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断恩

“你们,同我下山。”一出院子,安然便对身后的牛二盘昂两人道。

盘昂二话不说,抬脚便跟了上去,牛二却眼睛一亮,搓着手上前,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小姐,咱们去哪儿?”

安然想也未想,开口便道,“广信所。”

牛二一听,立刻咧嘴乐了起来,“好嘞!”

他就说小姐绝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那些乌龟王八孙子,瞧!不光杀了人,就连他们老巢也绝不放过!

刚绕过乱石堆砌的山门,安然忽然停住了脚,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神色不明。

坡下,陈恪被人扶着缓缓而上,他身上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下,肩头那一片鲜红落在似雪的白衣上显得格外地醒目刺眼。

牛二不知她为何突然停住脚,伸头朝下看去,顿时眼睛一亮,立刻抬手高声招呼,“陆公子!”

他是真高兴,高兴之余又带着几分敬畏。

从前,他只当这陆公子是个脾气古怪的富贵公子哥儿,今日才知道对方竟也是个练家子,且还武功不弱!

他这人旁的不服,就佩服那些武功高本事大的,谢小姐是一个,如今,又多了一个陆公子。

盘昂斜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咕噜了一句,朝着安然的方向又迈了半步。

听到牛二的声音,陈恪抬头朝上望去,却见安然立在山门外,乌黑的眸子沉静依旧,目光却落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

他心头顿时一跳,忙将自己的胳膊从陈贵肩头拿开。

“公子!”陈贵还要上前去扶,却被一把推开。

“走吧。”

看着公子大跨步向前迈去,丝毫看不出受了重伤的模样,陈贵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可再一看前面始终站立不动的小姐,伸出去的手终是收了回来。

短短十来步的距离,陈恪却是走得冷汗涔涔,每一次抬腿摆臂,就像是有人将他身上的经脉连同血肉一起拔除一般,可即便这样,他的脸上依旧平静,看不出一丝不妥。

他不想在安然面前露出丁点儿无能或软弱,更不愿因为这伤让他后面的道歉变成别有用心的丑剧。

“我有话同你说。”他走到她的面前,语气平静,脸色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安然本不愿多耽搁时间,可看了眼他苍白的脸以及额上的冷汗,终是转过了身。

见安然朝着山后走去,盘昂也跟着抬脚上前,陈贵却一个箭步将他拦了下来。

“盘兄弟,烦请先在这里稍等片刻。”

陈贵其实也不放心,既担心公子的伤,更担心两人接下来要谈的话,恨不得自己也跟了过去,可他不敢违抗公子的命令,只得守着路口替他拦住其他人。

盘昂哪里睬他,一把将人推开,“滚开!”

陈贵本就心急,见他手上不客气,自然也来了火,一个反手就将人拉住。

眼看两人就要动起手,牛二忙冲了上来,一手拉住一个,高声嚷道,

“哎,哎,这是做什么?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

陈恪走到一处开阔地,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停了下来,转身面对安然。

“桂东城外的那些刺客是我派去的。”

他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丝毫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本以为会看到一张震惊愤怒的脸,然而,对面的人却神色淡淡,似乎早有预料,又似乎毫不在意。

他看着这样的安然,有些意外,又有些惶然,不知道剩下的话还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犹豫了一瞬,他接着道,“我本想借瑶人和卫所暴乱彻底反了朝廷,一来,是想替父王母妃以及王府众人拼个活路,二来,也算替你报仇。”

安然听他说替自己报仇,眼睫微颤,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那时,我还不知你已经活了过来,更不知道谢扣扣就是你,想着只要除掉神女,便能掌控瑶人,还能重创谢天虎,所以才派了人一路跟随,后来又在桂东城外埋伏。”

说到此处,他脑中不由得闪过安然倒下去的身影,眼前也浮现了她那张毫无生机的惨白脸庞,顿时满嘴苦涩,剩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安然虽早已猜到真相,却没料到他会主动说出口,不光如此,他还干脆承认了他的谋反意图,倒也算得上坦荡。

陈恪却不知他这番坦白倒让安然高看了他两分,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鬼头刀,一脸平静,“我虽是无心之失,却也害得你险些丧命,你若有恨,尽管来杀,我绝无二话。”

说罢,又定定看她一眼,缓缓闭上了眼。

安然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男子的脸棱角分明,脸上的皮肤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眉眼狭长,眼下落下一片浓密的阴影,薄唇紧抿,上面的颜色竟比身上的血迹还要浅淡。

她不是没想过杀他,知道他是赵王世子时,她便想杀了他,怀疑他就是幕后黑手时,也曾动过杀心,可看着那张与记忆中的小六有七八分相像的脸,听他说起那座繁花似锦的府邸,提起朗声大笑的父亲,吃斋念佛母亲,她手里的刀便再也没能举起。

当所有的亲人都已不在,那个可以陪她回忆往昔的人便是她唯一的温暖来源,让她便是清醒也能与家人团聚。

可如今,她却不愿再尝这杯令她痛并快乐的毒酒。

耳边响起轻微的摩擦声,陈恪背在身后的手顿时攥握成拳。

他在赌,赌她并不是真的无情之人,也在赌她与他那两年的相伴之情未曾磨灭,可凡事没有绝对,谁也不知道下一瞬他的人头会不会落地。

然而,等了几息,脖子上依旧没有动静,脚步声却越来越远,他忙睁开眼去,便见那抹身影早已远去。

“安然!”

安然停下脚步,声音不辨喜怒,“你我,恩怨两清,日后,再无瓜葛。”

那句再无瓜葛落入耳中,陈恪顿时心如刀绞,险些站不住脚。

五年前,她定亲的消息传来,母妃便劝过他,他与她此生再无可能,五年后,她重生而来,却亲口告诉他,她与他再无瓜葛!

难不成,曾经的诺言都是虚妄,他苦等十年,到最后依旧一场空?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愿去想她到底为何非要拒自己千里之外。可不愿想,脑中还是忍不住跳出她写给那人的情诗。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那人是她的知音良人,她与他结草同心,却丝毫不记得自己早就允了嫁他做妻!

她与他春游长湖冬赏雪,亲热唤他瑜哥哥,却将他跟猫羊王八放在一起序齿,还时时想着跟他恩断义绝!

他苦笑一声,母妃说的对,遇见的早又如何,不是他的,终究不是他的,便是他再痴心不悔,依旧换不来她顿足回首。

一想到此,他的喉咙里瞬时涌上一股腥甜,不甘沮丧在胸中来回翻腾,眼看人越走越远,他终是不甘心,低低追问了一句,

“你,可是当真还惦记着那人?”

话语刚落,便见安然倏地转过头来,乌黑的眸子发出两道慑人的寒光,落在他身上有如两把利剑,刺得他浑身一震,而那张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也突然涌现出许多复杂的情绪来,憎恶的、鄙夷的、悔恨的、不干的,唯独没有他担心的怀念。

他顿时眼睛一亮,人也不由得上前一步,急切而又期盼地看着她,等着她说出那个不来。

安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

当年,那人故意在世人面前做出一副对她情根深种的模样,便是先帝问起,也咬牙说是他自己痴心妄想,与她毫无干系,别说是她,就连她的家人也都感动不已,也正因如此,她才会下定决心与他白头。

只可惜,所有的深情不过是那人野心勃勃的一出闹剧,只为诱她以及她的父兄入彀,便是他们都化作森森白骨,那人也还在台上披红戴绿,念唱做打,以致她安家满门冤屈却还要被人骂作忘恩负义!

这样一个处心积虑的中山狼,她怎么还会去惦记?

可那样的灭门之恨,她又怎么能不惦记?

陈恪看着她眨眼间又成了那个冷得不近人情的杀佛,却再没了刚才的失落失望,反倒有些庆幸与欢喜,他不顾腿上的伤痛,疾步追了上去。

“等等!”

他冲到她面前,将怀中的那面护心镜举到她面前,目光灼灼,“这个给你,虽样子丑了些,护身却是绝佳,当年我也曾想替你寻一块,却始终没能如愿。”

知道她跟着她二哥去西北的消息之后,他便到处给她搜罗各式兵器,打造软身甲,可惜最终那些兵器和铠甲都被他一把火烧成了废铜烂铁,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安然看了眼那瞪着铜眼、张着大嘴一脸恶相的狻猊,打断他的话,“不必。”

早已两清的人,自然再不宜有过多牵扯。

陈恪见她拒绝,心底刚刚燃起的火光又瞬间湮灭成灰,眸光微动,微笑道,“不用也好,到底是外男的东西,沾了不少污浊气!”

“不如给阿望吧,他在你背上总有看顾不到的时候,有这个护着,也可保他万虞。”

安然微微一愣,犹豫半晌,终是伸出手来,“多谢。”

陈恪按耐住心底的那点小雀跃,接着道,“于庆和死了,跟他一起逃跑的那些官兵也一个不拉全被杀光了,只是有几个兵士逃进了山林,我已让老金带人进山搜寻,天黑前应该就会有消息。”

于庆和一逃,安然便见有人上马追了出去,此时听说人已死,自然不意外,可听到老金,她却忽然一怔。

若不是他提醒,她几乎都忘了那个黑脸精瘦汉子原是他的手下,不光老金,那些负责打探、追敌、警戒的人似乎都是他赵王府的人,而她赖以左膀右臂的陈贵更是他的贴身护卫,甚至连为大伙儿疗伤治病的周大夫也是因为他才留了下来。

想到此,她的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跟随她的流民土匪人数不少,对她也算忠心,可到底是贫苦出身,训练的时日又短,虽能拿起了刀,也能在她的指挥下勉强列阵迎敌,可论机敏周全,哪里比得上赵王府的那些护卫。

也正是因为有他和他的那些护卫,她才能带着那些人一路安全无忧走到现在。

陈恪见她脸色变幻,知道自己的提醒她听懂了。虽然他很想直接告诉她,他愿意帮她,不管是报仇也好,还是造反也罢,只要她想,便是与天下为敌,他也愿意。

可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她不会信,不光不信,还会当他油嘴滑舌,又在耍阴谋诡计。既如此,那他就换个法子,继续让她承他的情,继续将她与他绑在一起,告诉她,他于她还有用!

“还有,我打算去趟广信所!”

安然闻言,立刻朝他看了过来,眼里的寒光倏地闪过。

春望词四首(其二)

唐 薛涛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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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断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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觊觎的皇后要登基(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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