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异常的冷，陆锦莹手伸到水盆之中只觉得刻骨的冰凉，麻木的从木盆里头拿出一件衣服放到一边用棒槌敲打着。
这样的事情最初的时候陆锦莹还会觉得受不了，可是做久了只要不去想过去那锦衣玉食的日子其实也就是那样子而已。那一双原本娇嫩的手已经布满了茧子，再加上严冬各种冻疮都往着她身上爬，当初如花似玉的陆二小姐现在和一般的农妇没有多少区别。
“莹丫头。”身后突然传来住在自己家不远处的李大婶的声音，陆锦莹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下意识的遮住自己的左脸。
从华贵的顶端跌落要面对的事情绝对不仅仅是一件两件的，尤其是她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护着的情况下。父亲和二哥入了大牢，母亲和小妹病逝，大姐远嫁，唯一一个可以依仗的大哥现在还在外游学，家里刚出事的时候她就联系不上更遑论现在她已经毫无权势的了。
其他的讥讽蔑视甚至于欺凌陆锦莹都忍下来了，可是那些觊觎却是无可奈何。终于在一次被人堵在巷口的时候陆锦莹拔下头上的发簪在自己的脸上重重划了几下，深可见骨。
不过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是还有的，曾几何时家里人一时善心帮助过的人听闻了她家的事情，上门把陆锦莹领了回来给了他们的一处简略的院子让陆锦莹住着。
虽说是简略却至少也是遮风避雨，比起如今陆家当家假装慈悲赏赐下来的一处四面透风的屋子可强的多了。陆锦莹被带到这儿的时候当即就抱住李大婶发声大哭起来。面对诸多困难灾难的时候她都咬牙过去，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那个时候委屈的泪水却像是止不住一样，陆锦莹一直哭到脱力晕过去才停住。
“李家婶子，有什么事吗？”陆锦莹侧了侧脸用头发把自己狰狞的左脸完全遮住，对着李大婶笑了笑问道。
即便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可是陆锦莹也不过就是一个刚到二十的姑娘，脸皮子自然是好的，左边的半个脸遮住这样一笑娇俏极了，李大婶看了忍不住都呆了一阵子，然后掩着嘴角一笑：“莹丫头是越来越漂亮了，算算早就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改些天大神我就做主给你看几个男的，有钟意的我就去给你说媒去。”
“李婶！”陆锦莹红了脸，斥了李大婶一声，然后叹息道，“我现在这罪人之女的身份，哪里有好的人家要啊，李婶你说我心高气傲也好，自从家里出了那要命的事之后我就绝了这个念头了，这样过一辈子也就算是了了。”
听见陆锦莹那心灰意冷的话，李大婶心头一惊，连忙道：“莹丫头，你可做想不开的事啊！”
见李大婶这般心急的样子，陆锦莹忍不住笑了：“李婶，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我还得要好好活着看那些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才是。”最后的那一句话说的是浅淡之极却也是极为认真的。
李大婶听到陆锦莹这样一说也是一叹，念了几声佛却也没有劝她。现在的陆锦莹几乎就是靠着这一股子执念活着的，若是真的把陆锦莹劝的想开了才是要她的命呢！
“对了，李婶。”陆锦莹对着李大婶道，“你还没和我说喊我什么事呢？”李大婶手上什么也都没有拿，过来这河边又不是洗衣服特地过来喊她，要说没事那是不可能的。
李大婶一听，拍了拍脑袋：“你看我这记性。铁子的大爷让我和你说一声，你家外头有个人找你呢，洗完这盆衣服就早些回去吧。听大爷说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少爷，你回去的时候还是把村门口的二狗子他们叫上护着，不然给人欺负了去，就算我们打回来也是你吃亏。”陆锦莹刚过来的时候陆家人就有几个追过来欺负她的，全部都被这村里人赶出去了，陆锦莹脸上的那些狰狞的疤他们可都是看见的。
“知道了知道了。”陆锦莹连连应道，“李婶你有事就去吧，一直操心我的事情别到时候头发白了几根又赖在我头上。”
听见陆锦莹的话，李大婶瞪了她一眼：“那你就让我少操点心啊！得了得了，再说你又嫌我啰嗦了，我先去东边卖点肉回来，今天我家要熬汤记得过来吃饭啊！”
“晓得晓得。”陆锦莹无奈的应了两声，挥手送着李大婶远去。
陆锦莹洗完衣服往回走的时候村子里头几个年轻的男的已经等在那儿了。看见陆锦莹过来笑的有些腼腆，毕竟陆锦莹从小培养起来的气质已经是深入骨髓了，哪怕毁了容穿上布衣也给他们一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带头的那一个就是李大婶口中的那位二狗子，见到陆锦莹拘谨的挠了挠头，干巴巴的解释道：“我娘说你家来了客人了，让我带着这些人陪你过去看看。”二狗子的娘就是李大婶，估计是担心陆锦莹不去村门口找人，还特地再去知会了二狗子一声。
“嗯，那就麻烦狗子哥了。”陆锦莹也没有客气，对着二狗子感激一笑，闹的二狗子一个大红脸。
远远的瞧见自己家门口停的那一辆马车陆锦莹就知道那绝对不是陆家所能有的，单单是车檐上垂下来一小截装饰用的绣布就不是陆家能够用得起的。
顶级的双面蜀绣找不到一丝瑕疵，更不用说那马车所用的那昂贵的木材还有细致精美的雕工了。陆家或许是造的出来一辆这样的马车，可是这样的打眼如同炫耀一般的富贵荣华可不是陆家能够经受得起的，只会招来祸事。
至于来者是谁陆锦莹在看到这一辆马车的时候也就已经知晓了。她所认识的能够享受到这样待遇的人只有一个，完全是连猜都不需要猜。
富贵到一定地步也是会带来敬畏的，二狗子他们看到那一辆马车面上就有些怯了。他们世世代代居于乡野不知道什么富贵等级的区别，可是淳朴的天性带来的直觉还是十分敏感的。
“陆家妹子。”二狗子迟疑的唤了陆锦莹一声，“你还是别过去了，到我家里头避避事，等他们走了你再回来，我让铁蛋他们盯着第一时间就来通知你。”倒不是二狗子没有拼的勇气，可是他们还得要顾及自己的村子呢。陆家他们不怕，那是因为他们不属于陆家而是依附着官府，村子里的人一向是骁勇，城里的卫兵有很大一成都是村子里出来的，甚至于还有人当了个小官，若是陆家敢对他们怎么样，村里人上城里哭闹一翻也是够陆家头疼的，
陆锦莹咬着下唇，对二狗子的建议考虑了一番最后还是摇摇头道：“不了，狗子哥。我知道那是谁，没事的。”
听了陆锦莹的话二狗子有些急，可是见陆锦莹眼里已经是一片坚定只能妥协道：“那你进去了如果有什么事就大喊一声，我马上带着人冲进去。”
陆锦莹心里温暖一片，知道自己不应下就别想着进屋笑着点头应下。
推开自己的院门进去陆锦莹就看到门两边站着的两个壮汉，只是陆锦莹的目光并没有放在那两人的身上，而是直直的看着在院子里坐在石凳上的某个穿白色弹墨祥云纹织锦缎的广袖长衫的男子身上。
这样颜色款式的衣服是最容易脏了，也就眼前这位骚包的家伙会穿了。
不过陆锦莹也就是看了叶正良一眼而已，确认自己没有判断错误之后就收敛了自己目光，抱着木盆直接走到了晾衣的地方，就像是这周围叶正良和他十几个仆从完全不存在一样，自顾自的晒起了衣服。
看见马车的时候，陆锦莹觉得自己还是有不少话要对叶正良说的。可是真的见到叶正良这样一如从前一般光鲜亮丽的模样，而她自己却是已经背负一身污名跌落尘埃，忽然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的那些什么骄傲的，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陆锦莹没说话没动叶正良也就这样坐在一边看着，见陆锦莹把衣服都挂好晒起来了，整理好东西径直的走进屋看样子就要锁门了叶正良才起来，好在陆锦莹的这一个院子也不大，不过几个劲步的叶正良就到了那屋门口。叶正良手抵住那屋门，脸上满满都是笑容，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对着陆锦莹道：“锦莹，我们回去举行婚礼吧，我已经把三媒六聘都准备好了，就差你这个新娘子了。”
这一句话陆锦莹已经听了他说了五年了，一个字都没有变过。当初的陆家小姐那是很有气势的骂了一句：“登徒子。”然后指使一堆家丁把人赶出去，可是现在乡下丫鬟陆锦莹却是已经没有那个精力了。
“叶公子，叶少爷。”陆锦莹抬头，露出左脸上的一道道狰狞的疤痕，“你想玩这个游戏相信天下有不少女子愿意，别再来找我了。”
看见陆锦莹脸上的疤痕叶正良瞳孔一缩。陆锦莹怕吓到村里的人一般都是会用头发把左半边的脸遮住的，而且也会下意识的侧脸把那半边脸更结实的挡着，所以陆锦莹进来的时候叶正良虽然奇怪陆锦莹那诡异的发型却也没用想太多，一直到现在才发现陆锦莹脸上的问题。
“是谁！”叶正良脸上乌云密布，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丝毫不会有人怀疑陆锦莹如果真报出一个名字出来，那个人血溅百步的结局。
第一次从叶正良身上看到除了纨绔子弟之外的表情陆锦莹愣了一下，然后笑得讥讽起来：“是我。”
叶正良满身的气势随着这一句话骤然一泻，回过神来立刻就笑得狗腿之极：“真不愧是锦莹，就算是往自己身上划也能划的这样漂亮，什么时候也给我划两下那就更好了。”
陆锦莹脸上的表情一滞，面对这样完全不要脸面的人已经不知道如何反应了，最后陆锦莹紧紧抿着嘴眼睛盯着叶正良撑在门上的手：“放开。”
对于陆锦莹的命令叶正良一向是牢牢遵守，叶正良马上就悻悻然的收起自己的手，用非常可怜兮兮的表情对着陆锦莹就差没指天发誓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回答叶正良的是一声巨大的关门声。
陆锦莹背靠着门一点点的滑了下去，待坐到地上感觉到地板那冰凉的感觉，陆锦莹才抱着膝抽泣起来。
她陆锦莹又不是傻瓜，一次两次的看不出来那也是常理，可是都五年了，真心假意陆锦莹哪里会不清楚的。只是当初她一心一意的扑在她亲爱的表哥身上，对叶正良这一个花花公子一般骚包模样的人那是正眼都没有瞧过。
后来家破人亡了她才知道她那爱慕不已的表哥其实是利用她彻底的人，在她家败落之后迅速抛弃了她带着她家里剩下不多的资产投奔了现在陆家当家的，如今正是现在陆家大小姐的相公，众口称赞的佳婿。
而叶正良这一个她一直看不上的花花公子反倒是唯一对她伸出援手的人，这世间就是这样可笑之极。
只是那又怎么样呢？当初她陆家二小姐的身份其实就配不上她，更遑论现在这一个毁了容的乡野村姑了。在陆家做了那么久的嫡小姐，这些事情她还是懂得的。若是叶正良真的不顾一切娶了她，那么他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不一般，更何况还有未来那些京都贵族们对他那些可以预见的指指点点。
听见陆锦莹的哭声叶正良有些慌了，拍了拍房门道：“锦莹，你别哭啊。你爹你二哥那儿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虽说不能马上就提出来，可是只要那些被害人的亲属不再追究的话还是可以减刑的，我已经打点好了，再过上三年他们就可以出狱了。到时候我再给他们一笔钱，这一次不过是小人陷害，以伯父的手腕东山再起绝对不是难事的。”
叶正良说完陆锦莹却是哭的更大声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的那些话到底是哪里不对了，慌不择言的再说了两句话可是一直都是适得其反，叶正良终于是无奈闭嘴，又不敢破门而入只能眼巴巴的在门外等着陆锦莹哭完。
得知父兄有望从牢里出来，陆锦莹这些年积攒出来的委屈一下子就全部涌了起来，完全不顾形象的大哭起来。哭完发泄完陆锦莹觉得自己身子骨都轻了好多，擦了擦眼泪然后才意识到叶正良还在屋外呢，不由的脸一红。
好在没人看见，陆锦莹强制镇定住自己的声音，故作平静的对着叶正良道：“叶公子，当初我算是救过你一命，如今你为我父兄做了这些事情就算是还了，你也别在念着过去的恩，我们就此两清吧。”
“不要。”叶正良想也不想的回绝，“反正我就是要娶你过门，和报恩无关。”这种我已经决定好了，你是什么反应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的语气绝对是让人憋气之极的。
陆锦莹深呼吸一口气：“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叶正良看了看天，已经有些时候了，他还得要回城里他暂居的地方也就道：“我明天还会过来的。”说完叶正良看了看这四周简略之极，时不时还有一些蛇虫鼠蚁之类的东西爬过的地方，“我无论如何都会把你从这儿带走的，你先收拾行李吧。”
听着叶正良一行人离开的声音，陆锦莹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陆锦莹这一辈子貌似只做过两件善事，还都是即兴而起的，一件就是看着村子里的人可怜，求了父亲散点财解了他们的危机，不至于让村里人在荒年饿死。第二件就是看到倒在她马车边淌着血的少年，让仆人扶到马车里头送到附近药堂去救了他一命。
或许世人说的好人有好报便是如此，只可惜她这一世做过的好事太少，不是冷眼旁观他人的兴衰沉浮，就是和几个妹妹争宠，甚至于还为了那个表哥害过人。
她坏事做的可比好事多多了，而且还不知悔改。陆锦莹想起如今在陆家过着锦衣玉食的那个小姐。如果能再来一回的话她绝对会比以往做的更加彻底更加决绝。
因为血亲之情留手，反倒遭人嫉恨而落到如此地步真的是……
太可笑了。
陆锦莹如是想着，闭上眼拔出自己头上的木簪子，一寸一寸的刺入脖颈之中，血顺着簪子淌下，流满一地。
她最想的就是看着陆家上的那一群人不得好报了，现在父兄要出来替她看了，她也就无憾了。
至于叶正良……
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候没有心仪过他，又怎么能嫁给他？只是以叶正良的执念，只要她还活在世上就不会改变，那就这样吧。
她不想，再拖任何人的后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