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四个人见过礼,乔慕点了一堆小食果盘,笑着看姬凤岐和都夷说说笑笑。萧阳在一旁坐着,也没一点不耐烦。聊到深夜,乔慕道:“姬大夫,都夷师姐大老远来长安,应是乏了。我在对面开了个房间,不如先让师姐休息,有话明天再说?”
都夷掩口强忍了个哈欠:“乔慕想得周到。”
萧阳对乔慕使个眼色,似笑非笑挑挑眉。只听说小姬大夫和个生脸亲亲热热拉拉扯扯的在楼外楼开房了,乔慕怒火万丈要去杀人。萧阳担心乔慕真把那个生脸捶死一定跟着,一开门俩人心里都一傻。报信儿的该被捶,也没说那个“生脸儿”是名静姝女子,还是小姬大夫的大师姐。
道别之后两人回丐帮驻点,萧阳大笑出声。乔慕冷笑:“你也盯着万花大师姐看了一晚上,笑我什么。”
萧阳正色:“明天小姬大夫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能不能带我一个?”
乔慕捏捏额角:“姬大夫的大师姐,我以前听他讲过。自小身体不好,最得师父疼爱,从来不出万花谷。你得收收性子,不要吓到人家姑娘家。”
萧阳拍肩:“这个你放心。你师兄我,到底不是个烂人。”
第二天一早,都夷跟姬凤岐说,想去看看他住的地方。姬凤岐劝道:“我住在城外小村中。我是男子,怎么都能对付,师姐就不要过去了。不如今天在长安玩一玩,难得出来一趟。”
都夷知道小师弟肯定过得拮据,也没勉强。姬凤岐要去巡诊,尤其平康坊那位,那地方怎么能让师姐跟着。都夷是真不知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颇有些好奇,既然要逛长安,就跟着小弟逛呗。
“平康坊是衙门府司驻地,若非有些地位的患者来请,我们这样的平常人,哪里进得去。”乔慕声音恰到好处出现,身边跟着萧阳和一个丐帮女弟子。衙门府司驻地,也没说错,只说一半而已。衙门府司驻地才有莺歌燕舞花红柳绿呢。
“今天大师姐在长安逛一逛,我们这位姐妹尹松自小在长安长大,没有她不明白的,让她陪着,一定玩得开心。”
尹松和都夷见礼,两个人说说笑笑逛街去了。萧阳跟在后面不说话,充当保镖。
姬凤岐松了口气,无比感激:“多亏你了。我也是没用,自己的大姐,都应付不周全。”
乔慕微微一笑。
“你怎么去平康坊?”
姬凤岐心情沉重几分:“我到门口,里面人出来接我。现在官衙点卯,里面人也得避让,我慢慢走过去,正好。”
“嗯。”
姬凤岐终于是没忍住:“怪了。个个嫌弃花楼女子,个个离不开花楼女子。‘嫌脏’不给治疗,狎昵之时到不嫌弃了。这些姑娘们‘不干净’,那些贵人们跑得了么!”
“好了。”乔慕捏捏姬凤岐后脖颈。他们现在就在长安城里,在贵人们的脚下。
乔慕抱着胳膊远远眺望姬凤岐背着药篓走去平康坊的背影,手指轻敲,若有所思。
去平康坊之前还是去了趟早市。薛叔的药材摊子,还是那个面目平平的年轻人。他很显然不待见姬大夫,木木然的,不热情。姬凤岐不在意,薛叔的药材质量上乘,价格实惠,只要这个就够了。姬凤岐笑着跟年轻人打招呼:“早上好啊!你是薛叔侄子,我叫你小薛好不好?”
对方木木地点头。
姬凤岐挑了药材,过秤交钱。足够便宜,也没砍价。
小薛板着脸,没有表情地忙着。
走向平康坊的时候,姬凤岐慢慢整理思绪。他昨晚上一宿没睡。师姐在隔壁,就像还在青岩的日子。他不能说到底为什么要一个人逃出青岩,为什么会害怕凌雪阁,讲出来会有更多的人倒霉。然而凌雪阁信不信他什么都没说过呢。他可以保守任何秘密到死,这三年他过得惶惶不安,跟谁都不亲近。因为害怕连累别人,让凌雪阁误解。先来了乔慕。再来师姐。丐帮固然不怕凌雪阁,师姐怎么办。师父还要来找他。要是连累师父,他万死难辞。
他甚至在想,看到凌雪阁的人的那晚,乔慕没来就好了。他起码在死前跟凌雪阁讲一句,他没有说出任何秘密。
怎么办。怎么办。
姬凤岐浑浑噩噩站在平康坊外,心想,当时怎么就没答应唐佚行,去唐家堡好了。唐家堡离皇帝远,离凌雪阁更远了。
说到底,还是怕给唐佚行找麻烦。
纯阳沾一个官字,凌雪阁岂止沾个官字,它就是“官”的化身,天子的刀和剑。这些年姬凤岐也听到过点凌雪阁的风声。不同于一般私兵死士,凌雪阁认为天子是君与父,他们自己是完美的臣与子。不是说自古忠孝难两全,凌雪阁即是完美的忠孝两全——事君忠,事父孝。这就尤其要命,凌雪阁的精神信仰八成要比明教还虔诚纯粹了。
那,林阁主也是这样想的吗。
平康坊郑姑娘的人终于来接。上次姬凤岐只是来看病,看完就走。之后才知道自己看的是南曲郑姑娘,长安城如雷贯耳。
……撕裂了。
惨不忍睹。
姬凤岐想发火,但忍住。他知道,由不得她。上次来时那个伤势,就得静养。这才几天,撕裂了。这还拿人当人吗?岂止伤及内脏的问题,这容易失禁啊……
其实叫师姐来看,医术更适合一点。姬凤岐心里跟郑姑娘忏悔,可是姬凤岐绝不让师姐进这里。就是不行。
侍女在旁边麻木道:“昨晚那位王孙喝多了,兴致上来,推脱不得。”
姬凤岐用准备好的清水清洗伤口,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缝合了。他手足无措突然冒了一句:“姑娘你……疼吗?”
郑姑娘躺着,上半身蒙着纱被,双手攥着被子边。一旁的侍女一听,眼泪夺眶而出。
姬凤岐尽最大力量处理了伤口。净手之后告辞,一脚踩着一颗夜明珠差点滑倒。满地金银玉石绫罗软纱,就在地上被人践踏。反正根本花不出去,就跟屋内的女子一样,“放着”。侍女准备丰厚的诊费谢礼,无论如何要姬凤岐收下。
姬凤岐不收,只拿了应得的诊费。郑姑娘在帐中哑着嗓子问:“姬大夫,嫌钱脏啊?”
姬凤岐猛地抬头:“我怎会……”
郑姑娘忍住一声抽噎:“那大夫收下吧。好人要有好报。除了这个,我没有其他报答好人的方法了。”
姬凤岐抱着一只木盒,魂不着家地离开平康坊,走在街边。临走之时他终于跟侍女说了实话,再胡闹下去,郑姑娘一定会失禁,而且……是大小便一起失禁。侍女一直麻麻木木的,听到这个,眼珠子才转一下,惨笑一声,当作知道了。
这一声惨笑,灌在姬凤岐耳中,犹如惊雷,轰得他……对着人间发懵。
姬凤岐不知道走了多久,路边茶馆有人吹牛,吹平康坊温柔乡。其实他们谁都进不去,仍然海吹坊内女子金尊玉贵膏梁锦绣骄奢淫逸祸国殃民。
姬凤岐看着边上看行色匆匆的过客。
当年他说想画人世间。
想证明自己来过,见过,参与过。
然而现在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证明了,又如何呢?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听有人喊他:“小姬大夫!”
姬凤岐转脸看,街对面站着三个人。萧阳手上拎着些东西,都夷和尹松轻声聊天,都夷站着,温柔得阳光都要在她周身化开。姬凤岐一看师姐,眼圈一红。都夷马上看出姬凤岐不对劲,轻声对萧阳讲了一句,萧阳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到对面去接姬凤岐。
“小姬大夫,你怎么了?呆呆的。”
姬凤岐神魂归位,萧阳看他抱着个木盒子直哆嗦,就接过这个木盒:“好家伙,看着不大,这么沉?”
都夷和尹松穿过大街走过来,都夷摸摸姬凤岐额头,又烫了。她当机立断:“回客栈。”
姬凤岐嘟囔:“今天行医任务没完成……”
都夷回答:“今天到此为止。”
几个人回到客栈,姬凤岐那间房还没退,昏沉沉地躺下了。萧阳好奇:“小姬大夫这症状,着凉了?”
都夷打了凉水手巾敷在姬凤岐额头,一面给他倒了杯水,扶着他给他喂下去:“没着凉。”
姬凤岐躺着,似昏似睡。都夷心里难过:“我这个小师弟,从小心事就沉,想的事情多,还容易想不开,郁结于心,隔三差五就起热,一起热就魂不守舍。今天这是遇见事儿了。他抱回来个什么?”
萧阳疑惑:“一盒子珠宝,一般人不应该高兴么?”
都夷懒得看那盒子,撑着额头情绪低落。萧阳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尹松上前温言细语劝慰,都夷勉强笑了笑:“我没出息。刚离开万花谷,就想家。”
尹松撑着下巴:“听闻万花谷是世外桃源,等闲人进不去。我一直想去看看。可是传闻里,万花先生们个个超凡绝尘,我担心看不上我们要饭的。”
都夷轻嗔:“哪里来的怪话。万花谷无非一群大夫,成年都要离谷行医的,哪里什么看上看不上。只不过我不争气,医术不好身体又不行,到哪里都是个给人添麻烦的累赘,师父才不准我出谷。医者行医只是本分,被人这样一说,反而万花谷成了尖酸刻薄之地,我们冤不冤?”
尹松一拍自己的嘴:“我就不会说个话,瞧瞧我这个嘴。”
萧阳笑一下打岔:“我说个事儿,其实挺重要的。就是这盒珠宝,这么看着是挺贵重,但……花不出去,没法变现钱。如果它们不能变现钱,便是又沉又占地方的破石头。都夷要是信我,我帮你处理一下如何?”
都夷心思就不在这些玩意儿上,只不过觉得如果有现钱能改善一下小师弟的生活:“那……有劳萧阳哥。”
萧阳抱着盒子离开,回到丐帮长安驻点:“处理一下,变现。”
乔慕正好从外面进来:“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一盒子东西?”
萧阳解释盒子的来历,顺便道:“你有没有发现小姬大夫容易起热的毛病?”
“是有,我以为他容易着凉。”
“还真不是。感谢我吧,给你刺探来重大军情。小姬大夫平日思虑其实很重,遇上事情情绪最脆弱的时候就容易起高热。懂?”
“还真是重大军情。谢了。所以他……现在起热了?”
“他从平康坊出来遇到我们就这样了。都夷照顾着。我给楼外楼的客栈续了费。这堆东西我帮都夷给变现,不然有啥用?”
乔慕眼尖,二指从一盒子珠宝里夹出个东西。光芒一闪,是枚金锭,背面蝇头铸文让萧阳倒吸一口冷气。
“永泰元太府 左藏东库”
太府寺左藏署负责将税金重铸贮藏,东库为太府寺辖下国库。永泰元年铸造的税金锭,贮存于国之重库,那它是怎么出现在平康坊的???
萧阳一阵一阵后怕:“要是这对姐弟不明就里拿着这玩意儿出去花,那真是……这不害人吗???幸亏遇上咱丐帮了!”
“如果平康妓们都不当回事,那可能,稀松平常了。”乔慕冷淡道。
萧阳烦躁抖腿:“民脂民膏啊我了个大操的。民脂民膏。咋办。”
乔慕微微蹙眉,盯着那枚金锭看。
太府卿杨清濯最近风雨飘摇了。而且吧。
“杨清濯……不就是救你的那个赈灾官员。”
“嗯。”
萧阳啧一声:“娘的,难办。”
都夷隔一段时间就去给姬凤岐喂一点水。姬凤岐从小如此,都是师父和都夷照顾。只不过一般起热个一两个时辰就退了,这次时间实在是久。萧阳抱着胳膊歪在门框上看都夷照顾姬凤岐,看得入神。
姬凤岐缓缓睁开眼:“姐?”
都夷回答:“醒了?”她试一试姬凤岐额头,“好了,不热了。”
姬凤岐眼睛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萧阳清清嗓子:“乔慕今天……事儿多。”
姬凤岐又闭上眼。
他这毛病打小就有,治不好,也不严重。这一次犯得最狠,幸亏身边有师姐。他长长吐口气,迷迷糊糊地委屈:“姐……我想回青岩万花谷……”
都夷轻拍着他:“谁也没赶你,你自己逼自己。”
姬凤岐,又陷入睡眠。
黄昏之下,乔慕盯着那枚金锭看。
风一动,树影划过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