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害怕,别难过。”安慰完谢寻琢后,林芝又对自己说了一遍,她努力调整呼吸,握住战珏的手却越发紧了。
“别担心,可以的。”
“嗯!”
台上武戏热闹非凡,台下笑声不绝于耳。这场大戏都唱到一半了,可战珏依旧置若罔闻,无半分笑意。
终于,有人来到了她身边。
但那人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一旁轻轻唤了一声:“阿珏。”
战珏抬头,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俊朗男子正朝她笑着,两人眉眼相似,不过他的要更刚硬一些。
“哥哥,好久不见。”
战珏笑着和他说话,尾音却有些哽咽,男子伸手轻拍她的头,神采飞扬,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爹,娘?”
无措声音从旁边传来,战珏朝左边的林芝看去,一对夫妇正低头慈爱地看着她。男子一身墨色不怒自威,女子一身白衣温婉端庄,他身材高大,几乎将她大半个人拥在怀里。
“爹,娘,我还带来了一个爱哭的妹妹。”战珏敲了敲正呆呆落泪的林芝。
“阿珏一向听话。”男子稳重点头,满眼都是骄傲,身旁的女子则秀气地笑了笑,温柔非常。
“是你们教得好。”战珏仰头撒娇。
“爹,娘,你们坐。”林芝紧紧挨着战珏,给左侧留出大块空位出来,又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男子,怯生生地试探,“哥哥,你也坐。”
可三人只是站着,静静看着他们笑,仿佛没有听到这话。
“爹,娘,哥哥,再不赶紧,戏都要唱完了,快陪我们坐下吧!”
战珏笑着催促,三人这才像是被风吹动似的,飘飘然落座。
此时台上戏曲大约已进入高/潮部分,闹事的丑角被团团围住,威风的武生正大展拳脚捉拿于他,叫好声不断。
战珏没有再和身旁的人说话,接着看起戏来,但和之前不同,她现在捧场多了,不仅跟着台上台下的人一起大笑,还不停地鼓掌,仿佛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好看的戏了。
身旁的笑声陌生又熟悉,让人不知今夕何年,她只希望这场戏永远也不要落幕,永远这样欢笑,永远这样热闹。
但戏总有唱完的时候。
“哐!哐!哐!”
戏终的锣声响起,台上的人尽数散去,之前消失不见的阵法又重新显现出来,可花心中的月亮却不知在何时变得暗淡无光了。随着它最后一丝光芒消失殆尽,戏台的大红灯笼轰然熄灭,金碧辉煌的梁柱又变回了蛛丝缠绕的朽木。
方才的热闹喜庆瞬间消亡,再没有人大笑,只剩下坟冢一样的死寂。呜呜咽咽的哭声从远处幽幽传来,接着在四面八方响起,如汹涌的暗潮。
没有人起身,没有人愿意离开。
“散去吧,不可强求。”空荡荡的戏台上飘来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
渐渐的,有了动静。人们缓慢站起来,一步一步地离开,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偶尔听见几声低咳,也带着压抑。
战珏没有动,她还是仰头看着台上,露出纤长的脖颈,咽喉处画了一朵银色的莲花,隐隐发亮。
“珏姐姐,他们果然和画像里长的一样。”林芝偷偷哭过了,说话有些鼻音,但能见到爹娘和哥哥,开心却比悲伤更多。
久久没有等到回答,她心中有些不安,于是探身去看,看见的那一刻,心里比刚才还要难过,眼泪霎时就流了出来。
她从没见过珏姐姐这样的神情,就像是失去了全天下最美好的珍宝。
“战姑娘。”谢寻琢走了过来。
“你见到想见的人了吗?”战珏没有转头,一动不动。
“多谢战姑娘,我见到他们了。”
“他们是谁?”
“是我爹娘。”
战珏回头看他,眼中有来不及隐藏的滢滢泪光:“你也没有爹娘了吗?”
听见她弱如游丝的声音,谢寻琢眼中一热,神色黯然:“战姑娘也是吗?”
“嗯,在我还小的时候,他们就双双离世了。”
谢寻琢在她身旁轻轻坐下,虽不知是否有用,但还是开口安慰:“尽管相处时间不长,但令尊令堂一定将你呵护如珍宝,有女取名沉鱼,爱重之心可见一斑。只是这世间的亲缘,如云彩易散,总是不能遂人心愿,强抓不放,却也只能徒增伤悲罢了,活着的人还是要看开些好。”
“这么说,你都看开了?”
“我才出生他们就意外去世了,我其实并没有真正见过他们,只是从一些画卷上了解过。也许正是没有相处过,失去时也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我还是一样的长大,想起时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难过的情绪,只是好奇他们真正的样子。今天能见到他们,虽然不曾交谈,但也足够了。”
谢寻琢说的平静,袖中的手却冰凉僵硬。
“那琢公子和我一样。”林芝抬手抹掉方才的泪痕,展颜一笑,“我也从未见过他们,所以今天很知足了。”
“原来林芝姑娘这样天真烂漫的人,也没有了爹娘。”
“你还不是一样?整日挂着一派清风明月的假笑。”战珏收敛情绪,开起了谢寻琢的玩笑。她明白方才他说的话,逝者已矣,活着的人需得向前看。
“我真诚待人,从不假笑。至于是不是清风明月...”谢寻琢看向她,唇角微微漾起,“就见仁见智了。”
他眼里有柔柔的光,仿佛一朵夜里绽放的昙花,静谧无声却淡香幽远。战珏被这目光和笑容所摄,方才空洞的心口处吹进了袅袅清风,轻轻地跳动起来。
她看着长长睫毛在他眼下留下的阴影,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碰。等意识到自己确实伸出了手时,她方向一转,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感受到落在肩上的手,谢寻琢的笑容愣了一瞬:“战姑娘,这是何意?”
战珏又重重拍了两下,开口时义薄云天:“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原来之前战姑娘从未把我当作朋友吗?”肩膀都被拍疼了,但谢寻琢还是很快抓住了重点,他想起两人上次不欢而散,还以为失去了一个朋友。所以,是白担心了?
略显尴尬地收回手,战珏撑着凳子两侧,仰头看天。她将腿打直,欲盖弥彰地晃了晃身子,思索般地自言自语:“啊,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
“战姑娘,话还没说完呢?”谢寻琢原本就比战珏高,坐下来也还是,他歪了点身子,偏头去看假装看月亮的她。
被他看得无处可避,战珏只好先声夺人:“我还没质问你呢,你们几个大晚上毫无准备地来这里做什么?”
被这么一提,三人也都想起来了之前的事情,林芝更是后怕地直摇头。
“是啊,琢公子,今晚慰灵节,外地之人切不可擅自外出,难道客栈老板没有和你们说吗?不沾血的生人来此,不仅会毁了今晚,还有可能会毁了阵法,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不是开玩笑的!”
“实在抱歉。我们到得晚,客栈都住满了,只好找了户人家借宿,可能匆忙间,主人家忘记交代此事了。”
“我不是责怪你!”林芝连忙解释。
“不过这仪式真是闻所未闻,竟有如此强大的阵法,能将全镇人的亡亲召唤而来,实在令人惊叹。不知是何人所设,如何完成?”
“是幻术。”战珏的神情又变得萧索,“将慰灵节和强大幻术结合起来,为所有失去至亲的伤心人创造一出合家团聚的戏码。灯笼亮起,幻术成形,那个阵法只是转移注意力的障眼法。”
“竟不是真的?”谢寻琢往戏台看去,却没能看出所以然来,“我并未有中术迹象,现在回想起来也十分清晰。”
“方才你和你爹娘交谈了吗?”
听战珏这么说,谢寻琢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当时他以为是因为阴阳两隔,才无法交谈。原来,他们对自己笑得那样真实,全都是假的吗?
“你见过画卷,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但是你没有和他们相处过,不知道他们说话的声音,所以无法交谈。”战珏神色愈发黯淡,低头踢了一脚地,“我虽然能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也只是说些我曾经听过的话,并不是在真正交谈,终究只是幻想出来的一切罢了。”
听到这里,林芝低落的“啊”了一声,不过她随即释然一笑:“可是能看到回忆或者画卷里的人,真实地坐在自己身边,一起看一场快乐的戏,也很好了!”
“慰灵节,也许慰问的不是亡灵,而是还活着的人。”谢寻琢抬头望月。
溶溶月色照在三人身上,带着入夜后的凉意,也带着无法言说的哀伤惆怅。
“至于是谁设下的幻术,我不清楚,在我很小的时候炎口镇就有这个仪式了。”战珏不喜欢这样的气氛,打破沉默说起了往事,“爹娘带我来看爷爷奶奶,但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亲人逝世,只当是出来看热闹一样,而且当时大多唱的是旦角,没有打斗也没有扮丑,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总也坐不住。”
“你在这个镇子长大的吗?”谢寻琢也不再看月,和她轻声聊天。
“不,我在流焰城里长大,只是偶尔到这里来玩,镇上比城里自在些。”
“在流焰城长大,那你是否认识战琰?你们都姓战,想来应该是亲戚。”
“这话说的没道理。”战珏敲了下他的胸膛,“你在流焰城走十步,碰见的估计全姓战,往上数也全是亲戚。”
胸口的触碰令谢寻琢分神,只应了句:“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
“琢公子,你认识战琰?”听见熟悉的名字,林芝惊喜地打听,“那你们明天是不是也要进城?”
谢寻琢便将请柬和赴宴的事情说了,林芝听了很开心,但战珏表情不太好。
“战姑娘,是否有不妥之处?”
“既然请的是城主,换成你来,可有提前致信告知?”
“尚未,不过待明日拜见城主时将缘由说清楚,应该无碍。道师叔忙于城中事务,实在抽不开身,并非刻意怠慢。”
“好,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战珏没有再纠缠此事,只是送了句提醒,“天热,别大中午去。”
“自然。”谢寻琢会心一笑,了然地点点头,他虽没常人那么怕热,但也得为静师弟他们着想。
“是呀,琢公子长得像水一样,可千万别晒化了!”林芝也细心叮嘱。
“的确。”战珏噗嗤笑了,伸手捏了下他的脸,“水做的,可别晒化了。”
她下手很轻,松得也快,像是在开玩笑,但神情又很正经。谢寻琢不知作何反应,却无法光明正大地捏回去,只好没话找话:“不过,既然阵法只是幻术的障眼法,那为何还要在家中摆一个剑阵?”
“你在说什么?慰灵从不需要自行设阵,尤其是剑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