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功场里竖着十数根高低不一的木桩，第一排每根水平相隔一米，垂直相隔两米，第二排每根水平相隔两米，垂直相隔三米，如此交错组合。
男生脚尖点过木桩，跳高跳低，身轻如燕，眨眼间便过了两排。
父亲站在场边，笑着点头：“轻功又进步不少，瑄儿，你练得很好。”
他又转头扫了眼女孩。
“欣然，怎么了，不敢跳吗？”
女孩望着父亲嘴角似有似无的弧度，目光落回面前的木桩上：“……没有。”
提气跳起，先落在矮桩上，再攀至高处，反反复复，像在爬一圈头尾相连的循环楼梯。
她勉强平稳地跃过两排木桩，没有一次掉落。
双眼下意识移向父亲，对方却根本没在看她，微笑仍挂在嘴角，稍淡了几分，显得心不在焉。
她顺着父亲看的方向望去。他在看远处角落里抱膝坐着的堂妹。
“嗯，”父亲许久才回神，扭头才意识到女儿已经跳完，于是匆匆走了过场，“那进入下一项吧。瑄儿，你先来。”
没有夸奖，没有责备。她就这样被父亲轻轻略过。
心里空落落的，但面上没有露出一点不满。
有时她会疑惑，父亲为什么从不主动去教堂妹武功，也几乎不管她，还能在长老不在的时候默许她不参与练习。明明都是忽视，对她和对堂妹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对堂妹，父亲像是在忌惮着，回避着什么。
对她是什么呢？
不笑的时候冷漠，笑的时候又并非真心实意。
两种都是她努力的结果，也都是她不想要的。
林欣然降落在1楼的草坪里。
苏筱给的绳子长度只够荡到3楼，为了防止被苍蚰破门而入后看见，她必须避开201的阳台和101窗外的电动车，哪怕那是必经之路。
还好她控制了方向，往左手边偏离了约30度，脚尖在墙面上借力一踏，一口气跳过了障碍物，单膝着地，就势往旁边滚了两圈停下。
现在是晏清94年2月11日，0点21分。
膝盖有点麻，但无大碍。她火速爬起来朝外跑，边跑边掏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5米。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20米。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40米。
……
每跑一段距离，她就重新拨一遍。跑了百余米，一直跑到小区门外的马路边，机械女声终于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持续的“嘟嘟”等待音。
“您好，这里是金陵警署联络控制中心。”接线员的声音响起。
今夜第一个成功打出的报警电话！
林欣然来不及喘气，一股脑把情况说了。凌晨的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寂静得只剩她急促而有些结巴的声音。接线员回复已经通知最近的分局派人过来，安抚了她几句，让她不要过于紧张。
“由于南区还有一起突发事故，附近警力不足，警队会尽量在10分钟后赶到，请您耐心等候，保持手机畅通，同时最大限度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现在是0点27分，那预期的到达时间就是0点37分。
通话结束，林欣然盯着手机左上角的信号栏，试探着往小区里走，越过空无一人的保安亭，按了林瑄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几步退回铁门外，重新拨号。彩铃响了起来。她猛地挂掉，手指发颤。
场域是整个小区！
再次确认了这件事后，她咬了咬唇，没有犹豫，掉头往来路跑。她答应过要把苍蚰引出去。
在获知场域范围的前提下，楼外比楼内的生存率更高，至少可以往不同方向，往场域外更开阔的地带跑。
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她跑回4栋，来到1单元门前。
『半块鸡锁骨：给我单元门的密码』
『拉布拉多拉得不多：2695』
输入2695，门锁“嘀”地叫了声，却没有弹开，指示灯闪起突兀的红光。
『半块鸡锁骨：确定是2695？』
『拉布拉多拉得不多：确定』
输了三次全部失败后，林欣然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升越高。
为什么？
抓住手柄往外拉，单元门纹丝不动，细微的金属碰擦声让她低下头，发现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铁门下端的格栅被人从里用自行车防盗链捆住了。
她把缠绕的钢链拽出一部分，看到了紧扣的锁。
正常人谁会特地用这种方式去锁单元门？！
——苍蚰！
他是什么时候来楼底的？在她跑出去的那几分钟里吗？
林欣然试着催动内力，却难以震开钢链，只压弯了锁头。
她竖起耳朵，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听不见2楼的狗叫了，只有斧头在地板沉重而刺耳地拖行——201之后，他会去哪家？
后背涌上一股寒意。
瓮中捉鳖，断掉这栋楼绝大多数不会武功的人的逃生通道，再一点一点缩小包围圈，围追堵截，看着猎物退无可退，最后敲碎她们的骨头，吸食带血的皮肉。
他在自己制定规则的游戏里不急不慢地通关。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杀人犯了，这是名副其实的恶魔！
可门禁也是他搞的鬼吗？
林欣然滞住。
不对。
苍蚰的电脑水平不是装出来的，他根本不可能像彭丹那样处理复杂的程序，否则不会等后勤组过来才动手……彭丹？
『做了点防御措施而已……』
彭丹。
彭丹还做了什么？
『只有我本人能关闭。』
芯片装置，病毒程序。
消失的倒计时……
林欣然的脑子飞速运转着，举一反三的能力在此刻被她发挥到了极致。
『半块鸡锁骨：@所有人计划有变』
正确答案是C。
隔日拿到发下来的练习册，林欣然瞪着那道没改的题，上面的红叉鲜艳得刺眼。
放学后，她照例去麦当劳写作业，没一会儿慕羽漠来了。
她下意识把那本练习册反扣过来。
然而对方似乎没往练习册上瞟，只是看着她：“我把东西带来了。”
“可以等我一下吗，我想做完这页。”
“可以啊。”慕羽漠在她对面坐下，托着腮望向窗外。
她埋头写了几分钟，抬眼看慕羽漠仍在发呆，还是没忍住：“你……怎么不问我那题对了没？”
慕羽漠回过神：“错了。”
“你这不是看到了么！”装没看到是什么意思，她咕哝着，“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什么反应？”
“呃，嘲笑？之类的。”
“为什么？我们很熟？还是我们有仇？”
林欣然被问住了，思考一秒：“不是……我是觉得，你都告诉我答案了我还不改，我理亏啊。”
“我告诉你的时候并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我给我的判断，你做的也是你自己的判断，一道题而已，你是不是太纠结了？”
她愣了愣。
“确实，我有这个毛病。”她叹气。
执着于做对，哪怕不可能时时都对，又愧于失误，哪怕不想愧。
写完手头的数学，林欣然合笔收拾书包。慕羽漠从包里翻出一块薄片状的东西给她。
“这是什么？”
“外面俗称的，信号干扰器。”
“长得好像电池，”她感到新奇，放在手里端详，“这里的按钮是干嘛的？”
“按左边会自动破坏附近的监控信号，右边会清除你经过的任意关口的通行记录。”
“真的假的？”情报机构的技术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慕羽漠扬了扬下巴：“想试试吗？”
“想，但……费时间吗？太晚回去，家里不会说你？”
“平时不住一起，他们不会管我。”
“你一个人住？”林欣然诧异，“不觉得孤单，或无聊吗？”
“和别人待在一起，就不无聊了吗？”
林欣然哑口无言。
好怪癖的个性，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另一方面，她不愿承认自己又被戳中痛处了。
当日傍晚，两个女孩走去地铁站，坐了三站地铁，下来又转公交，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辗转到了一个小区，林欣然看见街对面就是地铁站口。
“多坐两站地铁不是能直接到吗？还更省时间，为什么要专门转公交啊？”
慕羽漠说：“地铁和公交的通行记录是两个不同的系统，给你多试几种呗。”
“那这个对火车飞机也适用嘛？只要把干扰器贴近闸机就能清除痕迹？”
“对。”
进单元门时，慕羽漠拍了拍她：“你先关一下。”
“？”
慕羽漠刷了遍门禁卡，指着电子屏上的错误提示：“它对联网门禁也起作用。”
“哦。”林欣然把侧面的开关扣回去。
门禁卡重新贴在读卡器上，单元门顺利解锁。
林欣然跟着慕羽漠进了一间屋子，里面的布置和机房无异。
“你不会住这吧？”
“想什么呢，这里是情报阁的据点，我住隔壁小区，”慕羽漠不跟她唠太多废话，在控制室坐下，开始操作，“给你看下刚才走过的所有路线的监控。”
『Unknown Error』
所有监控都在她经过的时段出现故障，通行记录也查无此人。
“干扰对象是所有联网设备吗？”
“或者说，是网络线路。监控、通行记录，还有门禁，都依赖特定的线路，”慕羽漠把分格监控的巨幕全部打开，起身走到服务器前，打开一扇柜门，随手拔了一根线，巨幕上的某一格瞬间变成雪花屏，“我这样叫手动干扰线路，干扰器是利用其中的智能芯片省去了手动步骤。”
“我知道了！马路上的监控也是在路边那些箱子里接线的，干扰器就是在不撬开箱子的情况下，破坏最近的线。”
“可以这么理解。”
林欣然若有所思，凑近电脑又看了看：“诶，你的通行记录还在？”
“清除的是你出入闸机的记录，不是我的。”
“你等下，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举个例子，假如警察现在要抓我，他能查到哪些信息？”
“只能查到你最后出现在校门口的麦当劳，最多怀疑一下和你见过面的我，但不会有更多证据——坐五站地铁转三站公交的只有我一个。”
她差不多明白了。
“话说，”她现在才想起，“这个合法吗？”
慕羽漠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跟黑客讨论合法问题。”
“啊抱歉，我忘了决定不做守法好公民这件事了……那我买这个要多少钱？”
“送你玩的，这种东西库里还有不少。”
好慷慨。
林欣然摸摸鼻子：“那谢啦，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曲甯在客厅找称手的防身工具，翻出了手术刀。
苏筱听了林欣然的建议，趁着苍蚰还在201的间隙下来躲进了302，来时只带了把匕首，是苏岫专门放家里留给她备用的，虽说杀伤力也不一定够，总比没有好。
逃亡小队的群里有了新消息。曲甯拿起手机，脸色一惊。
“计划有变？”她读了出来，“单元门故障了。”
『半块鸡锁骨：有没有人去602帮我一个忙，602门没关』
『半块鸡锁骨：我室友的电脑里有一个程序，可以通过远程控制光纤线路让门禁恢复正常，我一个人没法做到』
『拉布拉多拉得不多：？』
『Montréal：不行！去6楼不就等于自寻死路吗？如果苍蚰追上来，就真的只有跳楼了！』
『半块鸡锁骨：是的，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否则大家都出不去』
『Montréal：你不是说警察10分钟后就到吗？』
『半块鸡锁骨：那是最好的情况！万一到不了呢？你们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曲甯和苏筱还在面面相觑，楼下重新响起了斧头劈门的声音。
两人凝神细听，距离很近，似乎就在脚下。
“他在砍202的门！”苏筱听出来。
曲甯表情凝重。
她们都知道202一直空着。没人的住户会大幅缩短苍蚰杀到别的楼层的时间。
“筱筱，其实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太相信小林。”
苏筱沉默几秒：“我也不完全相信她的话，我怀疑她根本不是602。”
“602为什么会有能控制门禁的程序？如果是黑客，那有没有可能，我们小区的信号问题就是他造成的？如果小林和他是一伙的呢？”
“是有可能的，但她也不像是坏人，不然她跑出去大可以不回来，为什么要管我们？”
曲甯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我也相信你的判断。这样看来，我们的防卫能力本就有限，既然都是等死，不如搏一把。”
“那我们？帮？”
“帮！”
苏筱下定决心，在群里艾特了林欣然。
『_終予海：需要几个人？』
林欣然对人数并没有把握。
原本她不指望真的有人愿意站出来，毕竟大家都是才认识几个小时的陌生人，因为一个杀人犯才被迫聚在一起，建立联络。
何况她的话确实真假掺半。
她不能透露太多SH芯片的信息，也不能不透露，把自己和彭丹的关系拉得太近或太远都显得她很可疑，另一方面她说得再多，也没那个技术破解。
凭借回忆，她基本摸清了彭丹的思路。前期她猜错了手段，以为他所说的防御真的只是让买家断联，剥夺对方变卦的资格，实际远不止此。
彭丹事先给单元门设置了锁定指令，和芯片程序联动，又比程序延后一小段时间，为的是等买家进入场域。指令一旦开启只能本人关闭或物理爆破，芯片被提前藏在外面，等收到尾款，他会让买家在离开时顺手取走，反之则锁住整栋楼，将更多无关人员拖入赌局，以确保事态扩大到没有上层力量能掩盖他遭遇的任何意外。
这才是完整的防御措施。
因此彭丹死前打开了程序，在后勤组进门后，锁定指令也生效了。
关闭程序的密码只有彭丹知道，彭丹死了，意味着没有人能通过密码关闭它——但，可不可以通过别的渠道关闭呢？
由于一直留心彭丹的操作，结合之前学得一知半解的知识碎片，林欣然骤然萌生了这个念头。
曾经在信息技术课上，自己用的那台电脑刚好中毒卡死了，按什么键都没用的时候，最直接的一种尝试是强制关机重启。
『监控、通行记录，还有门禁，都依赖特定的线路。』
假设SH芯片和普通的信号干扰芯片运行机制相似，必然存在慕羽漠所说的手动干预方式。
比如——拔线？
林欣然离开单元门，绕楼栋周围转了一圈，在绿化带后找到一个灰色箱子。她记得这种叫光交箱。
箱门紧闭，她打开手电筒观察锁眼，感觉在哪见过。
昨晚彭丹带下去的那串钥匙中，有一把是圆头无齿的，似乎就是这个锁眼的形状。
『半块鸡锁骨：至少两个』
『半块鸡锁骨：@_終予海你是不是已经在302了？』
『_終予海：是的，但你有需要，我可以再上去』
『拉布拉多拉得不多：分别要做什么？你告诉我们』
『半块鸡锁骨：去602找一把蓝色圆头钥匙从窗口丢给我，然后帮我看着电脑』
『半块鸡锁骨：一个人上去，留一个晚些要去楼底弱电井拉闸，整栋楼都断路后，门禁系统才能重置』
『半块鸡锁骨：苍蚰应该进202了，我能听到声音，按他的破坏速度，从202出来最快还有1分钟』
『半块鸡锁骨：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