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怀临没料到继后如此跋扈,入宫几天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都敢扯着嗓子跟他对着干。
可他又怕,好多血,他没伤过人,奴才犯上也是叫打一顿板子扇几个巴掌,这是他第一次将人打得头破血流。
他是为难她,故意将庆阳留在凤寰宫,等着昭妃找她麻烦,可那又怎样,她们谢家敢压制他给他不痛快,那他就敢还回去。
只是若帝王打伤皇后的消息放出去,明日那群言官不知又该说些什么。
段怀临气愤中又带着些许不安,招贴身太监万福凑近,吩咐着:“带几个人盯着凤寰宫,有什么动静要第一时间告知孤。”
万福自小伺候他,两人虽为主仆,更似亲友。他在门外虽不知皇帝与继后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主子是怒气冲冲出来的,里面还有瓷器破碎的声音,这次事儿闹得不小。
他微微弓背,恭敬应着:“奴已告知皇后宫中众人,不许乱说乱传,不可有损君上威名。君上喝盏茶歇歇,凤寰宫那边有奴盯着呢。”
“万福,这世间,唯有阿宁对孤真心。”
段怀临叹息,坐在榻上又想起元后的好,妃嫔入宫,或因权势,或为家族牟利,唯有元后王祈宁,他们青梅竹马,相互扶持,彼此真心。
“阿宁……”
端坐的帝王捂住眼睛,喉间发出轻声哽咽,也只有在这秋夜里,冷寂孤身之时,他能偷偷想一想元后,待到天明,又要换上笑脸与诸臣嫔妃虚与委蛇。
万福悄声退去,将门紧紧关上,不叫外人窥见帝王半分脆弱。
凤寰宫里,烛火如豆,青雀咬着牙哭,手却极稳,将尖嘴夹在火上燎过后夹走嵌在肉中的瓷片。
内殿只有青雀、红绡两人伺候,谢令仪伤了脸,宫人也听到帝后争执,没人敢上去凑这个热闹。
“将额发再剪些,明日能挡着。”
谢令仪说得慢,疼痛像是蛛网,将半张面部笼罩,犹如数根粗针扎在脸上,又缓慢拔出。
她忍不住时,问红绡要个香囊咬住,唾液浸湿缎面,舌尖能尝出里面的干花药草味道,放了白桔梗,涩苦后含着一丝清香。
因怕隔墙有耳,青雀、红绡不敢多言,等熬过包扎上药,谢令仪已是面色苍白,汗如浆出。她喘了几息,才又开口:“明日早膳前,往君上那送两样东西,邀他来进早膳。若不来,便算了。”
红绡顿住,与青雀对视,她再忍不住,出声已带着哭腔:“凭什么送!他敢对着姑娘动手,奴要告诉家主!”
“啪—”谢令仪重重拍向桌子:“我如今也使唤不动你了,你若事事想求家里,明日我就送你回去!”
红绡眼圈通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咬着唇不肯说话。青雀将她扯到身后,重又扬起笑脸:“娘娘莫气,红绡心疼娘娘,明日奴去给君上送东西,娘娘放心。”
“我知道你们心疼我,可是咱们进宫是为了什么?若这点儿气都忍不住,以后的事也不用做了。”
谢四上前扶着红绡手臂,重重握着:“我记得你挨的巴掌,我受得委屈,但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替我们,都讨回来。”
……
翌日大朝会有惊无险,昨日帝后两人的事并未传出,段怀临松了口气,下朝时听万福小声禀报:“皇后娘娘让侍女送了两样东西过来,请君上选一样带去凤寰宫用早膳。”
皇帝摆摆手允准,心头一松,料想这是皇后在向他服软,这才对嘛,昨日那般跋扈,今日不送点东西哄哄他,这事儿绝不能轻易过去。
万福将东西呈上,腰弯得更低了,无他,皇后娘娘也忒大胆,御前送上把匕首,若不是下面还垫着本《论语》,他真认为这是在挑衅皇室了。
其实多不多那本《论语》,也没差多少。万福默默想着,将身形远离御前,生怕殃及池鱼遭受无妄之灾。
段怀临握着匕首,闭眼顿了片刻,一字一句问道:“皇后可曾带过什么话?”
“回君上,没有。”
“啪——”
皇帝一脚踹开托盘,握着匕首直直朝外走去。
……
“庆阳既养在凤寰宫,便要遵守本宫的规矩。”谢令仪垂目,将手中的宣纸展开,“辰时起,诵读诗书十遍食早膳,亥时定,夜间无宵夜,需独宿。”
话音未落,庆阳的奶嬷嬷便走上前来打断:“皇后娘娘,辰时太早了,公主年纪小,正是贪睡的年纪,若早起恐对身子不好,况且公主在长身子,不备宵夜,外人知道,恐说娘娘这儿…”李嬷嬷犹豫着小声嘀咕:“苛待公主。”
“哦?李嬷嬷倒是真心为公主着想。”继后垂目,望向她的眼神泛着冷气,她微微抬头,示意人继续说。
李嬷嬷见她不反对,心头大喜,挺直腰杆继续道:“况且公主是女儿家,读书那是男人的事,公主只需吃好喝足,那就是享福的命,养在娘娘宫中,也不必费什么心,多送些嫁妆,日后能嫁个好人家补贴兄弟,便再好不过了。”
“简直放肆!”段怀临从门外走来,将这番话听个正着,他快走几步一脚踹在李嬷嬷腰上,不解恨似得再补上几脚:“来人,万福,拖下去重重责罚!”
几名侍卫前来拖人,李嬷嬷在地上涕泗横流大声呼救,庆阳不知从何处跑来,尖叫着扑上去拉扯,见没效果又扑倒在段怀临脚下,哭喊救命。
段怀临心口发酸,他与元后的女儿,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公主,怎被养的泥猴一般,头发蓬乱,脸色蜡黄。
他弯腰,试图将公主抱起,触手是细弱的腕骨,上面覆着薄薄一层肉皮。
“庆阳……”
“父皇,别杀李嬷嬷,你别杀……”庆阳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指甲扣在皇帝衣袖,眼睛却望向奶嬷嬷方向,神似元后的桃花眼噙满泪水,一连串往下掉。
“好了,先退下吧。”谢令仪开口,望向皇帝:“既然公主喜欢,就饶这奴婢一命,君上以为如何?”
段怀临想要反驳,低头是女儿清凌凌的泪眼,他摆手让人下去,胸口郁结,都忘了是来找谢令仪算账的事。
饭桌上摆着几色早膳,早先吩咐小厨房将面点做成小动物模样,庆阳吃得新奇,渐渐放下防备,小口品尝着。
谢令仪将翡翠虾饺夹入庆阳碗中,“君上思念公主,所以陪公主用早膳,庆阳可欢喜?”
庆阳一顿,偷偷扫了眼段怀临,见他并不似方才痛打李嬷嬷那般疾言厉色,点点头,又悄悄挪动身子,往皇帝旁边凑近些,学着继后的样子夹了个虾饺放入段怀临盘中,糯糯开口:“父皇吃。”
段怀临几乎热泪盈眶,他一直觉得庆阳不亲近自己,虽养在太后宫中,日日请安都能见到,但多半腻在奶娘怀中,像只猫儿似的一直躲着他。
望着那双像极了元后的眼睛,他眼眶湿润,近乎虔诚将那只虾饺塞进嘴里,反复咀嚼。元后虽死,但女儿还在,他们的血脉还在。
那是种奇妙的感觉,虽斯人已去,却在他身边留下了痕迹,这是属于他们二人的留存,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段怀临神色复杂扫了一眼皇后,似乎有些明白为何她要请自己来吃早膳的原因,他对元后,对庆阳多有亏欠,如今庆阳与他能有亲近,他甚得安慰。
等庆阳吃完被带下去,他轻声开口:“皇后,庆阳有你,孤放心。”
“食不言寝不语。”
“……”
谢令仪长了两副面孔,庆阳在时,她温声细语同两人说话,引导庆阳与他交流,等孩子一走,她就变了副面孔,端着一副冷若冰霜的脸,活像欠了她钱似的。
瞥向她受伤的额头,段怀临又泄气了,他确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清了清嗓子,忍着火气再次开口:“孤知这次待你过于严苛,你送去的东西孤瞧了,论语教庆阳读书,匕首是做何意?”
谢令仪放下碗筷,从红绡手中接过丝帕擦嘴,等整理好自己才施施然开口:“是请君上给臣妾助力。”
她站起,半跪在地上开口:“臣妾身为养母,必对公主竭尽全力,公主千金之躯,想必君上、太后及后宫姐妹都对其宠爱有加,然臣妾除却养育公主,还要规劝,教导,若有阻碍,恐无法善了,还请君上相助。”
段怀临细细打量着她,企图分辨这话中真假。继后年方十七,听说在宫外素有雅名,谢氏又有族内女学,她来教养,想必不差。
秋阳如细丝,透过窗缝跳跃进来,金黄色的光洒在继后脸上,将她侧颜照出一丝柔和与坚韧。她虽跪在地上柔弱臣服,皇帝却清楚,这柔弱皮下又是如何的刚硬。
匕首放在《论语》旁边,说是助力,怕也是威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倒真不怕他将她们谢氏下狱问罪。
“罢了。”段怀临拧眉:“孤允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将庆阳养在此处,给她些方便也无妨。
他从腰间扯下玉佩放在桌上:“孤的贴身玉佩,可随意出入宫廷,此后孤会多陪庆阳用膳,你教导公主是孤的旨意,谁都不可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