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半靠在榻上,胸前裹着一圈白布条,上面一团殷红。他将瘫坐在地上的人看了又看,这才认出来竟是王家那位纨绔,眉梢立刻高高挑了起来,
“王公子既已走出这个门,为何又回来?”
王承乾早已没了公子哥的派头,发髻松垮成一团,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身上更是散发着一股骚臭味儿,脚上的鞋子也少了一只,眼神呆滞,神情似哭似笑。
“祖母死了,林管家也死了,八宝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只剩了我一个,只剩了我一个。”
陈恪不用猜也知道他这一天两夜的日子定然不好过,也不再多问,挥手让人先带他下去洗漱干净了再说。
至于到底如何安置这人,还是要问过安然之后方能定下主意。
待人走了,他才转头问老金,“小姐什么时候走的?”
老金想也未想,张口便答,“寅时一刻。”
陈恪默了默,“都走了吗?”
老金又点头,“是,都走了。”
不光流民土匪,就连元能以及那些和尚也都跟着去了。
陈恪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陈贵看了老金一眼,忽然开口道,“小姐并没有打算带着钱老太太和阿望,是钱老太太自己赶了骡车跟上去的,宫羽见了,便也抱着阿望坐上了车。”
老金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加这么一句。
可叫他没想到的是,公子听了这话,却立刻抬起了头,“当真?”
老金一愣,立即跟着陈贵应了声是。
“准备一下,去临海!”
“公子不可!”
临海城下,一身狼狈不堪的赵元翰冲着远处的城门高声呼喊,“在下临海通判赵元翰,奉命前往天台剿匪,现有紧急军情,快开城门!”
城墙上的守城官远远便看到一群身穿甲衣的人朝着城门的方向跑来,等人靠近了这么一听一瞧,顿时吃了一惊。
领头的确实是赵通判没错,可他却不敢应他这话。
临海离天台不过几十里,早有附近的百姓客商传言,说是佛女大败临海官兵,杀了一个千户,俘虏了几千官兵。
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知府大人立刻叫人封锁了所有城门,同时派人出城打探,谁知,打探的人还没回,通判竟带着人回来了!
“赵大人稍候,下官这就请示知府大人。”
“混账!没听本官说军情紧急吗?若是耽搁了,你可担待的起?”
守城官立在墙头上遥遥冲他抱拳施礼,“对不住了赵大人,下官也是职责所在,没有知府大人的手令,这城门是万万不会开的。待手令一到,下官再给大人请罪。”
说罢,那人也不管赵元翰如何喊叫,径直从城墙后消失了。
赵元翰又气又急,他可是在佛女跟前打了包票,没想到,这头一步便碰了个钉子。
怕城墙上还有人盯着,他不敢转身请罪,只微微欠了欠身,“姑娘,对不住,下官也不知道他们竟是戒备至此。”
“无妨!”隔了一日,消息早走漏了出去,他们若是不戒备,直接开门迎他们进城,那才叫蹊跷。
赵元翰见她这么说,拿不准她到底什么个意思,头上不由冒出一层冷汗来,“姑,姑娘。”
“赵大人不必紧张,只要你信守承诺,安平军也决不食言。”
听她说食言,赵元翰吓得脸又白了,连声道,“下官不敢,不敢。”
他是当真不敢,自己的小命还在她手里攥着,他又怎么敢有其他的心思。
安然也不管他,抬眼去打量眼前的城墙,脑中却回想着陈恪绘制的那张临海舆图。
陈恪说的没错,这临海城果然不是天台城所能比,即便城中守军已尽数出了城,可这高城厚墙,她想要拿下恐怕也并不容易。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城头上又来了人,却是同知王同庆,他先是隐在墙垛后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现身道,
“赵元翰,你投降匪首在先,引狼入室在后,该当何罪!”
赵元翰听了这话,两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托住。
“稳住!他不过是在诈你!”
赵元翰一听身后那冷静的声音,脑子顿时醒了三分,立即高呼道,
“王大人慎言!下官和诸位将士拼死从贼人刀下抢下一条性命,又辗转数百里急赶回来报信,却被大人冠上叛敌的罪名而将我们拒之城外,下官不服也不甘啊!”
王同庆冷笑一声,“你还不服?那你说说,冯千户一个武将都没能从贼匪的手中逃过一劫,你个文臣又如何抢下性命?”
赵元翰见他果然没有自己投诚的证据,立刻松了口气,“回禀大人,下官一行还没到天台,便遇上了那女,女匪首。”
他将当日的情形以及冯化年的安排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说到最后,道,“下官刚到落霞山,便听那头传来喊杀声,下官怕有意外,便派人前去打探,哪知那帮匪人竟是提前偷袭了冯大人,下官连忙带人前去援救,谁知到时,谁知却已来不及,冯大人早已被那女匪一箭射杀,满山谷也全是咱们人的残肢断臂。”
说到此处,赵元翰满脸哀戚之色,“下官本还想与她拼个你死我活,是冯大人身边的副将劝下官,他说咱们皆小看了这女匪的厉害,让下官赶紧回来报信求援。”
“他还说,他怀疑这女匪是齐国公余孽。”
他按照佛女的吩咐,说出最后一句,忐忑不安地等着那头的反应。
“什么?”
一听齐国公余孽,王同庆立刻变了脸色,“此事可有证据?”
赵元翰点头,“大人,此事事关重大,下官须当面禀告知府大人!”
王同庆犹豫半晌,沉声道,“只许你一人进城!”
赵元翰心中一跳,绝望恐惧的眼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
若是他一人进城,他是不是就不用背着投诚叛敌的罪名了?他就还是通判赵元翰,而不是叛贼赵元翰。
可念头不过刚刚冒出头来,背后便一阵刺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温热的血流顺着他的脊背一路向下滑去。
“再带一人!”身后的人冷声道。
赵元翰刚刚生出来的那点侥幸瞬间没了踪影,他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背后的尖刀就会穿过他的胸膛,送到他的面前。
“是,是。”
见身后没了动静,他这才定了定神,抬手冲城墙上的人颤声喊道,“下官受了伤,请大人容我再带一人,扶下官入城。”
王同庆却没听出其中的异样,他仔细打量了城下的人,终是点了头,“行!”
赵元翰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胳膊便被人架了起来,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脸上的血色霎那间退了个一干二净。
“佛,佛女。”
“姑娘!”草头忍不住低声惊呼,“让属下去吧!”
安然侧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走!”
草头一愣,随即心领神会,一把将二莽拉住。
远处的山林中,钱老太眯着眼望着城门下的人,忽然坐直了身子,“来福,你眼睛好,你看看那是不是你家小姐。”
来福应了一声,将阿望塞到二丫手里,从骡车上站了起来,抻着脖子仔细朝着远处看去,可隔了这么老远,她只看得见两个人影朝着城门口走去,哪里看得清谁是谁。
不等来福开口,一旁的老马便道,“老太太您放心吧,小的不用看也知道肯定不是小姐!”
见老太太狐疑不信的样子,他解释道,“小姐有分寸,那墙头上不知道藏了多少兵呢,去了就是送死,小姐不会这么傻!照小的看,小姐定是先叫那当官的将城门骗开,然后他们再冲进城,这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老太太听他这么说,稍稍松了心。
元能看了两人一眼,嗤笑一声,没说话。
这丫头命不好,前世投了个卖主求荣的爹,再来一世,又找了个俗气蠢笨的祖母!要真要像她们说的,只怕那赵元翰一到城下便要立刻喊杀土匪了。
钱老太自然没错过他那一眼中的嫌弃,立刻竖了眉,“老秃驴,你有本事当面说话,别背地里翻鼻子瞪眼。”
元能虽天天骂元空老秃驴,却听不得别人这么叫他,何况喊这话的人还是比他还老的婆子。
他冷哼一声,“亏你还是她的祖母,自己孙女什么人却一无所知!贫僧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若那人中有那赵元翰,另外一人必定就是你那孙女!”
钱老太两只眼死死地盯着他,眼里冒着火,鼻子里喘着粗气,似乎叫自己孙女送死的不是别人,而是眼前这个光头的和尚。
突然,她一把夺过老马手里的缰绳和鞭子,大喝一声,“来福坐好!”
说罢,扬起鞭子便朝骡子身上抽去。
骡子吃痛,甩着头撒着蹄子就朝前头跑去,老马吓得呆愣在原地,来福则一个没站稳摔倒在了车架上,车里也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阿望的哭声以及二丫哄孩子的声音。
眼看就要冲出林子,老马大叫一声,却见一人急冲上前,一把拉住骡子嘴边的嚼子,将还要往外冲的骡子拽掉了个头,随即又用自己身子抵住往一边倒的车身,这会儿众人也终于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车身扶正,又将车拖回了林子中。
钱老太也被吓了一跳,等终于定了神,立刻跳下车来,想要重新夺回缰绳,却被元能一把拎着甩到了车上。
“你若不想活,贫僧现在就送你上西天!”
他就说那丫头心慈手软,这等胡搅蛮缠的人还留着她跟了一路,唤作他,早将她一鞭子赶到十万八千里了!
钱老太从车上一头爬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绝望,嘶吼着道,“我要将她拦下来!我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送死!”
“我不能!”
看不见也就罢了,明知道她是去送死,她怎么能就这么干坐着不动?
元能回头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你不闹,她说不定还有七分把握活,你再闹下去,她必死无疑。”
还在嘶吼着的钱老太顿时哑了声,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城门下,赵元翰汗如雨下。
扶着他胳膊的那双手素白冰冷,纤细有力,如同一条巨蛇般紧箍着他,叫他不得一丝动弹。他的两条腿明明安然无恙,然而一碰上那人身侧的那柄大刀,立刻就像是面团一般,刚立起又要瘫软下去。
他此刻再也不想什么名声,也不想万一事情败露自己有何下场,他只想着眼前,先保住命再说。
眼看巨大沉重的城门渐渐在他面前缓缓拉开条缝,露出里面一排排手持弓箭的兵士,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脚下的步子却渐渐从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