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赈灾棚的桐油灯染成腥黄色,三十口铸铁汤锅在泥泞中蒸腾出雾气。杜月徽罗裙下摆沾满带血的污泥,叮当镯在腕间空荡荡晃悠,发出细碎的声响——三丈外,陶青正用银匙搅动施给灾民的药汤,大氅里面带着陆家族徽的印记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临到城外的马车上,陶青拉着妻子的手,指尖粗粝老茧磨着掌心,她缩在一角,不敢挣脱,陶青手里拿着的,是一串碎裂成几瓣的叮当镯,水头温润,一抹朱赤横在中央,世间仅此一对。
男人满脸阴鸷,舌尖湿滑滚过她的耳廓,轻笑着:“月徽,你得听话,如今陆家的亲生女儿找到了,昭仪娘娘的生死,可在你手里。”
说话间拇指上移,一寸寸摸上了女人臂间的守宫砂,发狠掐了两下,直到身边人脸色发白,满脸冷汗才倏尔停手,“夫人心善,待会添柴时将此物放入粥内,算是替陆昭仪的孩子积一积福报,你也不想它黄泉路上走得不安生吧。”
杜月徽缩得更紧了,掌心濡湿握着瓷瓶,指尖堪堪在瓶身打滑。陆家的事,陶青没打算瞒她,甚至今晨,宫里传出陆昭仪遇险,陶青喜得跑到她院子里放了几挂鞭炮,说是送那孩子一程。
皇后娘娘得了消息就赶回宫去,如今赈灾值守的,仅是易知秋那几位臣子,君上颁了诏书,赈灾种种,一切由易知秋为首自下督办,明面上是给易知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京中许多眼睛都看着,这是君上要给易大人开路,赈灾结束,怕是寒门的势力,要再上一层楼了。
不止陆家看不得如此,京中那些世家,谁会忍得了这些寒门爬到自己头上。陆家往宫中送往侍奉的人出了纰漏,若还想在京都立足,除了安抚宫中,更要对世家给足诚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出头鸟,陆家得做。
杜月徽坐在灶前,火光在她脸上打出阴影,胸口藏着的瓷瓶,瓶口尖锐,像是钝刀在心口反复碰撞。
一面是陆绵绵生死不明,一面是衣着褴褛的灾民,她垂着眼,麻木往灶上添柴。除夕那夜,她跪在被烧毁的陶家祠堂抄写《地藏经》,朱砂墨里掺上鹤顶红,将“地狱不空”四个字染得狰狞。
“夫人烈火烹煮,会糊锅嘞。”照夜从她手中接过木柴,扒拉出未烧开的柴火,凑近抽动了两下鼻子,闷声道:“娘娘留我驻守在此,夫人可需要帮忙?”
杜月徽怔住,捂紧胸口,抬眼望着照夜,眼前女子五官模糊,眉形浅淡,只有那双眼睛,是细长琥珀色,看人的时候,透着股狠劲儿,此刻离得极近,直勾勾看向她。
“我闻到了,你身上有毒的味道。”
照夜声音平直,不加情绪地阐述着,仿佛对她来说,此事稀松平常。
“没…没有…”
杜月徽下意识反驳,仰着身子看她,她识得,那是继后的武婢,不爱说话,总是像片影子,不远不近跟在谢令仪身后。
照夜沉默着,凑得更近,鼻子耸动,将头埋在她胸口嗅闻,喃喃自语:“没错啊,就是……”
陶青一直暗中观察着杜月徽动向,见此不对,大步赶过来,抽出马鞭往照夜身上抽去:“你们在做什么!”
照夜耳朵瞬时动了,背对着接下迎面而来的皮绳,随即站直身子,扬手将鞭子夺下,转身反抽回去,冷声道:“你先动手的!”
陶青被拽得踉跄几步,气得鼻子都歪了,扫了眼照夜身上侍女服侍,大声呵斥:“放肆!你敢殴打朝廷命官?论罪当诛!”
照夜像是没听到,一味将马鞭紧握在手中,恶狠狠瞪着他,两人在营地上剑拔弩张,怕是下一刻就要动手。
“夫君,她是皇后娘娘近身宫女。”
杜月徽慌忙迎上去,扶住陶青往照夜脸上指点的手,凑在男人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又摸了摸胸口,这才泪眼婆娑挽住丈夫往远处去了。
走了十来步,杜月徽回头,朝她颔首,重又走远了。
照夜待在原地,将马鞭放在眼前,鞭子通体三寸,呈灰褐色,由小羊皮缝制编织,把手处用牛筋弯成个提绳,闻上去有腐酪和铁锈味儿,应是从前沾了血。
其实不用推测,单看上面血迹斑斑的痕迹,倒钩处挂着女人衣料的丝线,不难猜出它的用途。
这叫照夜想起初入暗卫营时,也有过这段时光,那时家主收养了十个孤儿,叫他们相互厮杀,最后赢得那位,能留在营中学习本事。
杜月徽那样绵软的人,活像她第一次见到的暗卫同伴,也是这样天真的性子,心情都写在脸上,生死关头,怀中藏着给她的馒头,被人从后一刀毙命。
从那之后,照夜知道,自己只是个杀人工具,无知无觉,不会产生任何情绪。
那杜月徽呢?会被带走杀死吗?她将马鞭缠在手里,望着上面倒挂的丝线出神。
夜雾从车帘缝隙渗进凝成水珠,顺着杜月徽后颈滑进衣领。陶青从身后环抱住她,如意纹玉带扣硌在她腰际,一点点剥开她的外衣,楠木车辕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惊起夜鸦扑棱棱飞过。
“她碰你哪儿了?这里吗?”
陶青冰冷的手探入衣裙下摆,贴着身体的形状游离,探索,所到之处,惊起大片战栗。
杜月徽摇头,僵持着身子不敢挣扎,直到手指从小臂流转到脖颈,大掌开始收紧,女人的脸变得涨红,憋出满眶的眼泪。
“不…陆家…应…”
陶青听到这些字,用力将她甩下“陆家当初要我不碰你,是看在陆绵绵的份上!而今——”
他压低声音,满脸快意看着杜月徽撞在香炉上流血的额头和里面的银丝炭灰凝聚在一起,结成褐色颗粒:“陆绵绵那个贱人都自身难保,月徽,你难道还要为她守身吗?”
长久以来的自欺欺人随着陆昭仪的失势而被揭露,陆绵绵、杜月徽已成了陆家弃子,陶青拇指碾过她今晨新点的胭脂,近乎狰狞地笑着:“你们两个贱人侮辱老子这么多年,合该被人玩烂!剁碎!”
男人撕开她的衣领,腕间的镯子磕木桌上,“啪嗒”碎成几截,藏在怀里的瓷瓶沿着被撕裂的衣摆滚落下来,在车内打了几个旋儿又转回到脚边。
“不要……”
杜月徽声线骤然尖锐,指甲狠狠扣入桌缝,眼泪与鲜血混在一处,她像落入沼泽中,黏腻湿润的泥土缠绕住手脚,准备将她拖入深渊。
所有人都告诉她,要忍,要贞静贤淑,她与绵绵信了,哪怕天各一方,也未曾怨恨,可为什么不肯再给她们一条活路!
指尖掠过一处尖锐,是碎掉的叮当镯碎片,她捏住半环,一手摸上了男人的脸。
陶青粗重的喘息喷在耳边,官靴碾碎了她最后的尊严。
女人在狭窄的马车里跪倒,以屈辱的姿势承接夫君的怒火。
“月徽,你要乖——”剩下的话僵在喉间,跪着的女人骤然暴起,将那半枚玉镯碎片楔入他左眼——这支曾见证过两心相依的信物,终于保护了她最后一次。
“贱人——”
陶青一手捂住眼睛,挣扎着朝她扑来。车外的随从见惯了主家对夫人的施暴,听着车内的动静继续赶车。
“夫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有损——”杜月徽笑出了满脸泪水,将跌在角落的瓷瓶握在手里,陶青亲手准备的毒药,被她颤抖着倒入口中:“妾送你最后一程,黄泉路上有夫君为伴,想来不会孤寂。”
平生受人摆布,他们再也不能拿她威胁陆绵绵了。
杜月徽胸口涌动着无边的恨意和怒火,整个人匍匐在陶青身上,将瓶中的毒药悉数倒入,直到身下的人开始抽搐,大口吐出鲜血,她才彻底松了口气,脸上带着冷漠,静静注视着他的死亡。
马车内动静逐渐平息,她攥着那半枚叮当镯,仰头就要灌下剩下的药。
车外马匹嘶吼,往城内奔去,一枚石子隔空飞入,撞飞了她手里的瓷瓶。
杜月徽被人握住手腕,来人掀开帘子直勾勾看她,细长的眼睛尽是冷意:“夫人,你需要帮忙吗?”
烈马前蹄跃起,在临近城门外调转马头,踏出一片尘烟,极快往反方向奔去。
冷月如钩,林梢间枯枝交错,将积雪映出幽幽的蓝光。山风掠过松针,簌簌抖落的冰晶在月光下碎成银屑,轻盈飞舞着坠入深不见底的幽谷。
杜月徽的裘衣早已被荆棘勾破,露出内里染血的素锦中衣,她半跪在悬崖边,直愣愣看着半坡下匍匐的黑影,几个时辰前,那人还叫嚣着要杀了她。
照夜站在她身旁,冷眼看着陶青因流血而吸引着隐藏夜间的野兽,她的声音像是在冰水里泡成冰凌,又徒手拎出来,锋利寒冷,听得人心头发慌:“我有位同僚,极善御兽,你夫君既然死了,顺便喂饱这几只豹子,也算没白活。”
她歪着头,注视着身侧的女人,泄气地发现,好像并没有安慰到她。
月光在积雪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她碰了碰女人肩膀,轻声道:“夫人,你再也不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