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头紧咬着后槽牙,一双眼紧紧盯着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动作,脑中不断回想小姐临走前的那个眼神。
没错,小姐一定是要他等,他绝没看错!
二莽微微弓着身子,右手插入怀中,牢牢握住了斧柄,他不去看前面的人,他只竖起耳朵听,只要草头说动,他就立刻冲过去。
他们身后,陶子二平等人紧张地看着前面的动静,神情既激动又自豪。
这就是他们的佛女,不管是龙潭虎穴,还是地府天庭,就没有她不敢闯,不能去的地方!
山林中,元能也站了起来。
“来了!”
二百步!
一百五十步!
八十步!
五十步!
眼看还有不到十步的距离,赵元翰眼里露出一抹奇异的笑,神情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只要跨进那道门,他不光是通判赵元翰,他甚至还会是舍身作饵,挽救一城百姓的赵大英雄,受朝廷封赏,得百姓称颂。
他缓缓抬起手臂,想要借着给王大人躬身施礼的机会挣脱那人的钳制,可还不等他弯下腰去,便见站在弓箭手后面的王大人突然变了脸色,神情惊恐地望着他,同时人也急急朝着后头退去,嘴里喊着,
“快关城门!”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甩开胳膊,一边朝着城门的方向跑去,一边高声呼喊道,“大人救我!她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几十只黑黑漆漆的箭急速地朝着他袭来,几乎是眨眼之间,他的身上便插满了箭,他的脚步便也再也迈不出。
他半是错愕、半是不甘地看了看自己胸前,再抬头看向城门的方向,却看到那个穿着临海守兵甲衣的佛女正挥舞手中的大刀,冲向城门。
只见她从背后抽出一截怪模怪样的东西,用力抛了出去,渐渐合拢的城门立刻被卡住,而那些取了他性命的箭矢在她面前却像是遇上了屏障一般纷纷掉落。
他忽然想起她之前说的那句话来。
原来,她说的食言不是要杀他,而是要保他性命。
“分散!蛇形跑!快!”
草头一边嘶喊着,一边朝着前面狂奔。城墙上落下的箭在他耳边呼啸着飞过,他却丝毫不惧,只盯着城门前孤身独战的小姐,一颗心简直要跃出嗓子眼。
“二莽,快去帮小姐!”
二莽听到身后的喊声,本就轮得飞快的双腿迈得更快了,扬起一路尘土。
他们身后,几百个官兵模样打扮的流民手里举着刀,眼里冒着凶光,朝着城门的方向奔去。
“杀!”
更远处,元能也一跃而起,“走!”
安然一手用力撑住城门,一手挥舞着鬼头刀。日光下,黑紫的刀身横切竖砍,将冲上来的官兵一一斩杀在脚下。
到了这会儿,王同庆终于看出这人竟是个女子,再联想赵元翰临死前没能说完的话,他立刻猜出这女子的身份。
一想到眼前的人便是他们千防万防的佛女,他就忍不住浑身打颤,“快!快上!杀了此人,本官有重赏!”
可不等手下的人冲出城外,便又有一个高大的汉子冲了过来,接着,更多的人挤了上来。
完了!
二莽将那面绣着安字的黑地红边旗插上了城门,却没疑惑上面为何多了个安字。
草头一边打量着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子,一面摸着下巴道,“你还别说,这个安字写得还真不赖!”
至少比他家大人军旗上的谢字气派得多。
字是安然亲手写的,请了莲姑连夜替她绣上了金线,看到这个安,她胸中所有的彷徨不安彷佛皆有了归处。
安家军,回来了!她,安然也回来了!
临海城夺得惊险刺激却无比迅速,城中官员百姓还没反应过来,队伍便已经进了城。
百姓们躲在自家的门板后,窗台下,透过门缝,推开窗格,紧张而小心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街上走过一列列整齐的队伍,他们虽手里拿着刀枪,举着棍棒,却没有抢杀,也没有掳掠;他们虽脸色黑黄,举止也粗俗,神情却坦荡而自豪,嘴里更没有恶言秽语,不像是传说的的土匪流民,倒像是征战沙场的将士。
他们中有老有少,有身强力壮的男人,也有纤细柔弱的女人,甚至还有光着头挂着佛珠的和尚。
而走在最前头的那人,手里提着血淋淋的刀,腕上却缠着一串念珠,阳光一照,闪着耀眼的光彩。
真的是那个传说中的佛女!
有人突然推开屋门,冲出屋外,一把拉住队伍中的汉子,“大侄子,你怎么在这儿!”
为什么跟着个叛贼干掉脑袋的勾当!
汉子看清来人,也是满脸惊喜,“老常叔!几年没见,您老精神头还这么足!”
“我爹没熬住,去年死了,刚办完丧事官府又催着交粮,家里便彻底断了粮,要不是我命大,恐怕也撑不到来见您。”
“如今我跟着佛女,一起给咱们百姓讨公道!”
那人想说别跟着佛女了,来自己家,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地好友的儿子就这样走上一条死路,可一想起自己那家底儿,话到嘴边又换了说词,
“熬一熬就过去了,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话说得信心十足,他却叹了口气。
汉子却笑着点头,“常叔您说的没错,我如今算熬出头了,不用愁下顿没个着落,也不用愁死了没脸见自己的爹,佛女不光给我分了粮,还替我爹讨了公道!”
那人惊讶地看着他,见他脸上没有半分勉强,心底的疑惑更重,“那些传言是真的?”
“我不晓得您说的什么传言,可现在咱们天台城的百姓都羡慕我能跟着佛女,也巴不得佛女赶紧再回天台城,继续当咱们的县太爷。”
有人从屋里走出来,“佛女真的没杀老百姓?”
“当然没有!佛女杀的都是该杀的人,一个错杀的也没有!”
“佛女真的抢了粮分给了你们?”
“那是当然,她不光分了粮,连县令大人的私房钱也没留着!”汉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起自己的脚,
“瞧,县太爷新做的鞋子,他还没上脚咧,就换我替他享福了!”
周围的人朝着他脚上看去,看着那一双灰扑扑沾满泥渍血迹的锦靴,哈哈笑了起来。
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听说是佛女施了法,那邪里邪气的红光才退了?”
那日的红光不光吓坏了天台城里的百姓,附近几个县的百姓也吓得不敢出门,临海城的百姓至今还心有余悸。
汉子正了脸色,“不是施法,是佛女替枉死的冤魂厉鬼报了仇解了恨,那红光才退去!佛女说,有不公,便该讨要公道,便是皇帝也不能例外,这是天道!”
“我们安平军便要跟着佛女讨要公道,给百姓安宁,还天下太平!”
四周的百姓听得目瞪口呆,那些传言竟都是真的,佛女竟然真会替百姓讨公道!
有管家模样的人挤开人群,急急问道,“听说佛女夺了天台王家的家财,逼得王家老太太吞金自尽,这事儿是真是假?”
汉子冲他瞪眼,“你这汉子莫不是马尿灌多了?大白天地张口就是胡话!我告诉你们!佛女不光没夺王家的家财,还替王家少爷洗了罪名,王老太太为了谢她,几十万的家财说送就送,一个子儿都没留给自己的孙子,真要是佛女杀了老太太,老太太能出手这么大方,还求佛女收自己的孙子为徒?”
那人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却半点儿不恼,反倒满脸高兴地冲他拱手作揖,随即消失在街巷之中。
陈恪赶到临海城时,城里秩序井然,街道上没有血流成河,空气中也没有浓得叫人发呕的血腥气。
沿街的商户虽也关着门,百姓们的脸上却没有慌乱,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欣喜和激动,嘴里谈论的也都是佛女。
“黄知府的头被砍了,他那个小舅子还想跑,被佛女的手下堵了个正着,连着他那个祸害儿子一起被杀了个干净!”
“杀的好!老天瞎眼,没将他们父子收了,如今有了佛女,总算得到报应了!”
“听说陈员外偷偷摸摸地向佛女捐了五万的白银,却被佛女拒了?”
“呸!他哪里是捐银子,他那是花钱保命!佛女可是火眼金睛,又怎么会上他的当,你等着吧,不出两日,陈家必倒!”
隔着车窗,他静静地听着百姓们对她的评价议论,嘴角渐渐扬起,一路奔波带来的疲惫以及伤口带来的痛苦也瞬间得到了治愈。
跨进县衙大门,院内果然还同当初的天台城一样,挤满了百姓,大堂中间端坐的人却不是安然,而是元能。
草头远远见陈贵和老金拥着一位俊美贵气的公子进来,眼珠子一转,立刻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哎呦叫了一声,慌忙奔下台阶去迎,脸上又惊又喜,
“竟是陆公子来了!老太太刚才还念叨呢,说是走得急,也没跟您招呼一声,可巧,刚念叨完,您就到了!老太太若是知道了,还不定怎么高兴呢!”
来的路上,他便从老太太的嘴里听说了这位陆公子,此刻见了真人,顿时明白了老太太为何对他如此上心了。
老太太一愁儿子没后,二愁孙女嫁不出去。如今有人看上自家孙女,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富贵俊公子,不赶紧抓牢了那才叫怪!
只是不知小姐是个什么意思,可她既然愿意守在这人床前伺汤喂药,想来也是愿意的了。
想到他是谢大人的女婿,谢小姐的未来夫君,他脸上的笑更殷勤了,
“听说您受了重伤,怎这么快就赶过来了!从天台到临海这一路可不好走,我先扶您去旁边歇歇!”
陈恪抬手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避开草头伸过的手,“多谢草头兄弟,不过一点皮肉伤,无关紧要。小姐在何处?”
草头丝毫不在意自己落空的手,悄悄朝着一旁退了半步,“小姐在后堂呢,我这就带您去!”
三堂内,钱老太一边替安然上着药,一边点着她的头不停抱怨,“你说你傻不傻,非要自己冲上去干什么?我就不信,没了你,这门就打不开了?难不成养了那许多人都是白吃饭的?”
“要真是那样,还留着他们干什么?趁早打发了,省得糟蹋粮食!”
安然掀了掀眼皮,见那根粗壮的指头虽架势十足,却始终与她的头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挑了挑眉,又垂下了眼眸。
她年纪不小,又没了孙女,她自不会跟她一般计较,至于她说的那些糊涂话,却是连解释也懒得解释了。
见孙女板着个脸不说话,钱老太又软下话来劝,“扣扣啊,你别怪阿婆说话不好听,你自己瞧瞧,你这手糙成什么样了?你再看看你身上的伤,难不成,非要跟你爹似的满身刀疤才甘心?”
“你别忘了,你可是个姑娘家,日后还要找婆家见公婆呢!哪个好人家愿意要个一身疤的媳妇儿?”
陈恪站在院外,听着钱老太太那一声高过一声的质问,朗声道,“老太太放心,旁人不要,某却是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