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寰宫的焦木在冷风中劈啪作响,陆绵绵站在宫门前,仰着头,颈线绷得笔直,脆薄的皮下,能看到几根靛青血线。
身后传来声响,她转过身,看着继后步辇碾过余烬,缓步而来,当真是声势浩大。
她站在原地未动,快速眨着眼睛,怎么也看不清,这位一同长大的妹妹,到底从什么时候起,长出满脸对权势的渴望。
谢令仪推开红绡的搀扶,向陆绵绵靠近了几步。
“你是不是早知道陶青死了。”
“是,我想等陶青过了祭祀大礼,再…”
继后的话被一声冷笑打断,“来不及了,她殉情了。”
陆绵绵歪着头,圆润的眼睛弯了弯,踢开脚边已经烧变形的鎏金香炉,炉灰里滚出半截金钗,上面的玛瑙滚落下来,火焰般的颜色,是入宫前陆绵绵给她亲手挑选的嫁妆,谢令仪叫工匠镶上去的。
那时,陆绵绵的礼盒里写:“凤翥麟翔,岁慕天寒”
而今,她踩着一地灰烬,说得极慢:“你这么聪明,不会想不到,她孤身回到陶家会有什么后果。”
在挚友的逼视中,谢令仪后退半步,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容不得她半分争辩。
“月徽不是你,她不会自救。”
她说着,眼泪先落下来,这次没人会掏出手帕为她擦拭,她大力抹了把脸,与谢令仪擦身而过:“谢四,你我此后,殊途永夜,参商不见。”
谢令仪被撞了个趔趄,目光瞥向正殿,那里火势绵延,浓烟四起,若她今日没去勤政殿,陆绵绵许是真要烧死她。
可陆绵绵不知道,正殿紫檀木妆奁里藏着一封女户路引,是早给杜月徽准备的,能助她脱离陶杜两家桎梏,本想瞒着她做个惊喜,如今却是弄巧成拙。
胸口被冷风吹得胀痛,在快要涨破时被银针轻巧戳破,细细密密的疼。谢令仪吸了吸鼻子,冷声对红绡吩咐:“去查查,今日有谁到访。”
……
勤政殿笙歌鼎沸,这方偏殿点了几盏蟠龙灯,烛火在夜风跳动,继后裹着玄狐裘缩在圈椅上,朱批游移如困兽。已是开春时节,偏殿窗缝儿依旧严丝合缝,吹不尽一丝冷风。
桌案头摆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来回热了三遍,此刻汤药表层凝着层黑膜,黏在碗边,发出令人作呕的苦腥。
子时更漏混着夜风传来,段怀临踏着四方步踱到偏殿,望着案头赤红朱批,笑容满面:“智者劳心,皇后辛苦。”
在看到奏折上写“平籴推行,萧氏阻之,引灾民暴动”,后面跟着朱红的“镇之”时,笑得更加开怀:“皇后果敢,孤自弗不如。”
谢令仪喘了几息,心知这是他故意激怒她,愤怒会失去理智,会错得更多,他既用她肃清朝堂,又叫她退无可退。
这些时日政务虽是她处置,能颁布推行的,只有针对世家的部分,前朝有易知秋等寒门子弟追着骂她牝鸡司晨,政事中她参照帝王心意打压世家,传出去也是皇后无德。过不了多久,这群臣子就会求着他重新执政。
段怀临闲坐高台,无论哪一路都是赢的。
他弯着腰,亲手将那碗冷掉的汤药端到她手边:“皇后,你我夫妻同心,你病着,孤心甚痛,该喝药了。”
谢令仪弯了弯眸子,仰头灌下,酸涩在口中肆散时,镇压兰陵萧氏的后面,附着皇城司的缀令散着幽光。
案上的朱批多是“杀之”、“镇之”,里面夹着开设女学,推考成法之策,也只是薄薄一页,段怀临快速翻过,并未多加注意。
他将奏折推到一边,大手放在谢令仪脸侧,烛光舔舐过他阴柔娟丽的脸,将那抹瑰丽分出光与暗两色疆域。“皇后,你帮了孤,该怎么赏你才好。”
谢令仪瞥过案头空着的药碗,指间陡然攥紧狼毫,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虚弱:“臣妾愿做君上的刀,只求世家倾覆之日,谢家能偏居一偶,做个不问世事的庄户。”
“哈——谢家出了你这个好女儿,从龙之功,当倾国以报。”
谢令仪的头垂得更低了,剧痛叫她无法开口与帝王虚与委蛇,只能咬住唇咽下喉间呜咽。
段怀临如逗弄幼犬般拍了拍她的头,大笑着扬长而去,他正值春风得意,叫近日盛宠的陆贵妃在勤政殿跳起了绿腰舞。
陆绵绵重获恩宠,冰雪美人忽然热情似火,叫帝王惊喜万分,再不提什么血脉之事。
殿中笙箫之音飘了进来,隔着缝隙,谢令仪还是没看到陆绵绵,只看到了飞舞的裙角,绚烂飘散,正应着那句:“参商不见。”
初春夜里,寒气未散,十二盏琉璃宫灯在九曲回廊拖出细长的影,穿过月洞门,青雀快步迎上去,赤金镂空镶红宝护甲搭在手上,她顺势将藏在袖中的象牙牌呈上去,低声道:“娘娘,成了。”
“好。”
谢令仪挥手,示意后面的内侍退去,带着青雀往寝殿方向走。
那日许多人都瞧见陆绵绵烧了凤寰宫,谢令仪却一口咬定是春日干燥起火,轻轻放下此事。她这个苦主不追究,段怀临不欲多管,叫她先去披香殿暂住,等凤寰宫修缮好再搬回去。
只是苦了庆阳,同元后一起搬到兆祥所,与四公主、五皇子住到一处,她又惦记着宫外那群灾民,开春后上午习字读书,下午去慈幼司授课,经常在宫门落锁前才赶得回来。
途经凤寰宫废墟时,她突然驻足,目光落在焦木环绕的宫殿前,神色凝重。
“娘娘,梁指挥使今夜宫中巡视,似是心情郁结。”
青雀犹豫着,视线凝在象牙牌上打转,谢令仪心知,定是梁煜拦人盘问住了,她揉着额角,声音中灌满疲惫:“实话实说即可,与金算盘的约定,他也知晓。”
“是…是指挥使说,娘娘指使金算盘,是他的福分,送什么牌子倒像是私相授受……”
“嘶…他惯小气,别理他。”
袖袋里的物什硌着手臂,凝聚着上京半数黄金藏量,金算盘为了西陵之行,托付她全副身家,她自然要护着人安全,皇城司的人将一路护送他至回来。
残烛在青铜雁鱼灯里爆开灯花,梁煜两指捏着素纱帕子迎光细看。帕角银线牡丹浸了沉水香,此刻正缠着他腕间新愈的刀疤,像条吐信的蛇。
谢令仪推门而入时,就看到他将布料蒙在脸上深吸,喉结滚动如吞刃,“酥酥的帕子…也这么勾人。”
青雀匆忙低头后退,将门紧紧关闭,遮住殿内旖旎。
谢令仪绕过他坐在绣凳上,端起桌上剩余的半盏茶沾了沾唇,才道:“你竟还能回来,明日需你去兰陵镇守,接管兰陵粮仓,京都大营主帅,怕是要换人了。”
梁煜不满地在她腮边咬了一口,泄愤道:“你是真要将我当驴马用,从太原到青州,这些时日我都没睡过整觉。”
谢令仪斜睨了他一眼,对此不置一词,他倒是惯会得好卖乖,虽做着脏活,可清算期间,多的是好处可寻。
她在宫中都有耳闻,梁指挥使如今所到之处,地方鼎力相迎,光是他近两月往宫中进贡的美人,都有十数位,叫昭贵妃气红了眼。
“兰陵多山,恐有匪患,你莫轻敌。”
残烛将熄未熄,梁煜屈膝蹲在谢令仪凤座扶手上,硝烟浸透的牛皮护腕蹭过她中衣领口,三日前在青州被劈开的额角还渗着血丝,混着酒气滴在她锁骨凹陷处,像团将凝未凝的朱砂。
“酥酥惯会口头关心。”他半真半假抱怨着,用犬齿叼开她襟前玉扣,喉间滚出砂砾般的笑,将滚烫的唇印了上去。
呼吸纠缠错乱,他想起在青州时,副将领口露出的平安符,彼时青州守卫奋起抵抗,那枚平安符中包裹的铜钱替他挡下飞矢,他兴奋地说,那是他娘子一步一跪求的,灵验得紧。
原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偏偏叫他上了心,似乎谢令仪还未送过他什么,这样狠毒的女人,也会有儿女情长的时候吗?
他倏尔睁开眼,看着她平静淡然的脸,哪怕是情潮汹涌时,也不过微微皱眉,眼睫都不曾颤动几分。
他看得莫名燃起股怒火,又狠狠撞了几下,噬住她颈间白肉,含糊不清道:“从兰陵回来,给我做个平安符,我才信你这关心。”
谢令仪伸出藕臂,如一朵被春雨浇灌的桔梗,花瓣在雨中摇摇晃晃,落下几朵水珠。
“等你回来吧。”
她断断续续说着,对梁煜的粗暴格外偏袒包容,勤政殿那碗冷掉的汤药此刻在腹中翻江倒海,剧痛连接脉络在体内撕扯,她张口咬在男人肩膀,留下一道血印。
“庆阳年纪小,却是中宫嫡出,若大计不顺,扶持庆阳,可保安稳。”
梁煜紧抱着她,铁臂箍住她的腰,在她耳边悄声道:“我还指望你给我生个,养旁人的孩子做什么。”
背后一阵湿热,他笑着松开她,登时变了脸色,谢令仪软成一团缩在他怀里,早已脸色青白,气息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