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后举荐本家堂兄的事吹进了慈宁宫,这日按例给太后请安,谢令仪被引至偏殿,茶喝了两盏,太后还未召见,不远处庭院中妃嫔往来,笑声不断。
继后便知晓,这是在故意晾着她。不知冷板凳要坐到何时,她倒不敢多饮水,再上的茶,只略略沾唇,数着腰间璎珞穗子。
北襄忌女子当政,梁太后也只能暗自联络母家发表政见,当家依旧是梁氏家主。皇帝听任新后举荐官员,这不是个好信号。
谢令仪知晓太后的心思,但皇帝的举动,却不是待见她,而是存心给谢家添堵。能用一个官位换得她与母家离心,是本划算的买卖。
她坐在椅上垂目养神,青雀、红绡早已习惯这些,在她身后陪同站得笔直。原在谢家之时,谢四姑娘被罚跪是家常便饭,因读了太多书,她想的总与其他姑娘不一样。
旁的姑娘看春雨,赏夏荷,伤晚秋,戏雪梅;谢四姑娘正忙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女红琴棋,只有谢二姑娘熟识。入宫前,夫人流了一夜泪,小女儿连个刺绣都拿不出手,争宠都拿不出手段。
谢四反倒安慰她,她入宫是做中宫皇后,除非被休弃打入冷宫,争宠没必要,若是打入冷宫,就是刺条凤凰出来,也争不来宠,一席话有理有据,谢夫人老泪横流,却辩驳不出。
谢父听闻她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气得要再请家法,若不是临近入宫,只怕又要跪上几夜。
跪天地祖宗,拜君亲恩师,这流程谢四姑娘熟稔。等璎珞珠子数到第七十六遍,一只小手揪住线头,奶声奶气道:“我要。”
她将璎珞从眼前移开,面前站着个十岁上下的小家伙,用绒球扎两个小髻,月牙眉下长了双含情目,皮肤头发略黄,衣服半新不旧,领口粘了块儿脏污。
谢四不确定道:“庆阳?”
小姑娘掐着腰承认:“见到本公主还不跪下?你手里这是什么玩意儿?快给我!”
不怪谢四认不出来,皇宫里孩子不多,庆阳又是元后所生,万分宠爱也不为过,更是自出生就抱在太后宫中,怎养得泥猴一般。
“不给。”
谢令仪蹙眉,将璎珞从小姑娘手中拿走。十岁正是读书的年纪,按说庆阳哪怕骄纵,也到了请夫子的年纪,该知礼了;再者,她望向窗外,秋光正好,这时节,她不读书吗?
“你你……”小姑娘似被人头一次拒绝,先是一愣,顿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声尖叫起来:“你敢忤逆本公主!”她上手拽着继后裙角,喊道:“我要打死你!奶娘!奶娘!”
青雀、红绡想帮忙,谢令仪抬手制止,她握住庆阳手腕,微微用力,使她无法动手,庆阳怒极,用头顶她,二人似两只牛犊对上,胶成一团。
慈宁宫众人听到动静匆匆赶到,就见继后与庆阳公主两人摔倒在地,继后牢牢护住庆阳后脑,而小公主的手还揪住那枚璎珞。
“住手!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谢令仪抬眼,太后携一众妃嫔站在不远处,新后入宫三日她们不来阖宫觐见,这次在慈宁宫倒是都齐了。
“奶娘!”
庆阳如乳燕投林般扑到一老嬷嬷身上,皱着脸在她耳边小声说着。
“谢氏!你乃中宫皇后,连幼子都容不下吗?”
太后眼中愠色渐浓,脸沉下来,风雨欲来。
众人闻声匆匆跪拜,离得最近是一穿绯色彩绣云锦裙女子,膝行两步揽住庆阳,梨花带雨控诉道:“姑母,您快瞧瞧,庆阳公主手都红了,公主宫中孤苦,皇后趁无人时便虐待她,好歹是书香门第,怎能如此心黑!”
那是太后的侄女梁清婉,被封了昭妃,除了元后,她最受宠。王皇后没了,她在宫中一时无二。
昭妃开头,其他人纷纷开口:“公主年幼,好歹养在太后宫中,娘娘也要看君上和太后面子…”
“莫不是谢家还对前几日的事有所怨怼?”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脏的污的话兜头倒来。
红绡忍不住开口:“明明是公主先来抢皇后娘娘东西!你怎能颠倒黑白!”
‘’啪——”
一旁的大力太监不等人吩咐上手就打,对人斥道:“主子面前还敢放肆,太后娘娘没开口,你个奴才活腻了吧!”
这巴掌打了红绡,更是在众人面前打了继后的脸。
谢令仪抬眼,望向公主身旁的老嬷嬷,冷声重复:“奶娘?”
“贱妇,你在浑说什么!”
太后表情森然,闻言大怒,随继后视线望去,只看庆阳缩在李嬷嬷怀里,泫然欲泣抱着老人脖子,并不看她们。
一声声奶娘,叫得人心头发麻。众人不禁想起先皇时期,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
先皇仁孝帝出身不高,母妃后宫争宠,将年幼的皇子扔给了个年轻的宫女。那宫女是宫外寻来,刚诞下孩子,乳汁充沛,倒是将幼年时期的先皇照顾极好。
只是,二十年过去,先皇与那宫女产生了不伦之情,将她封为贵妃,独宠多年。这期间虽有选秀新人入宫,贵妃依旧恩宠不衰。
偏偏贵妃无法生育,心生妒性残害宫妃皇子,梁太后当年偶受雨露,偷偷产下皇子,刻意避宠,将皇子养到十六岁,一朝不慎被贵妃发现,贵妃扬言要赐死这对母子,先皇竟也同意了。
可就在当夜,先皇发现贵妃与宦官媾和,一剑斩杀贵妃,气急攻心呕出血,可回望后宫,仅有段怀临一个皇子,只能立下数道圣旨,要求世家护国,又相互制衡,当夜也断了气。
最讽刺的一道圣旨,是北襄皇宫不许出现“奶娘”两字。这段往事也成了宫廷禁事。
段怀临虽做了十余年皇帝,但受制于先皇圣旨,多年被各大世家管辖,这皇帝做得并不畅快。
有人冒先皇大不韪教公主喊奶娘,这是后宫御下不严。王皇后在时,便是太后掌管东西六宫。出了这等事,偏又叫新后撞上,太后脸色青白相交,叫人先把公主抱走,李嬷嬷哭喊不舍,殿内一时乱成一团。
梁太后命嫔妃散去,只留昭妃并新后在侧。
“姑母,该叫人将这老贼拖出去杖毙!”
“哦?皇后以为呢?”
太后对昭妃的话不置可否,瞥了眼神游在外的皇后,她倒真坐得住,还闭着眼睛老神在在。
听到叫她,谢四睁眼,望向下方痛哭流涕的李嬷嬷。北襄好点人家主母都不会自己喂养,交给贫苦人家奶娘,等孩子大点,奶娘在主子面前得脸,也能做个管事嬷嬷,一辈子吃喝不愁。
因奶娘在主家地位高,一些人便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自本朝段怀临继位后,减少女户,打击女子外出,这些靠奶孩子为生的女人也少了许多。
她垂目,慢吞吞咬着字道:“公主喜欢,若是杀她,恐伤了君上与公主父女之情,不如打顿板子,继续伺候公主。再送公主去上书房,同皇子们读书,知礼,也便是了。”
“可这贼妇挑唆公主。”昭妃美目怒睁,心知太后也对前朝之事忌讳莫深,谢令仪心慈手软,这算彻底寒了太后的心。
她哀求道:“姑母,庆阳公主可怜,侄女请求抚养公主,赐死李氏,以正宫讳。”
梁太后一时难以决断,扶着昭妃的手沉吟。皇后退居半步,并不言语。梁氏入宫的女子中,昭妃最受宠,但还没有孩子,虽非亲生,却能时刻被帝王挂念。
但到底是元后所生,王氏覆灭之事,梁家也横插一脚,若是养个仇人便不值当了。因此太后并未用心教养庆阳,反而刻意怠慢。
“你年轻,以后养自己的孩子才好。”皇帝从外面踱步而来,将昭妃扶起,转头看向谢令仪:“庆阳本是嫡公主,合该养在中宫,都照皇后说的办吧。”
段怀临一锤定音,似乎并未发觉梁太后与昭妃看向谢四怨毒目光。
谢四面上不显,知道皇帝这是又拿她做刀。她应着。又说了半日闲话,才迟迟离去。
是夜,青雀报陆昭仪求见。谢令仪抬抬眼皮,还未允准,一紫砂暗金蝶纹千水裙女子抱着棋盘走来。
声音冷涩淡漠:“你入宫,不来见我。”
“陆绵绵,我是皇后,该你拜我。”谢令仪托着腮,不满道:“宫中乱花迷人眼,陆姐姐,你心中定是藏了别的妹妹。”
“嗤。”陆昭仪对谢四倒打一耙行径很是不屑,将棋盘摆正,仔细端详她的脸,半晌看不出端倪,又道:“白日那李嬷嬷,是梁家送进来的,原本我以为会是梁清婉做皇后呢。”
“段怀临对梁家不满,就等着我闹起来呢。”
“呸,没用的狗东西,只会躲在女人身后使绊子。”陆绵绵说起皇帝脸皱成一团,她入宫也是因为世家身份,墨玉棋子嵌在掌心,通红一片。
“莫恼。”谢令仪看向窗外,一双小手扒着窗台,正努力往里看,只是身量未足,只露出个绒球啾啾。
“我这儿有只皮猴儿,你有空来授课解惑,会有人感激你。”
“你会感激?”陆绵绵随着她视线望去,掌心松动:“你倒是好心,管好自己吧,最近有的是人盯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