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灼端详着贺兰悠,良久,忽地一笑,现出亮闪闪的白牙,“话说到这地步,足见你对我早无情分可言。”
“臣妾只是诉诸实情,比不得有些人,先将无情无义之事做尽。”
“可曾想过,这样一来,贺家会成为我的眼中钉。”
“鸟尽弓藏,岂非始于先帝垂危之时?”贺兰悠笑眉笑眼的,“先帝的制衡之术、驭人之道,皇上不是深以为然,处处奉行么?”
萧灼一口饮尽杯中酒,给自己斟满,解嘲地一笑,“罢了,伤情分的话不需一次说尽,喝酒。”
“臣妾尚在病中,不宜多饮。”
“我还以为,小事上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会迁就。”
“该守的规矩要守,不该吃的苦自然要避开。”
“这又是何故?你对我就算颐指气使又何妨?”萧灼说,“你手中的底牌摆在那儿,最清楚我不会也不敢动你。”
“习惯是很可怕的,明里暗里,臣妾理应守着规矩,省得哪日失言,被人寻到短处。”
萧灼轻笑出声,亲手剥了荔枝给她,“不论日后如何,只盼你始终保有这份坦诚。”
“但愿。”
之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商定了一些事,壶中的酒大致被萧灼喝掉。
末了他起身,携了贺兰悠的手,“该睡了。”
饶是她将很多真相拆穿,言辞歹毒,他仍旧不会下她的面子。既来了昭阳宫,便不会中途离开。
歇下之后,夫妻二人再无言语。
一早,贺兰悠醒来时,萧灼已经去了两仪殿。
昨夜他的到来,其实是前来道别。与曾经重如山深似海的情意。
到何时贺兰悠也承认,自己曾被他如珠似宝捧在手心。可她也再清楚不过,旧日不可回,浓烈的爱已成逝水。
他不可能继续守着已对他无情无义可言的发妻,三年来的相伴,早已仁至义尽。
如果妻子不能让他甘愿,他不可能长期有耐心应付弹劾皇后善妒的折子,宠幸别的女子是必然。
更何况,皇后缠绵病榻再不能有孕,几乎是天下皆知的事,他不能在国本之事上豪赌,万一日后出了什么岔子,社稷要交付给子嗣之外的人么?
——帝王雨露均沾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论根由,不过是男子要理直气壮地辜负女子、背离誓言罢了。
这日,谢德妃过来请安了。
她与贺兰悠一般年龄,今年二十岁,样貌明艳,举止端方,在闺中时最出名的是对萧灼一往情深。
她这两日的心绪,与太后一般大起大落,本以为可以看到皇后因着兄长戴罪身死陷入被动,却不想一朝事变,自己痛失父亲,嫡亲手足也再不能做自己的靠山,悲恸愤懑可想而知。
此次请安,谢德妃身着一袭涂白,面上不施粉黛,头上只有固定发髻必不可少的簪钗。
皇后一向是到辰正才会过来,因为是嫔妃请安,没道理叫她傻呵呵地等着谁。
恭候皇后期间,林丽妃打量谢德妃一番,笑道:“倒是少见德妃穿戴得这般素净。”
谢德妃总不能明说自己是为父亲才如此,冷着脸回一句:“分明是少见多怪。”
林丽妃甜美的笑靥平添一份意味深长,“可不是么,有些事凭谁听闻,怕都要少见多怪一番,没胆色视为寻常。”
谢德妃剜她一眼,没再言语。她是位居有定员的四妃之一,正一品,林丽妃则是无定员的从一品妃位。品级的确有高低,但平时谁也不能真把谁如何,毕竟,就算一品妃位跟二品嫔位掐起来,也没谁发落谁一说,要请皇帝或皇后裁夺。
这会儿的杨嫔、高嫔,正与方美人、余美人、孙美人轻声言笑,讨论的是给皇后娘娘的回礼。
林丽妃、方美人不会傻到张扬得了皇后五千两的赏赐,面上人云亦云,但就是别人所得的一千两,也实在不是小数目,作为嫔妃,每年都可拿到娘家几千两的接济是很少数,瞧着位分不低便断了供应的门第才是常态。
谢德妃听着,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处境有些尴尬,娘家以为太后会照顾她一切,脑子里恐怕从没想过贴补她银钱的事,而太后平时给她的赏赐的确源源不断,却少有能用到实处的金银,她手头可谓拮据。
独坐在最后方的贺选侍,面色颓败,心里又是惊惶又是对前景的担忧。祖母被夺了诰命,母亲因为长房和贺兰悠长年累月使绊子,至今没有诰命,日后,祖母再不能带着母亲进宫,寻由头见她。
而且祖母和二房所剩的银钱有数,日后还能贴补她多少?
早知今日,以往收到亲人给的银钱,就该积攒下来,而不是四处手面很大的打赏,以至于眼下清点一番,发现手中不过四百多两银钱,又能支撑多久?
真正的屋漏偏逢连夜雨。
到了辰正,贺兰悠闲闲步入正殿,嫔妃请安后,宣布一事:“昨日皇上知会本宫,将答允礼部再三提出的选秀谏言,一两日开始张罗,大抵到秋日,便有新人进宫与我们作伴。”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
谢德妃面露焦虑,“早先太后娘娘屡次提及,要从世家名门中筛选数名佳丽进宫,又何必大张旗鼓地选秀?”
贺兰悠清冷了神色,“太后拟定的名单,本宫知晓,无一不是频频随着主母进宫谄媚之人。太后娘娘想添人解闷儿,照那名单添置女官便是,皇上的嫔妃却容不得谁一再自作主张。皇宫是什么地方?”语声微顿,目光刀子似的刮过谢德妃与贺选侍,“岂可一再纵着不知所谓的货色混进来。”
贺选侍觉得,自己这倒霉劲儿也是没谁了。
谢德妃羞愤至极,心里想的是由着性子呛皇后几句,然而对上皇后那幽凉视线,确知自己真的不敢挑战对方的坏脾性。
再如何,也要到有宠之后,才好给皇后添堵,不然岂不是自找罪受。
有宠……谢德妃心念一转,忽然意识到,选秀大抵还意味着皇上会陆续宠幸嫔妃,可她昨日却被撤了绿头牌。
谢德妃不顾难堪,起身对贺兰悠盈盈下拜,“臣妾昨日不曾前来请安,是因家中出了莫大的祸事,急火攻心起不得身,绝无半分不敬之意。皇后娘娘,能否因谢家变故宽容臣妾一次?臣妾愿意日夜抄写经书、宫规,抵消昨日的惩戒。”
“德妃娘娘失分寸了,”杨嫔徐徐接话,“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岂可朝令夕改?德妃娘娘请安坏规矩不是一次两次了,况且身在宫中,也没道理记挂着谢家的事。”
“杨嫔姐姐说的是,”余美人巧笑嫣然,“既已身在宫中,怎么还拿母家说事?说到底,若实在记挂,德妃娘娘大可以请旨归宁。”
林丽妃百上加斤:“太后娘娘心疼德妃,宫中无人不知。眼下太后娘娘身子不适,不肯见皇后娘娘和寻常嫔妃,少不得德妃床前尽孝,你若是日夜抄这抄那,谁去侍疾?”
三女子你唱我和,直接把个谢德妃堵得再说不出一个字。
这种戏,贺兰悠倒是喜欢看的,只淡淡地给了谢德妃一句:“规矩已定,便不可废。”
请安后,昨日得了银两的六名嫔妃分别留下礼物,不外乎各自珍藏的字画绣品摆件,贺兰悠赏看一番,命宫人妥当收入库房。
朝宁、暮安每日都要到正殿来三两次,吵着见娘亲。
到午后,太医给贺兰悠请脉,确定她这次发热已经好了。
听得孩子的语声时,贺兰悠立刻迎出去。
“娘亲——”
“娘亲!”
两只团子齐齐往她怀里扑,小脸儿笑成了最美的花。
贺兰悠蹲下,将孩子一并揽在臂弯,柔柔地说话。
认真论起来,她是挺冷血的人,孩子不在跟前时,回顾以往种种,展望前路艰辛,偶尔深悔怀胎生产,只是,每当看到孩子,一颗心就会柔软得一塌糊涂,确信为了儿女,付出再多亦值得。
“娘亲,摘荷花。”暮安说。
朝宁则说:“娘亲,去坐船。”
贺兰悠莞尔,“横竖要到湖上才行,走着,娘亲陪你们坐船游湖。”说着抱起朝宁,示意星玉抱着暮安。
龙凤胎拍着小手,欢呼连连。
昭阳宫里的花园颇具规模,亭台楼阁烟水画桥奇花异草俱全,内外命妇一起游玩都可尽兴,对于龙凤胎而言,是个过大的玩不遍的乐园。
两个小家伙到了船上,徜徉在湖中,便不肯上岸了,一通稚嫩可爱的耍赖。
贺兰悠故意逗了两个一阵,摘了诸多荷花荷叶,带他们去了湖心不大的水榭。
置身水榭中,凉风习习,近看荷花远看碧水,煞是惬意。
贺兰悠修剪荷花枝、清洗荷叶,都让孩子参与,玩闹到黄昏,母子三个享用荷花宴,哪个也吃不了多少,只是爱这份应景儿的花红热闹。
乘船返回岸上时,暮安在星玉臂弯间陷入沉睡。
余光瞥见玄色的挺拔身影,贺兰悠目光一滞。
也不知萧灼已观望了多久。此时的他,神色沉郁,一身寂寥。
“爹爹!”朝宁顾及弟弟,轻声唤着,眉开眼笑。
萧灼逸出温柔的笑,对女儿招一招手,待得船靠岸,将她接过。一大一小,一路轻言细语。
夫妻二人先送孩子回永寿殿,盘桓多时,哄得朝宁也入睡了,并肩回往正殿期间,贺兰悠几度欲言又止。
到了寝殿,她终是忍不住问:“昨日皇上不是说了,今日起,开始翻牌子让嫔妃侍寝?”
他对她而言,现今只是个分外糟心的东西,属实不想应付。况且她体弱,这两年夏日鲜少觉得热,室内不放冰,而他来了就要放上冰山,她则要随着换盖厚一些的毯子。
萧灼没好气,“我想睡哪儿就哪儿。”
贺兰悠不再理他,自顾自去泡药浴,带着淡淡清苦味道回到寝殿,萧灼正倚着床头看书。
上了床,贺兰悠与他拉开足够宽的距离,背对他躺下,阖了眼睑,放空心绪。陪孩子玩儿固然开心,却也不少耗费体力,真乏了。
蓦然醒来,是因身形被萧灼揽入怀中。
贺兰悠老实不客气地推他一把,挪回自己的位置。
萧灼没像以前那样作罢,反倒欺身过来,强行将她拥入怀中,“碰不得你了?”
贺兰悠恼火于清梦被扰,再难入眠,却也不想为床笫间的事起争执,和声道:“臣妾不宜侍寝,皇上是知道的。”
“生完孩子三年了还不宜侍寝?你把谁当傻子糊弄呢?”
“……”贺兰悠心想,有必要明明白白地说出“我烦死了你,一想到你碰我就想阉了你”么?
又不能和离,干嘛不稀里糊涂凑合着过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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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