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戚同将人安置妥当,又匆匆赶回了营地。
戚克俭的营房不算大,但离兵营近,胜在防守严密,正合了季从舟一行人的心意。
众人在新住处收拾行李时,王家仆役也终于回到了王家。
仆役们无功而返,垂头丧气地去书房复命。
王铮打眼一瞧:“人呢?”
“我们见到了小姐……”仆役嗫嚅道,“但没能将人带回来。”
王铮皱着眉,不悦道:“说说吧,这回是什么原因。”
“晋王来了朔北城,人在他手里,我们实在是不敢强抢。”仆役如实禀报。
“晋王?”王铮不免吃了一惊,连声问,“他怎么会来?你们见到他了?”
“……只隔着帘子遥遥扫了一眼。”仆役垂下头。
王铮边思索边问:“我那位大舅子深居简出,轻易不露面,连我都只见过寥寥几面,你又是如何确定那人是晋王?”
“眼睛。”仆役道,“那人的眼睛跟婳婳小姐如出一辙。”
“单凭这个?”王铮的声音已经有些冷了。
仆役颤巍巍地将当时的情形复述了一遍:“……原本我们也是不信的,但那个大夫很是镇定,旁边的侍从又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主子是晋王,甚至还拿出了令牌,扬言要去调兵……公子您先前说黄知县已经因为大前日之事很是不满,小的担心黄知县会借由晋王的威势从中作梗,给您添麻烦,只好暂时退让。”
“见到令牌了?”王铮问。
“那令牌被侍从抓得紧,小的没见到样式……”仆役像是也心虚,越说声音越小。
“蠢货!”王铮恨铁不成钢,怒骂道,“人没见到,令牌也没见到!人家就这么一唱一和地使了出疑兵之计,偏偏你不们争气,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上了钩!找个小孩儿找这么长时间,好容易遇见的大好局势,全让你们一群蠢货给搅和了!”
“您说那人不是晋王?”仆役呐呐,难以置信,“但冒充皇室,是杀头的大罪!他们怎么敢的?”
“你们将民居围得水泄不通,那几个人被逼入绝境,为了逃命,冒充个晋王算什么?他们沆瀣一气,谁还能告发他们不成?”王铮怒气上涌,痛骂仆役,“若当真是晋王,既救下了那个孽种,还能眼睁睁看着他妹妹在咱们府里困着?没脑子!”
“轻装简从,不事张扬,像是传说中晋王的作风。况且跟着晋王的那位大夫,周身气度不凡,临危不乱,瞧着绝非普通人。若不是晋王,还有谁能笼络住如此能人?”仆役自有一套道理,忍不住问,“公子,若那人真的是晋王呢?”
王铮坐回位子上,沉思不语。
仆役心知说到了他心坎儿上,赶紧继续提醒:“郡主虽嫁来了咱们府上,但这些年与晋州那边的交集屈指可数,晋王对咱们更是不甚了解。不论是他对郡主没多少感情,不在意她的处境,还是打算谋定而后动,咱们都不得不谨慎行事啊。就算他行事再低调,那也是晋州的天!”
权官权官,再声名远扬的书香世家,也抵不过真正有权势之人的一露面。
王铮将仆役的话听在心里,深深皱起眉,烦躁道:“再去打探打探消息,容我想想。”
仆役应了声“是”,适时退下。
*
营房。
春枝既跟着过来,婳婳又颇为亲近她,是以两人顺理成章地住在了一起。
季从舟陪了婳婳一晚上,将人哄睡,又问了春枝不少事,才起身告辞。
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光似清辉,群星罗布,虽是夜晚,却足够视物。
季从舟心里盘算着事,拐进游廊走了好一会儿才骤然看到廊下长身玉立的身影。那人照旧裹着厚厚的氅衣,微微仰头,望着星月出神。
四下阒然,那人身姿笔挺,好似下一瞬就要飞升仙界。
季从舟屏息片刻,整理好心绪迎上去:“温兄!”
温亭循声望过来,淡淡一笑,那股飘零之感随之烟消云散。
“念故人,千里至此共明月①。温兄这么晚还不睡,独自在院里赏月,可是想家了?”季从舟搭话道。
温亭不动声色,淡笑反问:“季公子是推己及人?”
“非也,”季从舟煞有介事,“我自小家里管得严,难得溜出来,巴不得在外多闯荡几年。”他指了指后头,“婳婳接连奔波,有些不安,我才将她哄睡了。”
温亭了然,笑了下道:“季公子心善。”
“嗐,举手之劳罢了。”季从舟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温亭道:“屡次出手解围,不顾安危揽下救人之事,可不是‘举手之劳’了。”
“这么大点的小孩,又没有亲人看顾,看着实在可怜,我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至于之后遇到的事,实在是意料之外,但既然已卷入其中,就此撒手绝非君子所为。左右也没旁的事,权当是日行一善,无愧于心了。”季从舟轻描淡写地解释。
温亭笑笑,没再说话。
季从舟看向他,有些歉疚地道:“先前邀请温兄下山,原是想让温兄在居所里好生养养身体。没料想将养不成,反倒连累了温兄,让你不得不跟着我们奔波,实在是我的不是。”
“季公子这话折煞我了。”温亭和缓道,“公子怀仁心,行义举,实乃我辈之楷模。在下微末之躯,不奢求与公子比肩,只想着能略尽绵薄之力,不枉读一场圣贤书。本来已经惭愧非常,公子还说出这等连累之语,委实令在下汗颜。”
“温兄切莫妄自菲薄!是我妄言了!”季从舟连声赔不是,认真道,“山寺之上是温兄遣温九小哥出手,助我脱困;昨日也是全靠温兄一身医术,才得以登了张大娘的门见到春枝姑娘;今日更是温兄临危不惧,震慑住了王家的仆役,我们才能平安借宿在此处……若无温兄,我独木难支,也无法顺利走到这一步。”
少年字字郑重,眼神诚挚,一副不打消他这等自轻之心决不罢休的架势。
温亭目光深深,半晌,移开视线道:“劳公子宽慰,我都记下了。”
“是真心话!”季从舟强调。
温亭轻轻“嗯”了声:“时辰不早了,公子连日奔波,早些回房就寝吧。”
“不着急,”季从舟笑吟吟地道,“今晚这么好的月色,就这么睡了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的美意?”
温亭探究地瞧过去。
季从舟递给他一方帛帕,高深莫测地道:“温兄瞧瞧。”
温亭接过来,借着月色细看:
帛帕上画着方方正正的一座庭院,厢房陈列,游廊小道,皆标注得一清二楚。
“……这是,王家的宅院?”温亭问。
“温兄慧眼!”季从舟佩服地竖起大拇指,“我方才请教了春枝姑娘,修改再三才定的稿。”
“清晰实用,不枉公子费心。”温亭折起院落图交还给他,“季公子作了这幅图,是想……”
“我要‘夜探王家’!”季从舟掷地有声。
温亭:“今夜?”
“当然!”季从舟不假思索地点头,“有些事越早做越好,迟则生变。再者说,今日喝退了仆役,指不定今晚他们会有什么动静,当然得凑着时机去探一探。若是能见到郡主最好,见不到能确认他们府邸的夜巡安排,也不虚此行。”他看向温亭,“温兄要拦我吗?”
“季公子既已准备完全,在下焉能拦得住?”
“这倒是。”季从舟认同地点头。
温亭提醒:“不过,公子的侍从怕是不会轻易让公子涉险。”
“所以,劳烦温兄替我保密啦。”季从舟言笑晏晏地朝他拱手,一副对他十分信赖的模样,“跟王家的仆役几次交手下来,足够我对他们的武艺心中有数了。单我一人,小心行事,算不上涉险。”
“青柯武艺颇为不错,公子带上他是多一份保障。”
“他与我一道长大,向来把我的安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夜探之事,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我若是告诉他,光是说服他答应让我出去就要费好大一番功夫,跟他一起到了王家,恐怕行动之前都要与他讲明道理,实在是耽搁时间。不如我独自去来得方便。”季从舟不以为意,“小事一桩,我去去就回,不用惊动他。”
温亭望着他,沉静道:“那就预祝季公子此行顺遂,安然而归。”
“承温兄吉言!”季从舟作了一揖,大步流星地朝着大门走去。
温亭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许久,直到身后传来温九的动静。
“公子。”温九从房内出来,一扇门之隔,所有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您真的要替季公子遮掩吗?我瞧着他那个侍从对他颇为紧张,事情若是败露怕是要起风波。”
“他说得对,迟则生变。王家的事情必须要尽快解决。”此时只有他们主仆二人,温亭也用不着伪装,卸下了那副温和有礼的面具,神情十足的漠然,“我们已经在晋州浪费太多时间了。”
温九想了想,问出藏在心中已久的疑惑:“当时季公子邀您下山,您那么痛快地答应下来,是早就猜到了婳婳小姐是云佳郡主的女儿?”
温亭淡淡道:“慈恩寺是西北的名寺之一,住持在这一带颇具分量,寻常人哪能劳他帮忙?偏偏这个小姑娘能被住持亲自关怀,甚至能在这寺中来去自如,足见其身份不同一般。朔北城有如此脸面的府邸算来算去不过几家,再对对家中的孩子,小姑娘的身份便心中有数了。”
“既如此,我们为何不早早从婳婳小姐身上入手?”温九不解,明明他们才是最先见到婳婳的人。
温亭:“那个时候,你能接触得上她?”
温九一噎,想起婳婳那个时候的防备心,不由讪讪:“……咱们也挺和善的啊,怎么偏偏季公子得了她的青眼。难不成就因为他们眼睛像?”
温亭:“缘分这事本就无章可循。”
温九想到他们屡次跟季从舟一行相遇,深以为然地点头。
“早知连这事都能跟季公子碰上,咱们当时就应该顺着他的话留下。折腾了一圈,还害得您在山里又受了寒。” 温九庆幸道,“幸好季公子对您颇为热络,否则真不好收场。”
温亭想到季从舟: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腔热血,见不平事拔刀相助,遇失意人施以援手,天真无畏,像是午时的骄阳,惹人注目,却热烈到有些灼人。
他垂下眼,淡声评价:“少年心性。”
温九在心里嘀咕:您也才多大……瞥见温亭的神色,终是没敢说出来。
“也不知道季公子这一去能查探到什么消息,”温九见他家公子没有回房歇息的动静,问,“您要等季公子回来探探他的口风吗?”
“不探。”温亭不假思索道,“我们当好误打误撞被牵扯进来的无辜之人,才能安稳在这里待着。季公子年少,对我们不设防,他身边的侍从可不是如此。”
温九想到青柯就一阵牙疼。习武之人对别人的小动作看得最清楚不过,那青柯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可相处间时不时瞧来的目光分明带着探究,一看到他们靠近季公子,下意识就使出防备的招式,虽然只是一个起手,却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也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小公子,性子被养得如此不谙世事,外出闯荡一点儿警惕心都没有。”温九感叹,“不过也幸亏他没什么警惕心。”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温亭冷淡出声,“与我们无关。”
相比人家掏心掏肺,这话属实不近人情了些。但温九瞧着他家公子冷漠的侧颜,心里只余叹息。正兀自怅惘着,听到他家公子吩咐:
“你既无事,便跟上去瞧瞧吧。”
温九懵了下:“瞧什么?”
“王家。”温亭言简意赅,“能不能顺利见到咱们要见的人,全仰仗季公子。别让人被困住了。”
温九:“……”
①出自寇准《踏莎行·寒草烟光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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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