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十七

七十七

泾源军气势汹汹合围长安城,禁军全线崩溃。朝臣愤怒声讨枢密院调遣无方,泾源军如何与禁军几乎短兵相接!皇帝下诏安抚泾原节度使,泾原节度使祝兹上书:臣奉召清剿流寇,护卫陛下清静,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长安城大门紧闭,泾源军在城墙下清剿“流寇”,残肢四散,人头用泥垒起京观,数座小山一样的京观耀武扬威堆在长安贵人们的鼻子底下。每个京观人头数相等,计战功用的,展示给皇帝老儿看!浓浓的腥风灌进长安,熏得人夜不能寐。

很快“流寇”被清剿干净,泾原节度使祝兹上书请赏。调泾源军清剿流寇时枢密院说有厚赏,泾源军一路南下长途奔袭伤亡惨重,请陛下和朝廷体恤众将士不易。

朝廷迟迟不给回复,泾源军“就地自取军粮”。所有村子全被洗劫一空,什么都没剩下。民怨沸腾且泾源军几乎已经算围困长安,长安城人吓得白天亦是一片死寂。枢密院调兵根本没许什么丰厚奖赏,否则需要皇帝亲自下旨?枢密院否认也没用,朝臣群起攻之,历数枢密院掌兵以来的罪孽。久疏训练的左右龙武卫唯恐被派出城,嚎泣誓死保卫陛下,保卫大明宫。大唐天子也不是没被打出过长安,逃跑需要携带的女眷珍奇,确实需要大量军队转运看护。长安城寂静肃杀,大明宫喧哗沸腾。没人知道,天子可能又要逃跑。

自从黑房出来,武宴越来越沉默。他反复想一个问题,君父为什么不信凌雪阁。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词林并不劝他,他得自己想清楚。

词林自己也想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

长安城里忽然出现提灯的神棍。他们要么是一直都没走,要么是刚进来。不可能一直都没走,这一点凌雪阁绝对确认。那么,泾源军围城,他们怎么进来的。他们数月前颂圣时提灯夜游,上殿“直谏”,制造舆论。此时提灯夜游的神棍,整齐划一吟诵:陛下圣威,鬼神难违,受命于天,长安万年。也算安抚了惶惶不可终日的长安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信奉他们。

武宴拎着两把链刃,看那一队一队鬼火似的灯笼出现在长安的大街小巷,恨不得一把乱天狼全给扫了。他怒火中烧:还“长安被鬼侵扰”,我看鬼就是他们!内鬼!君父居然由着这些可疑的神棍信口开河,还不如纯阳那堆道士呢!道士还顺眼些!词林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乱来,他忍着火:“我知道,孙策杀于吉的典故,我知道!”

很快,凌雪阁接到任务,除了词林和他手下小组继续秘密护卫君父,所有凌雪阁全部想办法出城送密信。武宴带上密信,此一去生死难料,武宴只一句:“若我腰牌回来了,千万给我在墓林里挑个最高的树杈。”

说罢闪身不见。

泾源军在城外等待进京勤王的厚赏,几座京观已经开始往外冒尸水,摇摇欲坠。长安城里有民怨,城门一关物资完全断绝。城外不敢有民怨,被泾源军清剿得一干二净。泾源军怨气更大,有些中低级将领,为了厚赏,带着家眷来长安,却迟迟不开城门。朝廷吵成一团,南衙众臣死谏,北司枢密院不通兵事欺上瞒下,兵将多有不服。由兵部重新掌兵,以策兵将调遣,令行禁止。当务之急安抚泾源军,兵部愿为陛下前驱,派遣兵部司范郎中和长安府钱少尹出城安抚。

范郎中和钱少尹终于带着抚恤出城,范郎中给了泾源军节度使祝兹兵部照会,祝兹根本没看,放到一边,盯着范郎中和钱少尹笑:“敝部兵将,大多带着眷属,前来长安瞻仰天子圣容,沐浴陛下皇恩。那么朝廷打算厚赐什么?”

钱少尹心一沉,这和那帮一品二品大员们跟他讲得不一样,泾源军竟然真是奔着厚赐来的???

祝兹咬着牙继续笑:“军费连年拖欠,粮饷从来不足。这次接陛下旨意前来讨贼护驾,总不能什么都不给,不然我都没法交代。”

钱少尹唯唯诺诺地一指照会:“都在……照会上。”

祝兹打开一看,兵部许的好处,一字不再提,只说泾源军每兵一吊钱,即刻离京,返回关内道驻地。

泾源军上下怒不可遏,皇帝老儿以为他们是只会忍气吞声的苍云军还是胆小怕事的天策军!爷爷长途奔袭来长安,禁军都给他杀退了!范郎中尸骨无存,钱少尹被当场扒光衣服砍掉头颅用投石车扔进长安城,当晚,泾源军开始攻城。

兄弟们,好东西都在长安城里,贵人们践踏咱们如草芥,咱们自己的东西自己拿!

泾源军哗变吓傻了朝臣,这下也不用争执,长安城都要破城了!皇帝陛下震怒,左右龙武卫上城墙守城,飞火流矢吓得身娇肉贵世家子哭爹喊娘。喊爹娘也没辙,这是皇帝的命令。攻城守城的拉锯战持续数天,各处情报和带血的腰牌回到了长安。词林没看到武宴的腰牌,平静地汇总情报上报林阁主。

泾源军极有可能叛乱,在白野拿到证据之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白野拿到证据,还是这个结果。

词林想,他的确改变不了任何事。

凌雪阁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姬凤岐一路向东北进发,路况越来越糟,颠簸得他几乎要散了。他以为自己很能吃苦,到底还是“行路难”。他比那些行商走运,他有官文,能住官驿。路途越来越艰难,有时不能走马车,只能步行。姬凤岐背着千机药箱和寒衣包袱跋涉在风雪中,到了官驿躺一天。原先舍不得穿寒衣,这下必须得套上,只好打开包袱。一打开包袱,寒衣的袖口,衣兜,领口,甚至腋下,全都塞了装钱的荷包。看风格,简单一只蓝黑袋子的是师父的。暗花纹的是二姐的。带点苗疆风的是三姐的。花红柳绿花里胡哨的是四姐的。绣的不知道啥玩意儿的是五姐的。师门好像并不知道其他人也塞了钱,否则不会塞得如此分散。姬凤岐眼睛一热,慌忙收拾好荷包,套上都夷一针一线做的寒衣,暖暖和和躺着,睡一宿,便有了无穷的力量。

官驿的老军看姬凤岐细瘦伶仃的,背着硕大千机药箱拿着官文非要往北走:“小大夫,竟然去北边参军?”

“是的。”

“越北越苦寒,小大夫打扮也不想要去挣命的,何必?”

“越是苦寒越需要大夫。”

“行啊,小大夫高义。”

姬凤岐继续背着千机药箱和寒衣包袱北上。这天,他到了雁门关。

姬凤岐被雁门关的雄浑壮阔震撼。关山不近月,林海长云暗雪山。来之前上个官驿的人好心提醒姬凤岐和同行要出雁门关的人:苍云军极度排外,等闲不要招惹他们。最近没有战事,若各位铁了心要出关,递交文书就赶紧走,不要耽搁。

姬凤岐看雁门关白雪挂红绸,似乎有什么喜事,忍不住问。雁门关值守的军士核实他的身份,知道他是要去安东都护府当军医的大夫,对他有些好感,竟解释:“我们有个押营要拜堂。”

姬凤岐心里一动:“是哪位押营?”

军士看他一眼,还是回答:“关山关押营。”

姬凤岐很开心:“我随礼一份,蹭蹭喜气。”

军士一愣:“你……认识关押营?”

姬凤岐微笑摇头:“不认识,不能随礼么。”

那军士看着小大夫俯身写贺帖,也不知道怎么就冒一句:“关押营的娘子,是药宗的女大夫。救了关押营。”

姬凤岐点头:“这样多好。”写完贺帖包上钱,递给军士:“军爷帮个忙,随了我的心愿。”

军士看一眼姬凤岐,又看一眼贺帖:“姬大夫怎么不落款。”

姬凤岐大笑:“我不认识关押营,只是此去路途遥远,难得碰上喜事。劳烦军爷转交,感激不尽。”

当天,姬凤岐和同行之人便穿过雁门关。双脚走过雁门关的那一刻,姬凤岐彻底明白,他,离开中原了。

姬凤岐继续往北跋涉,所见景物与中原像又不像。星垂原野,千里疏阔。在长安待久了心都被挤得狭小。过了雁门关才发现,世间是足够大的,大到总有姬凤岐立足的地方。

总能找到一心一意只看姬凤岐的眼睛。

同行人过了雁门关就要跟姬凤岐分别,姬凤岐铁了心要去安东都护府,独自顶着朔风在原野上跋涉。铅云压心,姬凤岐总疑心自己听到了狼叫。安东都护府下辖几个都督府,穿过范阳节度使下辖渔阳的长城门,到达饶乐都督府,算是进入安东都护府境内。姬凤岐双脚已经踩上安东都护府,更不能半途而废。他坚定地往饶乐都督府跋涉,他坚定地认为军士们都需要他,总算此生能于人有益。狂风吹透了寒衣,姬凤岐耳朵中只有风声,风声劈开了他的脑子。长久的低温和饥饿让他失去感知,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孤魂野鬼,飘荡在人间。由远及近有马蹄声,姬凤岐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喊了一声,接着昏了过去。

铁御城领队巡视,听见一声嚎,还以为遇到了狼。铁御城命人按兵不动,自己亲自查看,只看到地上倒着个人,铁御城用长矛的底部翻动那人,头发太长在空中飘摇,只看到个瓷白的尖下巴。下马搜查循例搜查,一翻动,铁御城忽然嗅到一阵香气,植物的带着苦味的气息。他颇为惊奇,这样荒凉苦寒地界,哪里来的香气?那人身上两枝笔,比一般笔要大很多,似乎是武器。一只大箱子,布满小抽屉,一个都打不开。身上有一叠通关文书,到安东都护府参军成为军医。铁御城轻轻翻动时,苦香气在他鼻端柔软缭绕,是这人身上的?看地上的人身上黑紫衣物,大袖子大衣摆随风飘动,像一朵盛开的花,若有若无的香气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像一缕提醒春天终将到来的善意。铁御城心想你不能是个花妖吧。我在这荒原上,捡到个花妖?

后面起马跟上的别将很惊奇:“都尉,不是狼啊?”

铁御城把人抱在怀里,翻身上马:“这是个人。”

“这打扮……不像咱这儿的人?”

铁御城究竟是手底下管着八百来号人的折冲都尉:“这是中原的万花大夫。回营。”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画世间
连载中蝎子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