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屿将写好的字据交给了景柠:“如何?这下你可满意了?”
“王爷出手阔绰,妾身不胜感激!”字据上批的银两,可是抵得上她那所谓工钱的百倍还不止。
景柠小心地将字条塞进了信封,又在信封口摁上了泥印:“可惜不是晚上,若是能点了蜡,能封得更结实些。”
洛屿看她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见你方才的样子,还当是急着用银子。怎么字据签下了,倒是要封起来了?”
“这不是路途遥远,府上又不安宁。只能封存好带身上了。”景柠将信封垫在了一只木匣的下方,手中动作不停,还在整理这器具。
洛屿眉头蹙起:“你要去哪儿?”
“西坪李家,”景柠快速答道,“王爷可要与我同行?”
“本王不是把工钱结给你了吗?”
“不不不,这不一样,”景柠摇着脑袋,“白纸黑字上写了,王爷给的那是王爷赏的,和我被克扣的工钱又有什么关系?”
他当然不可能在纸上写这钱是替外人结给自家夫人的工钱!洛屿险些被气笑了,瞪着她道:“既然知道路途遥远,你还执意要去?你会骑马吗?知道一日能行多久,又要多久才能到驿站吗?知道要备上多少干粮吗?”
当然!景柠下意识想点头,她模糊记得她也曾在疆外纵马挽弓射星,但回想起那日捡个画就被困在楼顶动弹不得的样子,最终还是咽下了即将出口的驳斥:“所以才欲邀请王爷同行啊。”
果然,把自己当银库钥匙、当车夫、当救命恩人,就是没把他当丈夫。洛屿面色更为不虞,突然想了什么似的,直言道:“要本王陪你去也不是不可。只是,本王了了你这份心愿,你是否也该回报本王同样的心意呢?”
视线相接的一瞬,景柠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说,好说。您在此处写完,我来签字?”
洛屿对这种事向来喜欢深思熟虑后再落墨,方才已让景柠摆了一道,此刻更是不会再轻易上当,直言待自己写出章程后再来找她。
转身离去前,景柠唤住了他的脚步:“王爷,您可得快些。四日后便该启程了。”
“你就如此有信心,能在四日内,满足本王契约上所书的一切要求?”洛屿侧身而立,颇有压迫感地看着景柠。
景柠挠了挠头,笑得颇为无害:“那倒不是。妾身已与寄雪约定好了,四日后出门。若是王爷不愿与妾身同行,便留着妾身回来再履行契约便是了。”
洛屿:“.…..你背着本王偷偷回门了?”
不过是见了亲妹妹一面,怎么说的像是触犯了什么天条一般?景柠撇了撇嘴:“哪儿能啊,那天从二麻子家里出来时刚巧碰见了寄雪。她在府上也是也闷坏了,妾身一说,她便也吵着嚷着要去。”
“再说了,”景柠声音软了下来,凑到了洛屿身边,“妾身这不是为了王爷着想吗?寄雪常年在外奔波,对这些地方也熟悉,路程由她安排便是了,王爷只当是散心就是了。”
最终,洛屿冷着脸甩袖而去,终究还是没说是否要与她们同行。
景柠长长叹出一口气,哼着小曲儿开始收拾准备带上的东西。其间,紫姐儿也帮她一同收拾着,只是那架势,恨不能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塞进马车厢中。
“紫姐儿,带的东西太多反而会成了累赘,”景柠笑着将云予鸢嫁妆箱里翻出来的书册一同塞进了包裹,“若是遇到打家劫舍的,看到我们待的东西少,又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说不准反会救济我们一些呢。”
“乘着王府的车马,还指望被当穷人?”闻言,门外传来一声冷哼,掀起门帘进来的正是洛屿,手上拿着个油黄色的信封,学着景柠白日那样,整整齐齐封了口。
紫姐儿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景柠接过信封,封口撕开后,里面倒出了一沓厚厚的信纸,一式两份,从衣食住行到举止言谈,每项下都写着琐细规矩。
该来的总会来,景柠长吁一声,王爷毕竟是王爷,即便被贬了这穷乡僻壤来,规矩总不会少的。
前几日自己过得的确舒坦,但落在旁人眼里或许就是行事乖张,王爷想趁此机会给自己立立规矩也是人之常情——个鬼啊。
景柠拿着这叠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只从其中看出了一个意思——越跋扈,本王越喜欢。
禁她与王爷说话时谄媚惑主、卑躬屈膝也就算了,怎么连妾身也给禁了?还有什么久等于书房外,不待通传不进屋的礼节也禁了?
景柠悟了,洛王爷的心肝肠子可都是黑的!他不想担休妻的恶名,便想到了借刀杀人的恶毒伎俩。
如果真的照着纸上来做,一步不差,她迟早要成娇纵跋扈折芳花,任意妄行把命送的悍妇。待哪日进京参加宫宴,一个御前失仪,她绝对当场就会被拖出去砍了。
景柠想了又想,满目悲伤地看向了洛屿:“王爷,你我何愁何怨,若您当真舍不得那些嫁妆,您收着便是了。府上走水,您不说,谁知道它们是否叫那一把大火吞噬尽了。何苦硬生生要搭上妾身这一条性命。”
洛屿却是罕见地严肃:“王妃是要食言吗?你在府上好好住着,不去做那些寻死觅活的事,谁又会要了你的性命?”
毕竟是自己答应下来的事,饶是景柠脸皮再厚也做不出朝诺夕改的事,苦着脸点了头算是应下了。
待磨好墨,提笔签字时忽地抬头,直勾勾盯着洛屿道:“王爷,这纸上的要求,莫不是您按照您那意中人拟的?”
此刻景柠的目光有些瘆人,洛屿垂下眼,避开与她对视:“即便是,那又如何?”
景柠微微笑了起来:“即便您打算拿我祭天,唤您那意中人回魂,怕是也需要一具全尸。莫不是有了什么活人还魂的法子?还是说,您想要我在您面前,扮出您意中人模样?”
“王爷,妾最后再劝您一句,若是您意中人已不在世了,您这样怕是会引阴邪之气入体,最终陷入疯魔癫狂;倘若您意中人仍旧在世,却并未与您在一起,怕是您和她有缘无分。更不必让执念入心了。”
洛屿脸色此刻阴沉得同样有些可怕,正要开口,却见景柠已走笔如龙地签好名字,又端出印泥画了押。
洛屿:“……你不是在劝本王,莫要拿你做意中人的影子寄托情思吗?”
“那就是王爷您的事了,”景柠端起纸张吹了吹,似乎巴不得墨迹快些干涸,“在府上,王爷是天,王爷金口御令的,妾身哪敢违抗?但签了这份约书,我就敢了。况且约书中的条条框框皆对我有利,哪儿还有不签之理?”
洛屿静静听完,上前从她手中抽走了要自己保有的那份,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身后又是景柠唤住了他:“王爷,您既然想要我扮她,不妨为我多讲讲她的事儿,也好让我心中有个模子,能照葫芦画瓢不是?这纸上的内容虽详尽,却还是太刻板了些。您总不至于希望您的意中人是个墨守成规的吧?”
洛屿仍是侧身乜斜着她:“王妃悟性极佳,不过几眼便瞧出重华郡……便瞧出她是位厌恶规矩束缚的,想必将书约抄写几遍便可全然领悟。本王不打扰了。”
险险把将要脱口而出的名字咽下,洛屿瞧了眼,景柠还是副洗耳恭听的样,他心中松了口气,快步离开了险些让他失态的院子。
独留在屋中的景柠则是将约书摔在了地上,恨恨地磨牙。威胁,**裸的威胁!她记不得有多久未曾有人胆敢让她抄书了,洛屿竟然威胁她,揣摩不透他意中人的性子就罚自己抄书?
恨着恨着,景柠又将地上的约书捡了起来,翻看片刻,果然找到一条——禁诸事待得王爷许可奉其批。
那么此次到西坪一遭,可谓是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何时何日为归期,就由她自行定了。景柠满意了,将约书叠得齐齐整整,与取银的字据放在了一处,静待出府那日。
当日一早,紫姐儿进屋唤醒了她,云寄雪已备好车马在侧门处等着了。包裹前一日已让下人们收拾好了,此刻抬进马车,便可动身。
紫姐儿扶着她的手一路到了那日“发卖私通丫鬟”的侧门处,在景柠上车前又拿了件大氅要她披上,景柠感动于这份关怀,却不得不出言婉拒:“如今是出秋,那这些冬日里的用具作甚?”
紫姐儿不仅不听,还又拿了个冬日暖手的手炉塞进她手中。一面为她整理着大氅有些纷乱的绒毛,一面细细交代着:“娘娘不知,奴婢家中有句话,出门似晴天,转瞬云遮天。明朝晴日暖,暮夜雨风煎。娘娘放心,暖套奴婢昨日便收好放进车厢里去了。出门在外还是备全些好。都说远途无轻重,那带多带少不都是一样。”
景柠无奈地应着是,最终只得裹得如雪天般厚实,扶着紫姐儿的手出了门。
云寄雪今日扎着高马尾,又换了套英气的装束,让人一眼便知是位活泼爽朗的侠女。
洛屿虽未与她们同行,却将王府的马车拨给了她们,连带着还有十余个侍卫和一位车夫。
鞭声作响,马车渐渐驶离了王府,景柠撩起车帘向后张望一番,除了含泪挥送的紫姐儿和一众方才拎包裹的丫鬟,再无其他人。
待景柠合上车帘坐回软垫上,身边醋溜溜的声音传了过来:“阿姊,我们才去几天啊,您就这么舍不得王爷吗?”
景柠扭过头尴尬地笑了笑,许是因自己在王府中醒来后没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刁难,那里给她的感觉,其实还蛮像家的。
云寄雪沉默了一阵,轻声开了口:“阿姊,对不住。”
“什么?”景柠好奇地抬头,看到她目中满是泪花。
*
西坪镇虽算不得太繁华,但与两国交界处相近,又因两国数年前的止战盟约,日渐增多的商贸来往为这座小城镇增添了不少人烟。
本该是忙种的季节,城镇的酒楼里却人烟鼎沸,田间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坚持劳作,更多的人们拥堵在了大街小巷里,交谈声此起彼伏。
陈成是个卖货郎,最常做的事便是从西坪镇挑选些稀奇的玩意再赶着驴车运到百里内的其他镇子上。按理说他出入此处也有四五年了,可从未见过这般阵仗。
他随手拉住了几个兴致勃勃的青年人问了几句,可那些人也都是支支吾吾说不清,只是道:“肯定是有什么热闹瞧,别急嘛。”
转过墙,陈成见到了相识的摊主,他眼前一亮凑了过去,小声道:“这城里怎么人这般多?可是有什么……”
摊主微微一笑,摇起了本拿来扑虫的蒲扇,等着周身被好奇的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才摆出了一副大感疑惑的神情反问道:“你们竟然不知道么?李员外家的小孙儿,要百日了。”
陈成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位李员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乐善好施,对于他这种跋山涉水前来讨个生计的异乡人们也格外友善,有时还会帮着他们与仗势欺人的衙役们周旋。
可就是这样一个活佛似的好人,却不知是招了什么冤孽,膝下虽有两子,却不曾有孙儿承欢膝下。
说起李家的往事,西坪镇的人无不摇头叹息。
李家长子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却因妻子病弱而他又一往情深不肯休妻再娶也不愿纳妾,于是一直无子。
而李家次子在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跑到城郊去玩,一去便不知了踪迹,直到六年前才从偶然到此处的人牙子手里救了回来。此时已是二十来岁却目不识丁,心智也如孩童般憨憨傻傻。
幸而李家声名在外,很快寻到了良家姑娘成亲拜了堂,她肚子也争气,五年间怀了三胎抱了两子,可无一不莫名夭折。
长孙长得粉雕玉琢又冰雪聪明,全府上下皆是把他当眼珠子疼,可长到三岁时高烧抽搐,不过几日便背过了气;二孙儿近周岁时爬到父母床上去玩,不甚摔落磕到后脑毙命。
如今三孙儿也要百天了,李府仍像先前那般大张旗鼓地宴请宾客,不同的是,此次的宴请名单中多了不少高僧道士。
“李家那位不是不信神鬼之说吗?”既知道了原因,人们便七嘴八舌的讨论了起来,“先前孩子走丢时有高人到访还被赶了出去。”
“说不准是人怀恨在心,下咒报复了李府一家子嗣不顺。”
“要我说,没准是物极必反,小小年纪享不起那么大排场才折了寿。”
摊主听到这话,露出了个孺子可教的笑容,慢悠悠道:“正是。常人招亲,是为闺女,找的都是青年才俊,如今这男女老幼都进了城里,怕是听说了那事来碰碰运气的。”
说罢,摊主起身,慢悠悠地开始收拾起了东西,几个性急的伸手拦着他:“您这话还没说完呢!招什么亲?”
“还有什么好说的,”摊主将零零碎碎的物件用绒布一裹,拎起来放在了板车上,“李员外不知从哪里请来位师父,说是李家福泽深厚,孙儿命格更是不凡,只是八字太轻承不住。只需再结个亲,认个干爹干娘或者兄弟姊妹便能压住了。可具体找个什么人,就不知道喽。”
“城里这么多人,不会打算一家家挨着看过去吧?”人群中立马有质疑声响起,“连个人都找不到,我看这师父就是个江湖骗子。”
“可不好说,这次请来的能人们恐怕都是来帮着相看的,连落月观的观主都派了座下弟子来。”又有一道苍老的声音插进了议论声中。
在西坪镇常住的人听到落月观皆是一愣,而不常来此的生人则是一脸茫然:“落月观?”
“你们外乡人有所不知,落月观自百年前建成,便是不爱沾染凡尘,极少在市井间招摇过市。有缘者,观主会亲自上门拜访指点;而无缘者,任你君侯富商还是达官显贵都难得一见,”方才出声的老者捋着胡子,眯起眼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即便是不信鬼神的李家老爷,见到那位谪仙般的观主也是礼遇有加。”
“若真是惊动了落月观,那位大师看来十有**还是是有些真本事的。”众人自感叹中回过神时,摊主早已扛着本就不大的包裹不知跑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头拉着空板车的毛驴和众人大眼瞪小眼。
“要不,咱也到李府门口看看去?要真能结个亲戚关系,怕是也能吃喝不愁喽。”
“就凭咱们这样的?即便不会被当成乞丐撵出去,也难保不会被那份气运反噬了,还不如回去种地,到头还能多收点麦子。”
“就问你去不去吧?”
“去!”
*
方才从人群中溜走的摊主脚步一转停在了隔了几堵墙的小巷深处,刚松了口气打开包裹打算再换身行头继续去讲故事,却听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没想到,你还有这份本事。”
云寄雪转身看去,发现是熟悉的一袭青衣,还戴着顶帷帽。她长吁出一口气,脱下摊主的装扮瞪着来人:“我的好阿姊,不带这么吓唬人的!”
景柠笑盈盈地走到她身边:“辛苦了。”
自回门那天起,景柠就有些奇怪。从云母对她的宠溺爱护、云寄雪在她面前撒娇耍小性子来看,云予鸢在云府也应当是颇受重视的。
可初醒那日,她从王府听来的消息、结合院中丫鬟们的态度,却与此截然相反。依照王爷与云府的关系,即便云予鸢在王府再不受宠、王府的家丁们再如何拜高踩低,也断不至于爬到了她的头上去作威作福。
前几天在马车上,云寄雪主动开口致歉,倒是为她解了这个困惑。那日云寄雪告诉了她许多的往事,自然也包括云予鸢与洛屿的婚事。
确如王府上嘴碎的家丁们所言,她的确是替嫁进的王府,也的确是云父接回来的“野丫头”,不过不是从乡村田野间,而是从深山避世的道观中——正是在西坪名气非常的落月观。
云予鸢的确是云府颇为受宠的姑娘,居嫡居长,只可惜还未足月便因意外早产。自幼体弱多病,婴孩时期常常发热抽搐,但幸好命硬挺了过来,待到四五岁时又开始汤药不离口,暖炉不离手。焦头烂额之际,恰巧落月观的掌门人,从洛安城路过暂住在了云府上,医好了她。
可没过多久,她又发起了急症,周围的医馆看遍了也没能医好。最终云父云母抱着她又求到了掌门里。掌门直言她早年不顺,十九岁是会是道坎儿,若是过了这个坎儿,往后必将富贵顺遂;而如果过不了,也是命数。云父云母闻言大惊,苦苦哀求,最终掌门将她收做了挂名弟子,允她在此修行至命劫之期后。
然而在劫难降临前仍有大半旬时,云府派人将云予鸢接了回来。云寄雪虽没有和阿姊共处的回忆,但日日听云母的念叨,再加上身边一直有个相看两相厌的弟弟,对自己未曾谋面的长姊颇为期待,见了面也并未有生疏感。那一个月里,云寄雪认定了,阿姊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知己。
但到后来,云父不知和王爷有了什么交情,王爷常常登门拜访,更甚至请了媒婆同行。而云父竟也应允了下来,紧锣密鼓地开始为自家女儿筹措起了婚事。因云予鸢只是回府探亲,并未落俗,于是云父云母也不曾将她云府女儿的身份公之于众。所以全洛安城都知道,要嫁给王爷的是云寄雪。
许是看出了云寄雪不乐意嫁,她的好阿姊竟瞒着父母,从已经启程要返回落月观的马车上跳了下来,回到了云府上。又不知和王爷说了什么,最终嫁进王府的成了云予鸢。
云寄雪对此事一直心存愧疚,即便阿姊亲口说她在王府过得很好,她心中仍像是有根刺一样,是不是要出来戳她一下。
云寄雪栽倒在景柠身上哭着,景柠心中则有些茫然。若她日子算得没错,她初醒那日,正是云予鸢的掌门师父为她算出的应劫之日。她竟然是云予鸢的劫难吗?
云予鸢托梦要自己去替她为父母为小弟小妹解难,但倘若自己将她取而代之便是她家人的劫难呢?
怀着这般复杂的心绪,夜晚入住驿站后,景柠打开了包裹,将那封夹藏在嫁妆箱里,云父写给云予鸢的信拆了开。
回门前景柠匆匆看到了开头。待回了屋,有闲暇时,景柠才注意到信封中的字条“吾女鸢儿亲启”。仅仅六个字便止住了景柠想要看下去的冲动。
如今,景柠不想再等了,将信件抽出方才看到,内里信纸上,字迹不止一种。
云父的字迹苍劲有力,短短数语却告知了景柠,她与王爷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婚约后另有目的。
另一叠纸的字迹,则更为清秀飘逸,言说她犯了宗门大忌。门规有言,“一不占同门,二不算己身,三莫窥国事”。云予鸢的一卦将这三条禁规尽数触犯,恕无可恕,只得让她暂且归乡,行够善事再提回程。
信中还有一枚挂坠,应当是落月观的信物,已串在了红绳上。
景柠带着不解与谜团入眠,第二日却遇上了让她更为头疼的事——盘缠丢光了。
此处距西坪尚有两三日的行程,车厢中旁的物件没少,现银与干粮却是不知所踪。许是怕丢了府上的脸,他们未曾报官,只是遣了一侍卫快马加鞭拿着银票到钱庄上兑些出来。
到了中午,留在驿站的几人饥肠辘辘口袋空空,只能眼巴巴瞅着旁人桌上香喷喷的饭食。景柠无奈换了身行头,忆着书中学来的话语做起了江湖骗子——摆摊算命。
这卦摊不仅是给旁人看,来换点盘缠;更是给身边这些王爷的“眼线”看的。
景柠当然不信,能有蟊贼从驿站和这些侍卫们严防死守下,留不下一丝痕迹地将现银尽数带走,那得是多么手眼通天的蟊贼。但如果是他们“监守自盗”也就不奇怪了。
在云寄雪那番话和信封里几张信纸在前,景柠愈发确信,这是侍卫们得了王爷授意做出的局。其目的自然是试探,她到底还是不是云予鸢。
权衡再三,景柠还是在露一手与藏拙之间选择了前者。
此处暂住与歇脚的人不少,但大多是行脚商与外乡旅人,自然是认不出景柠那个王妃身份的。
再者,他们歇脚时无聊,能开个赌局赌盘中花生的粒数讨个热闹,自然愿意丢点小钱问些无关痛痒的事听个乐呵,出门在外,哪位商客不愿讨个吉利呢?
最为关键的则是,此处人流动性极大,景柠他们原定也只是在此处落脚一天。无论她算得准是不准,都是走后无对账的。
云寄雪听了她的打算也是兴奋非常。片刻后就告诉她,已在驿站不远处,那间草棚下的茶水摊里专门用帘子为她隔出来了一小间当卦摊。
茶水摊的摊主极懂和气生财,见云寄雪衣着不凡,也不曾刁难,爽快地答应了。
虽说已经做好了一些设想,但等真正落座时,景柠仍然有种试图溜之大吉的冲动。
即便隔着一层木墙,车轮碾过碎石路声、马匹嘶鸣声、鸡鸣鸭嘎声仍然清晰入耳,闹闹哄哄从不停歇。
景柠和求卦者问卦答卦时都要扯着嗓子才能勉强能听清对方所说。
“您一看就是做贵人生意的。四水聚财,往后铺子里摆上四杯水,常喝常续。”
“夜梦不断,食不下咽?恐是阴气入体。不不不,无需添置什么摆件。南属火,多坐于屋门南方,吐阴泄阳,多唠唠家常即可。”
“心神不宁,总有白影掠过?明日进洛安城时,自城东口入,左转七步向再西行百步,即可遇见贵人替您消去此灾。”
云寄雪在旁听得啧啧称奇,景柠心里却少不得捏着一把汗。本着少说少错的念头,她定了个一卦十文钱,只可卜十卦的规矩。
百文钱入账,景柠收起唬人的罗盘等物起身,摊主上前一步:“道长留步,不知道长可否为在下卜上一卦?”
像是怕景柠以规矩不可破为由拒绝,摊主又连忙补了一句:“在下求的是道长分文不取的一卦。”
不愧是见惯了世面的生意人,故意曲解有一手的。景柠笑了笑:“自然是可以的,占了您的摊位,这便算作租金了。但您店中挂饰不少,想来也是有高人指点过的。贫道万不敢班门弄斧。擅自指点,怕也是对那位高人的不尊不敬。不过,贫道倒是听闻过一秘方。若您不嫌弃,倒是可以试上一试,让这茶摊更热闹些。”
开什么玩笑,这位摊主可是长年累月驻扎在此,自己若只说些场面话怕是糊弄不过去;万一算得准了,他也是真能寻摸到王府里,说不准消息走漏出去,自己怕是永无宁日了。
摊主爽快一笑,作出洗耳恭听状:“啊哈哈,道长好眼力。不知道长可有何秘闻能助这茶水摊更为兴旺呢?”
景柠端出一副高深状,将摊主请到草棚后的空地上,寻块黑布将双眼蒙好。自己则靠在旁边大树的阴影下,将洛屿那个“醉仙酿”的传说娓娓道来。
末了,景柠看向云寄雪:“去将醉仙酿取来罢。”云寄雪会意,轻手轻脚从店中茶壶中倒了一杯清水,端到了摊主面前。
艳阳烈日下,摊主站了一会儿额上已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待云寄雪将水杯捧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抹了把嘴道:“清甜甘冽,好。”
“如此,您可尝到了醉仙酿的滋味?”景柠微笑着望向摊主。
摊主将黑布一扯,看到手中茶杯便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由得失笑:“道长,您怎么也会这种把戏了。”
景柠不答话,仍然看着他轻笑。
摊主一拍脑门,瞬时顿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大旱之后,忽逢雨露,自然比得上任何琼浆玉露。谢道长指点了。”
很好,很上道。讲了半天故事也有些口渴的景柠自然而然地回屋内斟出杯茶水,入口前还不忘赞许地向摊主点了点头:“若是怕点了醉仙酿的客人尝不出其中滋味,您便让他蒙着双眼,抱着树走几圈便是。”
如此,景柠带着够一行人吃上一顿饱饭的铜板与摊主钦佩的眼神起身返程。
云寄雪则如同怀春少女般热情地盯着景柠吹捧,吹捧到绞尽脑汁挖赞美之词时,突然从脑海中挖出了一个致命问题问道:“阿姊,你让他们到洛安城找的铺子,似乎不是医馆便是书院啊?”
“心乱,则病随其后。修身养性、心正心安、寻医问诊都能得平和宁静,福寿绵长。”景柠边走边解释着,脸上的浩然正气险些将她自己也骗过了。
两人进门时,正巧撞见了兑换现银归来的那名侍卫。回来的时机过于赶巧,景柠暗想,很难说不是因王爷试探出了结果,特意允他将“赃银”带回的。
不过这却让景柠松了口气,想来王爷已得出了让他满意的结果,往后的几日行程应当能安稳度过了。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第二日,他们的盘缠虽然没丢,但马倒是病倒了数匹。买马换马,盘缠用了大半出去,只能由景柠再次摆摊,以筹饭钱。
就这样,一行人由景柠养着到了西坪,还留下了一段“官道驿站里住着位神出鬼没活的神仙”之传言。
西坪李氏在本地名望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找寻能人异士的榜贴在各个显眼的街口都有张贴,进城路上也有不少人在谈论此事。
本可以拿着玉坠直接上门拜访的景柠却要众人找了个客栈住下。平日里她就在城中转悠,有时在正对热闹市井的茶楼饭馆能坐上一天。
云寄雪当她是担忧主动上门拜访会叫人看轻了去——这种事她行走江湖见的多了,当真有本事的人,装也要装出副恃才傲物的模样,待价而沽,等人来请。
毛遂自荐的八成都会被当成骗子给乱棍打出,心善的主人家或许不会做的这样绝,但在人家府上也得不到什么重视。
自以为摸透了长姊心思的云寄雪当即决定为姐分忧,日日混迹街头散布消息。
李府广请各路能人异士来为小孙子驱邪辟灾是真,榜还在城里贴着呢;而落月观弟子下山也是真,铭牌也在景柠腰上挂着,虎皮大旗就在眼前插着,不扯就是暴殄天物。
却不想这日让景柠逮个正着,幸好长姊没有怪罪,甚至还道了声谢。云寄雪心中正美滋滋呢,那头无人看顾的毛驴车却出了问题。
毛驴不知被什么惊到了,竟撒腿疯跑了起来,云寄雪见事不妙,衣服还未来得及换好便纵身飞出,追着毛驴而去。
待景柠追过去,已是人仰马驴翻的场面。不幸中的万幸,无人因此受伤。景柠向被毛驴掀了摊的商贩留下住处,好方便他们去索赔后,忙跑过去将云寄雪扶了起来。
云寄雪爬起来时嘴里还有一撮驴毛,正呸呸呸地吐着。看见景柠却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飞扬,相反却是低头避开与景柠目光相接,嘴里还在小声地嘟囔着什么。
很快景柠就知道云寄雪这是怎么了。
原本围在她们身后瞧热闹的人群突然分出了一道豁口。
明明天色尚早,却有两排提着灯笼的家丁们从外围走了进来,齐齐立成了两排人墙,将中间留出条敞亮大道来,而路的尽头正是她们。
灯笼上正印着“李府”两字。管事儿打扮的中年男人在家丁们站定后缓缓踱步到了景柠面前,恭敬道:“原来是落月观的道长,在下是李府的王管事,不知您可愿赏脸,移步到府上一叙?”
这是云寄雪才缓缓抬起了手,手中攥着的正是从追赶毛驴时从墙面撕下的李府寻人榜。
从毛驴发狂到被云寄雪驯服不过半柱香的时候,李府的人得到消息的速度也是够快的。或者说,这次毛驴闹事便是他们知道自己落月观弟子身份后故意算计出来的呢?
“没事就好,”景柠心思百转,面上却是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云寄雪的手臂以示安抚,随即转向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盛情难却,只是不知……”
景柠犹豫着向遭了驴灾的小贩们那处偏了偏头,意思很是明白——这善后没做完,我很难跟你们走啊。
王管事闻言笑了笑,偏头向身后人使了个眼色,立时有几位家丁走出人群,向商贩们赔偿。
未等景柠再开口说什么,王管事恭恭敬敬地向前又走近了两步:“道长,请。”
“烦劳王管事了。”景柠点点头权作回礼,向前迈了几步,身后就围上了提着灯笼的家丁。
呦呵,押解护送阵?景柠一眼瞧出,这是那册无名书上写的,用来押送非“常人”的阵法。
这是生怕她们跑了,景柠起了些兴致,转身打算让云寄雪试上一试,能不能破了这些有些功夫傍身的人身阵。
可惜没等开口,王管事就转过了身来,从家丁手中接过了一盏灯笼,讨好道:“天黑路滑,叫这些人将灯笼打亮点,清楚些。”
伸手不打笑脸人,景柠颇为失落地收了起看戏的念头,道了声谢。
李府上下嘴都甚是严实,一路上说是死气沉沉也不为过。景柠瞧着不像请自己去做宾客赴宴,活像是等着吃自己的席。
云寄雪许是出于给景柠添了麻烦的愧疚,直到管家说临近李府,才问出个石破天惊的问题:“阿姊,他们怎么知道你是落月观弟子的?”
景柠: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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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李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