引到了京城……”

原来是好心办坏事。

果然,人不能太善,否则自己倒大霉。

“人要逃命,虎要生存,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里头哪一个不是天经地义,你拦得住吗?”她又道,“你心系黎明百姓,是个好人,不过当好人也要清楚一些道理,不要总是为难自己。”

礼贤王垂眸不语。

她继续道:“就算你不开放官道,难民一多,也早晚会冲垮封锁。这种事,史书里写的还少吗?”

“但是你可知道,”礼贤王靠在墙上,长叹一口气,“阿烁也失踪了。”

她一怔。

秦北玄失踪时礼贤王正在江南巡视饥荒,等他返京,她已经失踪一个月了。

因为秦宅短缺,寥寥几个家丁已经走了大半,还剩下管家爷带着两三人守着宅子,他去一一盘问过,也问不出什么来,下人只说秦北玄那些天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的人际往来我最熟悉,他在京中与人结识不多,更没有仇家,论财情仇,哪一个都算不上,若是出远门,他也必定嘱咐打包行囊,至少也要向我来借盘缠,或是赊账一笔,我也从未叫他还过,再怎么样也要和宅子里打一声招呼。”

二人缓步出了巷弄,一路在河岸边停下,“一个人不该平白无故的失踪,即便死了,也该有一副尸骨,可我找不到他,我只怕他……入了虎腹,成了一具无人可辨的白骨。”

他满是忧虑,看得出来,是真的心系这个侄儿,可佟十方却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颇有些大家长大惊小怪的作风。

“是我请命开放官道,官道引来流民,流民引来老虎,百姓指责我只顾功绩不顾不顾京城百姓的安危,众口铄金,我有时都怀疑我自己——”

“二叔。”

“——我一想到阿烁若真的是被老虎所食,还是被我引来的老虎所食,我就不知该如何自处——”

“你听我说,”佟十方哐当一声将捆竹搁置在地上,她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用力一拽,逼他看着自己,“有人出走,有人被拐,有人私奔,有人被杀,这些都叫做失踪,有千万种可能,为什么非要是被老虎吃掉了?何况那些流民必然知道身后有老虎,为何不说?那些官道上速来有守关口的兵,他们为何不报?为什么统统是你一个人的错?”

她继续分析,“我这一路也听说了京城里一个月失踪了三十余人,据我所知,一头成年老虎一次进食大约为25到30公斤,进食一次六七天不食,如果这虎从南方来,那就是华南虎,体型更小,吃的更少。要我说,这几头老虎绝无可能在三十天把三十余人吃的零丁不剩,何况刚才那些老虎你也看见了,你相信他那细脖子能囫囵吞掉一颗斗大的人头吗?所以那些失踪的人并非全部死于虎口,一定另有下落。”

“你是说他们可能还活着?”

“其他人不好说,但秦北玄有拳脚功夫,他的功夫在江湖上虽然算不得什么,但他轻功上乘,逃命是一绝,老虎想吃他恐怕没那么容易,”她顿了顿,“即便他真有什么意外,也不是你的错。”

“可我已发誓——”

“要替他爹娘照顾他嘛,我知道,”她打断他,“人家又没委托你,你纯属自设枷锁。”

非常处境和非常心情,她的话冷冰冰的却令人振奋和开悟。

礼贤王听到这,目光又汩汩流动起来,他缓缓看向她,迟疑中问。

“你平日里都是这么安慰人的?”

“我这是安慰人吗?”她道,“我只是想骂醒你,他又不是小孩,身负武功,诡计多端,论玩心眼你都未必玩的过他,不过失踪一段时日,你就在这伤春悲秋的,等他下次回来,把他打一顿就好了。”

礼贤王半晌后苦笑,“被你骂一顿,我心里倒舒坦不少。”

她笑了一下,“行,能开解你就行,以后我死的时候你可记得我说的这些话。”她随口那么一说,将捆做捆竹的青雁弯刀甩上背,“我走了。”

她本来就单肩背着重物,哪知道会被礼贤王一拽,身子一斜险些摔倒,幸而靠上了他胸口。

“你这样乱说话,我心口又开始噗噗乱跳,我不准你走。”

她挺直身子用力拽手,“不走去哪儿?”

“去我府上。”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

她用力拽手,他死不撒手。

得,他和秦北玄这对叔侄还真是一模一样。

一来一和把她给气笑了。

“你还妄想在京城四处乱窜吗?”他冷着脸叨叨不休,“今日不同往昔,你在外面闯的祸已经递来京城,官府已经累下不少你的案底,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通缉,但一直在暗中追踪你,跟我走,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好歹能保你周全。”

“说实话,”她停下里,眼睛透亮的看着他,“你就没有私心吗?”

“有。”他毫不避讳地回看她,“看着你我心里踏实点。”

其实,为了尽快抓住良知秋,佟十方也不是没想过求助礼贤王,良知秋毕竟是礼贤王派出来的,必定会回贤王府复命,留在那儿守株待兔确实是上上策。

只是她在他面前像块捂不热的破石头,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打扰。

不过眼下又要抓良知秋,还要找秦北玄,两个任务比肩的艰巨。

似乎与这个人物在一起是现在最好的选择了。

王府的马车已经缓缓停在二人身后,她干脆爽快的上了车,只是说了一句:“太肉麻的话以后不要说了,我真的过敏。”

*

‘求而不得很痛吧?’

“得到过又失去,才叫痛苦。”

‘得到后失去却又求而不得,才是痛中之痛,你贪心就活该你痛。’

“黑暗中的老鼠,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你记错了吧,我和你的属相是一样的,是蛇诶,话说回来,你打算怎么做?囚禁她?逼这只掌中雀爱上你?’

礼贤王无声笑了一下,目光穿过院中拱门,看向远处羸弱的灯火。

“我不会玩那么老套的游戏,我不喜欢,我要的是她全部的爱。”

‘如果没有爱呢?’

“那么不妨用——”

屋后面突然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他猝然收声,立刻走到后窗前,一掌拍开窗户,黑夜里后院草木憧憧,没有任何动静。

他有些恼怒被打断,折到床前来,声音凉了许多,“你今天的废话特别多。”

那男子吊起眼珠子,与他一高一低的对视,戏谑着。

‘因为你越来越兴奋了。’

似乎因为心思被看透,他更加不悦。他将脸贴在薄纱般的床帘上,目光冷岑岑的,“不想死的话,就少来见我。”

他抬手掀开帘子,床上却已经没有人了。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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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刀(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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