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立后

看着阿然强忍着泪,却还冲他扬起笑脸,陈景瑜怔了怔。

记忆中,阿然永远都是明艳张扬,恣意爽朗,他记得她仰头大笑,也看过她低头莞尔,却似乎从未见过她脸上挂泪,唯一的一次便是那一夜,她双手提刀,浑身浴血,英勇地像是传说中的天神,却在看到她父兄的尸身时泪流满面。

那夜之后,他便常常梦见那张挂着泪痕的脸,此时的她脸上泪痕依旧,眼里却没了怨恨,看向他的目光更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弱与无助,他心里一紧,跨入殿中。

“儿臣给母后请安。”

不等太后叫起,他便直起了身,同时伸手将一旁的赵青妍拉了起来,“不知母后找柔妃来所为何事?”

太后的目光落在紧挨着的两人身上,眼底的愠色一闪而过。

一旁的徐佳莹却气得满脸通红,光天化日,太后跟前,那女人竟然将自己埋进了表哥的怀里,真是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她肚里骂了一大通,嘴上却不敢发出半点儿声音。

太后端起桌上的茶盏,端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道,“哀家在教阿莹看账册,听说柔妃善算善记,便请她来看看。”

她的视线在赵青妍身上一扫而过,落到皇帝身上,眼里带了一丝讥诮,“怎么,这事儿皇帝也不许?”

陈景瑜看了眼面前的桌案,陪笑着道,“儿臣不是那个意思,柔妃前些日子扭伤了手腕,怕是帮不上什么忙,母后若是不嫌弃,我让常乐过来伺候您几日,他是您一手调教出来的,这看账算账的活儿自然不在话下。”

太后冷哼了声,侧头看了身旁的宫女一眼,那宫女会意,立刻带人退出宫外。

徐佳莹见状,正犹豫着,就听太后道,“你也下去吧。”

陈景瑜轻轻捏了捏赵青研的手,低声安抚她道,“我同母后说会儿话,你先在外头等我。”

赵青研不敢看太后,只低着头应了一声是,立刻匆匆告退。

待人散尽,太后这才将目光移向自己的儿子,开口却是严厉,“你当真要立她为后?”

“是!”

太后见他答得干脆,又气又恨,“时至今日,你怎还如此执迷不悟,她一个商户之女如何做得了你的皇后,又有何能力执掌后宫,母仪天下?”

陈景瑜听她这么说,却是真正笑了起来。

“母后,当初淑贵妃也曾笑您出身贫贱,二皇子更是骂儿臣八辈子也脱不了泥腿子的根,最后却如何?二皇子谋反被杀,淑贵妃也成了一杯黄土,而您,当初的农家女,太皇太后跟前的捧盂丫头却成了天下最为尊贵的皇太后!可见,您当初说得对,出身并不代表一切。”

“再说,农家女的儿子都能当上皇帝,商户的女儿做皇后又有何不可呢?”

太后冷笑,“这如何能比?你外家虽不显,却也是清白耕读人家,更何况你是先帝的儿子,是大陈尊贵的皇子!她赵青研算什么?父贫母贱,她哪配同你相比?她又有什么资格跟你站在一起?别说皇后,她这样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低贱女子,就是当个粗使丫头都算抬举了!”

陈景瑜腾地一下站起身,“她只要有我便够了!有我,她就是大陈最尊贵的人!”

太后一愣,随即面色铁青,声音陡然拔高,“你疯了!”

“只因她受你宠爱,你便要赐她娘家高官厚爵,重金良田,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替你治理江山的文武大臣?如何对得起敬你尊你的黎民百姓?又如何对得起将你一手抚养长大的哀家?”

陈景瑜双手背后,腰背挺直,说得话更是铿锵果决,“君是君,臣是臣,他们要做的该是听朕的号令,而非替朕做主!更不该插手朕的家务!”

“至于您,”

他突然停了下来,撩袍双膝跪地,“儿臣别无所求,只希望您能看在儿子的面上,对她宽容一些。”

太后看着面前这个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震惊失望愤怒齐齐涌上心头,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竟说出这番话来。

半晌,她突然笑了起来,“难不成,你真的以为她是那人?”

陈景瑜略有些诧异,他以为他瞒得好,却忘了,在这后宫,他的母后才是真正的主人。

“哀家告诉你,这世上不会再有那个女人,永远也不会有!”

赵青研白着一张脸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刚才隔得远,听不清殿内二人到底说了什么,可她一看皇帝的脸色便知道不好。

一想到自己要被下狱,忍受拔舌刷肉之苦,她就忍不住浑身直打哆嗦,脚下的步子也开始虚浮了起来。

等陈景瑜听到动静回头,才发现人已经瘫在了地上,他看着地上的人,脑中全是刚才太后说的话,可迟疑不过片刻,人便蹲到了跟前。

“怎么了?可是扭伤了脚?”

他又回头冲身后的太监发火,“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将人扶起来!”

太监宫女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上前张罗着将人从地上扶起。

赵青研没错过皇帝那一刹那的犹豫,身上最后那点勇气也随着他那一驻足彻底消散,可转眼,他又抱着她温声安慰,将她牢牢搂入怀中。

她眼里的泪一下子涌了上来,“皇上!”

“臣妾不是故意要违背太后的吩咐,臣妾只是”

女子委屈又无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景瑜闭了闭眼,将人搂得更紧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日后只要你不想,没人能逼你。”

“没有人!”

“小姐!”宫羽端着药碗进屋,一抬眼便见陆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到了小姐的床前,立刻鼓了嘴。

陈恪听到身后动静,立即起身上前,“我来吧!”

宫羽抓着碗不放,两眼直瞪着眼前的人,“陆公子,陈贵他们都走了,你还不走吗?”

小姐昏迷时,这人将所有人都拦在门外,只他一个人在屋里守着;小姐醒了,他还霸着小姐不放,借口她胳膊受了伤,将给小姐喂药喂饭的活儿全抢了去。

陈恪却没接她的话茬,只惊呼一声,“当心,药洒出来了!”

宫羽被他这一叫,立刻松了手,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端着碗坐下了。

“小姐!”宫羽气得直跺脚。

安然自然早已听到两人的动静,闻言,缓缓转过头来。

见她看过来,陈恪笑了笑,解释道,“小丫头毛手毛脚,差点儿洒了汤药,再说,她也受了伤,还是我来吧。”

“谁毛手毛脚了!你别睁眼说瞎话!我的伤早好了!”宫羽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上去将他那张胡说八道的嘴给撕烂。

“喏,你瞧,你都把药洒到我手上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两人中间,手背上赫然一片红。

证据摆在眼前,宫羽有些语塞,可一想到刚才那人动作,她连忙摆手,“小姐,不怪我,是他非要抢!”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那人接着道,“我没怪你,我只是担心你这样烫到你家小姐,她这伤还没好,难不成你还想让她再受一回罪?”

“你要是真想帮忙,倒不如静下心来替你家小姐做两身贴身衣裳,总不能叫她一辈子捡别人的衣裳穿吧?”

宫羽还想回嘴,听到他说这话,脸上顿时一热。

说起来,自从小姐离了家之后,她身上穿的不是她的旧衣裳,就是捡来的男子外衫,没一件合身的,更谈不上好看。

在临武时,她曾在县衙后院找了不少夫人小姐的衣裳,绫罗绸缎应有竟有,可不知为何,小姐竟然一件也没看上眼,最后只留了几件素白中衣。原本她打算在桂东城给小姐添几身衣裳,没成想,刚进城就被人赶了出来。

她瞟了一眼小姐身上那明显短了一截儿,却明显是上好料子的中衣,小声嘀咕道,“捡的也不一定就差了。”

陈恪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的寒光看得宫羽背后一凉,“你要是做不出来趁早告诉我,我虽说从没拿过阵线,可想来还不至于被几件衣裳难倒!”

宫羽被他看得又气又怕,再顾不得斗嘴,转身跑了出去。

她就不信,凭她宫羽的本事,还做不出一身衣裳来?

屋内终于恢复了之前的宁静,陈恪低头吹了吹勺子中的药,小心翼翼地送到安然嘴边,“来,趁热喝了。”

安然看了他一眼,没动。

陈恪勺子举了半晌,见她始终不张嘴,只得放下,“你有什么话想问的?”

“为何,留在这里?”

破黑甲军的法子已经告诉了他,他若聪明,就该在朝廷大军到前赶紧拿下魏英的先锋军,若是能将那两千黑甲军收归已用那就更妙了!

可他却像是毫不在意外头的战事,只打发了手下出去,自己依旧待在这里,每日跟个丫头耍心眼儿斗狠,还乐此不疲,一时之间她竟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昌平,”陈恪放下碗,抬起头来直视着她,认真道,“我既是赵王府的陈恪,也是齐国公府的小六,齐国公府不在,日后便由我护着你。”

安然听到赵王府,眼神一厉,“赵王世子,陈恪?”

因他身世可怜,她母亲还曾动了恻隐之心,想让父亲将他收为养子,没想到,他不光父母健在,且还是皇家血脉。

一想到他也姓陈,跟那人是同一个祖父的兄弟,她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她安家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光一个陈景瑜如何能够!她要杀遍他父族母族,砍遍他的亲信爪牙,非这样不能解她的心头大恨!

陈恪见她面露杀机,手也朝着一旁的鬼头刀摸去,心思一转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出声喊道,“昌平,我不是那人,更不是你的仇人!”

“我父王虽是先帝亲弟,却多次遭陷害刺杀,当今即位,也依然对赵王府时时提防,你可记得天神山压棺的石块?那上头便是我与父王的生辰八字!”

他不怕死在安然手里,可要是因为跟皇帝沾亲带故被她杀了,那才叫冤!

他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安然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可就这样,依旧没能让她有半分松动。

兄弟不和又如何?她齐国公府难道就上下和睦一团和气了?不照样一个不剩?

手掌握上刀柄,可她到底重伤初醒,身上绵软无力,任凭她如何用力,那把十几斤重的刀始终未能挪动一分,反倒因为这一番剧烈的动作,她放佛又再一次亲历那场断骨剥皮的酷刑,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却发现最后全是徒劳。

半晌,她终于认命般闭上了眼,紧紧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掉下泪来。

陈恪眼睁睁地看着她刚刚好看了几分的脸色瞬间又变得惨白,既心疼又难过,看着她颓然地闭上眼,自己的背上也仿佛扎进无数尖针,刺得他不由弯了腰背。

从小到大,他不止一次怨恨自己藩王子弟的身份,只因这样的身份带给他的不仅仅是高人一等的尊荣,还有无尽的麻烦和禁忌。他不能结交勋贵望族,不能习武,更不能豢养部从,甚至,他连永州城都出不去,除此之外,还有来自至高皇权的一次又一次试探与出击。

可即便有那么多限制和阴谋,他也从未有过惧怕,他就像悬崖峭壁上的迎客松,从缝隙中长出粗壮的躯干,伸出繁茂的枝丫,直面风雪,迎接朝阳。

然而现在,他却开始感到害怕。

他颓然地低下头,低声哀求道,“昌平,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听完之后你若是还想要杀我,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来!”

“当年太/祖薨逝,先帝非嫡非长却继承了大统,朝中多有质疑,皆被先帝雷霆手段镇压了下去,后来,鲁王魏王谋反,梁王和秦王亦受牵连,我父王因有太皇太后的庇佑,这才勉强逃过一劫。”

“可等太皇太后不在,先帝便立刻对我父王下手。他借着给太皇太后奔丧,将我们父子三人召回京中,又在回程的路上埋下杀手,我兄长被刺客一剑刺入心窝,再没能睁眼,我父王身受重伤,从此再不能有子嗣,半年之后,我两个庶弟一个庶妹也接连夭折。”

“而我,先是因为滚落山崖侥幸逃得一命,后来又遇上了你,彻底活了下来。”

说到这儿,他抬起了头,眼里闪动着丝丝柔光,“若不是你,我即便不死在那人的棒下,也会死在王府奸细的毒药下。所以,我的命从来都是你的,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取!”

“在你面前,我也永远是当初那个跟在你身后口不能言的小六,这天下再没什么事能比你重要。只要你想,我愿为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哪怕万劫不复,也绝不回头。”

他的声音缓慢却有力,带着不容悔改的坚定,如同一缕拂面而过的暖风,染了红,泼了绿,却吹不皱半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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觊觎的皇后要登基(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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