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陆绵绵的身子逐渐好了起来,只是整日恹恹呆在殿内,不愿出门,也不想说话。
红绡生性活泼,留在凤寰宫牟足了劲儿逗她开心,她也只是淡淡的,经常一个人坐在西偏殿的窗下左右手互搏对弈。
谢令仪就坐在一旁安静练字,日光透进来,倒生出几分岁月静好。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她的字并非女儿家善习的簪花小楷,细长□□,走势凌厉,写的是闲情逸致的词,却透着杀气。
青雀打帘进来,小声回禀:“勤政殿那边出事了。”
谢令仪挑眉,将毛笔搁置笔架上,浓墨坠在笔尖摇摇晃晃,“啪嗒”一声,落上宣纸,如雪地平白多出的脏污,格外醒目。
十五那晚,刘御女得了恩宠,自那之后,许是帝王食髓知味,放弃了满宫的明艳动人,偏爱上了清粥小菜。
宫中最坐不住了,莫过于关雎宫的颜妃,同样出身低微,她原本最看不上这些低阶嫔妃,没料到对方月余时间连升两阶,虽是五品婕妤,却多出个“瑾”的封号。
“几位大人在勤政殿议政,君上去更衣,在偏殿…”青雀咬着唇,难以启齿道:“与颜妃…白日宣淫…”
“几位大人听到声响去看,宋太师当场就昏了过去,几份奏折还垫在颜妃腰下,散了一地…”
谢令仪带着青雀、红绡往勤政殿方向赶,这次来的都是朝中老人,陆尚书坐在椅子上还算镇定,谢父和萧侍郎一文一武,平日里吵得不可开交,今日竟和谐的站在一处扼腕叹息。
最凄惨的要数宋太师,人虽醒了,指着段怀临“嗬嗬”直叫,瞪着牛眼,正被内侍拍背锤胸,险些喘不上气。
段怀临捂着脸,垂头丧气坐在龙椅上,他也不知怎的,或是许久未见,猛一碰上颜子衿,心头直发暖。
原本他还强撑着,叫颜子衿先回宫,哪知女人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又是如此肃重的朝政场所,女人形态已与寻常女子不同,他脑子“轰”地就炸了。
“君上偶感风寒,叫大人们关心了。”
谢令仪先行进殿,也不看坐在上方的帝王,示意万福赶人:“几位大人辛苦,天色已晚,还请……”
“皇后娘娘!您僭越了!”陆琰中气十足站起,抢先发难:“君上无才无德,如今又白日宣淫,实难为皇室表率,臣等今日跪请,立太子,下《罪己诏》。”
他一开口,萧侍郎跟着起身,“先帝虽偏宠贵妃,却德才兼备,克己奉公,君上虽是先帝血脉,早些年到底少了开慧明智,如今五皇子尚小……”
他在殿中滔滔不绝,谢令仪双目微眯,不着痕迹地与谢父对视,又移开目光。
段怀临垂着头,手指藏在袖间紧握,自临政后,这些话他听得多了,说他德不配位,才疏学浅,可这还是头一次催促他立太子。
他正当而立之年,皇子年幼,若真如了这群老臣的意,这北襄可就不姓段了。
两位老臣慷慨激昂时,谢父站了出来,敛袖整衣,郑重道:“君上年轻,性情仁善,不如写下《罪己诏》,此事也就算了。”
“嘿,你个老王八!”萧汝成调转枪头,抓住谢钧前襟:“老子最讨厌你们这些掉书袋子,谁不知道你们一肚子坏水!”他急得口水乱喷,顾不得再咬文嚼字:“如今政务怎么处置?老子手底下的大头兵连西北风都快喝不上了!”
他为军饷而来,城郊大营驻扎在上京城外三十里处,两万兵士吃不饱饭,盔甲都成了藤条编的织网,他这次就是来要钱的。
段怀临不敢反驳,他指望陆琰这个钱袋子,更用着萧汝成的护卫,两方都不敢得罪,这才叫谢钧出面,企图用三寸不烂之舌平衡两方。
可谢钧这个老滑头,一味地和稀泥,他倒是想以皇权牵制,又多了个宋太师,拿先帝遗诏压他,又手握打龙鞭,帝王无能可随时鞭挞。
段怀临梗着头,不肯立太子,也不肯与他们纠缠。趁着三位老臣在纠结是否立太子以安朝政时,宋太师终于缓过了劲,沉声道:“帝王无能,王后代之,共敌外患,稳固朝纲。”
“不可!”
谢钧抢先跳出来反对,他上前两步,指着谢令仪道:“皇后娘娘终归是妇道人家,胸无点墨,怎可担起朝纲大任!”
萧汝成难得认同他,上前和谢父站在一处:“这不就是牝鸡司晨,阴阳颠倒嘛!”说罢还偷偷碰了碰一旁的谢钧,小声道:“没想到你这老儿还挺大公无私。”
谢父未应,垂首默默与他拉开距离,似是铁了心要做个一心为公的纯臣。
陆琰沉默多时,拱手道:“太师之言,不无道理,皇后亲政,代理朝政……”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还是要以君上主。”陆家如今有两个女儿在宫中,若是女人亲政,那他们陆家也有机会,这可比扶持新主划算得多。
眼瞅着陆尚书临时倒戈,萧汝成急得跳脚,三人各说各的理,在勤政殿吵成一团。
谢令仪跪在段怀临脚边,额头压在帝王的金履上,含泪哽咽道:“臣妾无能,不能为君上分忧,满朝文武,唯太师刚正不阿,请君上立太师为摄政王,共理朝政。”
龙涎香袅袅上扬,丝丝缕缕飘进鼻息,在体内生出盘根错杂的细枝,将帝王牢牢捆住,不得往生。
段怀临手指紧握,拇指上的扳指硌着关节,视线一一扫视过去,他们不相信他,想要扶持新君,或是摄政篡权,简直痴心妄想!
对上宋太师的眼睛,他下意识瑟缩着,打龙鞭甩在背上的痛感如影随形,他深吸了口气:“孤身体不适,这些时日的奏折,皇后先看看,若裁决不得,可向太师询问。”
这就一锤定音,先叫皇后在前面顶着怒火,他捂着头,哀声道:“快叫太医,快……”
万福此刻福至心灵,带着几名内侍冲上前,架着段怀临就跑,仿佛后面有人追杀似的。
“娘娘这出戏,当真精彩。”谢钧神情复杂望着她,又爱又恨,若谢令仪是个男子,定能光大谢家。
继后落后半步,对父亲的话不置可否,她要掌权,谢家定要跳到对立面反驳,若站在统一战线,才叫外戚干政。
谢钧与她唱反调,若是她失败,总能保全谢家上下,谢氏不做亏本的买卖。
“阿兄如今还没消息吗?是否要皇城司的人去查一查?”
谢钧摇头,皇城司在北襄各地设有暗桩,若是寻人倒轻而易举,但谢序是谢家嫡子,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将自己的弱点放置人前。
此刻听继后问起,他冷哼着:“你幼弟顽劣,多出去历练也好,你稳坐中宫,还是早日怀上嫡子,为你幼弟回来铺路。”
这方说着,就到了宫门口,谢钧抬脚踏出半步,叹息道:“仪儿,保重吧。”
谢令仪眼眶猛地一热,扶着宫门,看着父亲一步步远去了。
青雀换了身利落的内侍衣服,抱着个紫檀木盒跨过宫门,如一滴清水,毫不起眼融入宋氏马车,再无声息。
要说与宋氏渊源,还要提一提那位西市商人金算盘,他虽带着面具,却身染莲香,若不是寻常焚香,只有常居莲多的场所。上京五十里外有一座百亩莲庄,户主是当朝太师——宋峦。
听闻这位太师一生为政,终身未娶。
前些时日她与梁煜闲聊,说起西陵那位王后,叫宋小怜,她当时来了兴趣,叫人去查,当真查出些东西。
这些查到的信息当夜送到太师府中,宋太师要比她预计的来得早,这克己复礼的人端方了一辈子,终归败给一个“情”字。
家国仇恨哪比得上身家性命,宋峦虽对段怀临不满,但对北襄,却近乎顽固的忠诚。直到谢令仪许诺踏平西陵,宋太师终于松口,而金算盘这场西陵之行,怕是贴钱都要去的。
谢令仪心情不错,路过关雎宫时,还能听到里面的曲音缭绕,颜子衿爱听戏,关雎宫近日唱的是《绾青丝》,红颜未老恩先断,独倚熏笼到天明,她怕失宠,那就叫她再害怕点儿。
恐惧能激出勇气,叫她用点从前不敢的手段,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怀有龙裔,就是最大的依仗。
谢令仪脚步轻快,有宋太师支持,只需半年,她就能替代段怀临。颜子衿可要加把劲,千万别叫她失望啊。
宫墙夹道上的积雪化得七七八八,露出青石板上斑驳的如意纹,继后扶着红绡的手缓步而行,护甲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夹道两侧的杏树已抽了嫩芽,枝头高耸,颤巍巍长着几朵花苞。
她伸手折下一枝,花苞里竟藏着只翠绿的蜂鸟,扑棱着翅膀飞向碧空。红绡抿嘴轻笑:“娘娘瞧,连这小东西都知道春天来了。”
远处传来编钟声,是太庙在准备春祭大典。谢令仪走得慢,想起年节里,陶祭酒在雪地被豹子撕咬,人竟没了,可怜杜月徽年纪轻轻就守寡,等过了陶青祭奠大礼,她把杜月徽调入宫做个侍棋女官,陆绵绵说不定会好些。
这般想着,她嘴角带着笑,拐过月洞门,迎面撞见几个洒扫宫女,慌慌张张跪了一地。
谢令仪瞥见他们手中的金丝楠木扫帚,柄上缠着明黄丝带——是她宫中样式。只是,这里离凤寰宫尚有半条长街距离,她们为何会聚在此处打扫。
红绡上前指着她们质问:“你们几个,跑到这里躲懒,这是凤寰宫的地界吗!”
她掐着腰嚷起来,几个宫女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还未等她继续骂人,谢令仪握住她的手臂冷声道:“红绡,你看——”
红绡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凤寰宫上空冒出缕缕黑烟,似是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