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十四

七十四

姬凤岐惊慌失措赶着关城门之前进入长安城,一路狂奔跑到师父宅院。门口停着天工马车,庭院里站了一群丐帮。他上气不接下气,一身狼狈半边脸上有干涸的血。丐帮弟子一胳膊当胸拦他一下,撞得他咳嗽。他也不敢高声惊扰都夷,为首的丐帮弟子认出姬凤岐,是萧阳小舅子,才一偏下巴不耐烦放他进院门。姬凤岐恍然走进门。家里回不去,他是多出来的。进自己师父的宅院,还得看人开不开恩。

世间是不是就多他一个人啊。

沉燃坐在产房门口,面对一堆丐帮,沉着脸一言不发。她肩颈手腕手指和腿部都有天工甲,丐帮不知道她什么路数,仍然嚷嚷着张罗请稳婆还是干嘛干嘛的,沉燃抬头漠然:“我们就是万花谷大夫。”

廊下两条机甲蛟一动,一群鸭子立刻安静。

萧阳吓傻了,丐帮来了一堆人,男男女女,平时跟着都夷进进出出的兰束抱着萧阳胳膊安慰,尹松倒是真着急,蹲在房门口探头探脑听里面动静。

“人。”沉燃说。

尹松回头:“什么?”

“人,太多了。”

廊下的两条小型机甲蛟仿佛真的是活物,听到了沉燃的指令,开始伸爪摇头,松快关节。说是小型,拉直了也有三丈多长。走路时只有齿轮柔润磨合的声音,爪尖獠牙和鹿角龙鳞全是利刃,锋芒荧光。

“出去。”

两条机甲蛟似活非活的机甲眼睛“看”向屋里,看得屋里丐帮们心里一寒。先不说打起来丐帮掌法能不能抵挡机甲蛟披满全身的刀锋,这玩意儿可不知道疼啊,坏了大不了修,这大爪子一踩人,半边身子都没了。

堂屋里丐帮又出去了些,只剩两个跟萧阳感情真的好的男弟子,还有兰束尹松两个女弟子。兰束坚持拉着萧阳胳膊安慰他,沉燃觉得屋中人数尚可,其他便不管,闭目养神。接着姬凤岐跑进来,不知道被什么一绊摔在沉燃面前,背上的千机箱哗啦一响。沉燃睁开眼,皱眉:“冒失。”

姬凤岐就怕二姐,连忙爬起:“大姐,大姐怎样了?要不要我进去看看?”

沉燃上下打量他:“你……去浴室收拾收拾自己。师父和老三老四老五都在里面。你帮不上忙。”

总归需要大量的热水和晾凉的熟水,姬凤岐卸下千机药箱放在沉燃面前:“二姐帮我看着,我这就去。”

沉燃仿佛终于找到点事做,她惊艳地看着唐门的工艺,心想阿岐怎么会有如此精湛技艺的药箱。制作这个箱子的人想必于天工机甲术方面是个奇才,假以时日难保不成宗师级别人物。长安事了,得让阿岐介绍认识。

尹松心急如焚,怎么听别人生孩子叫死叫活的,都夷房间静悄悄?她真的在生?沉燃闭着眼:“我师父专门跟阎王抢人。”

尹松干笑:“不是信不过万花谷的艺术,想哪儿去了!”

天已经完全黑透,乔慕发现姬凤岐根本没回家。他站在门口看着,整个人浸在阴影中。杨休羽身边离不开人,他缩在床上,抱着头,没反应。乔慕已经给长歌门送信,但长歌门迟迟没有回复,杨休羽强自镇定的心气儿几乎消耗殆尽。他始终不能面对自己很有可能被长歌门放弃,乔慕必须看着他,不让他想不开。只是现在乔慕心急如焚,姬凤岐遇到什么了?怎么现在还不回家?

终于忍不住:“太晚了,我得找找阿岐去。你……先睡一觉?”

杨休羽沉默半天,忽然道:“他下午回来了一趟拿东西,说他大姐生孩子。”

乔慕只能站在门口。脚在门框内,身子探出门去,却也一步都没有迈出。

姬凤岐收拾了自己,奋力烧水,晾凉,备用。期间有丐帮弟子进厨房问了句“有茶没有”,姬凤岐没吭声。丐帮弟子啧一声离开,姬凤岐疑心他是啧牙缝里的东西吐掉,只能把他路过的一大盆凉好的温水全倒掉,刷刷铜盆重新打水重新烧。

丐帮等得不耐烦,男弟子碍于萧阳是主事的不好表现,女弟子里,兰束靠着萧阳睡着,尹松不安地来回走,回头看到兰束,皱眉道:“干嘛呢!想睡回去睡!”

兰束抱着萧阳胳膊,垂着脸揉眼睛。萧阳是没什么反应,傻愣愣地等。夜舒跑出来去问姬凤岐要干净的水,姬凤岐拎着两桶水送进产房,再出去到院中打水继续烧。路过花园,正撞一个丐帮男弟子对着花圃撒尿。

姬凤岐顾不上计较,两条机甲蛟无声地走进庭院,“眼睛”盯着每一个丐帮弟子,一步一步驱散人群,直把人往院外撵。尹松终于注意到,不耐烦怒道:“该滚的滚蛋!别在别人家丢人现眼!”

满院子院子乌泱乌泱的人终于都走了,只剩堂屋里两个丐帮男弟子和两个丐帮女弟子陪着萧阳。毕竟万花师门齐了,人还不少,丐帮不能只有萧阳一个。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尖叫哀嚎,几个万花大夫伺候着都夷,想来问题不大?

姬凤岐默默在灶上烧水,夜舒来了两趟要水,姬凤岐端着盆提着桶来回跑着送。可是水烧开不是马上就凉,急得姬凤岐团团转。

夜舒再来一趟,姬凤岐看到夜舒红肿的眼圈。

心跳忽然停了一下。

“大姐怎么了?孩子出不来吗?”

夜舒用肩膀一蹭脸,没回答。

姬凤岐扶着灶台,手脚发软。

“师父说无论如何得救大姐。孩子大概没缘分。大姐不干。”夜舒哽咽一声,“娘的,萧阳倒是不疼不痒!”

二姐沉燃闭目养神,坐在房门口,堂屋外廊下两条蓄势待发机甲蛟,准备好了堂屋里谁敢叽歪一句就给谁一爪子。姬凤岐跟着夜舒过来送水,青鸐出来泼水,一桶一桶的血水。姬凤岐眼圈也红了,听见房中师父吩咐师姐们的声音,又觉得,师父在,天塌不下来。

姬凤岐蜷缩在灶前烧着水,昏昏欲睡,忽然前院产房里都夷一声惨叫,姬凤岐立刻清醒,跌跌撞撞跑向前院。他刚冲进堂屋,夜舒从产房里出来,面无表情:“恭喜得千金。”

堂屋里一瞬间安静,连尹松都愣了,转脸才想起来安慰……祝贺萧阳。难为丐帮,如果是个儿子他们倒也不必这么搜肠刮肚“祝贺”。姬凤岐喘着粗气:“大姐呢?”

夜舒颤抖着,长长地吐了口气:“阿岐,你来。”

姬凤岐脚一软,扶着墙进入产房。沉燃起身跟着,两条机甲蛟其中一条踱步进入堂屋,一爪子扣进堂屋地面,耀武扬威横在产房门口。

姬凤岐一看都夷身下白色垫布上大片的血迹,和换下的成堆的猩红垫布,立即兜头一盆冷水。

都夷,不行了。

都夷躺在裴愈膝上睁开眼,看一眼裴愈,又看一眼围在自己四周的师妹师弟。青鸐抱着婴儿,都夷瞬间眼泪便下来,只是仰头看裴愈:“弟子从未报答师父养育教化恩情,却又要乞求师父了。她既然是个女孩儿,这天下这么大,除了万花谷,哪里有她的容身处。何况她的母亲未婚生她,将来要害苦她的。弟子求师父收留弟子的孩子,弟子结草衔环……”

裴愈长长一叹:“傻姑娘啊……”

姬凤岐麻木地想,师姐,你知道萧阳靠不住,你知道他靠不住,你还要给他生孩子,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几个师妹默默垂泪,都夷轻轻道:“我做大姐的,反而没你们经历的多,稀里糊涂,什么都不懂,如今这个境地,未婚生育,女儿还是得忝颜投靠师门。我是自作自受,只求妹妹们帮衬着点,让她长大,姐姐九泉之下能闭眼……”

沉燃板着脸流泪,夜舒哭得咳嗽。倾离和青鸐垂着头,双肩抖动。只有姬凤岐,傻愣愣的,没哭,没表情,事情超出他的理解。都夷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阿岐,大姐最不放心你。世间这么大,无论何事都不值得挂怀。都随它去吧。你要保护好自己,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听懂了吗?”

姬凤岐机械地点头,他神魂不在身体里,在半空,俯视着一切,他看到自己跪在都夷床边,神魂说你哭啊!你怎么不哭?姬凤岐……哭不出来。

都夷最后抬眼看裴愈,对着裴愈不停地流泪,委屈地像个小女孩:“师父,我想回家……”

裴愈吞掉哽咽,平静道:“好。回万花谷。”

姬凤岐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都夷的手越来越凉。小时候都夷就爱牵着他去花海散步,那时候姐姐手就凉。都夷说手凉的人心软,姬凤岐马上说二姐手就热。都夷敲他额头:促狭!

花海里的姐姐。手越来越凉。越来越凉。

她再也不能回应姬凤岐的呼唤。

天一亮,万花谷裴愈师徒立刻离开长安。两条机甲蛟留在长安守宅,机甲马车飞奔回万花谷。都夷被妹妹们仔细梳妆打扮过,靠在师父怀里,像是睡着。师姐们全都哭得睁不开眼,姬凤岐只发呆。他看着长安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远,很平静地对裴愈说:“师父,我还有些事要做。我会尽快回到万花谷。”

裴愈轻轻点头,机甲马车车棚顶打开,姬凤岐大轻功飞了出去。

姬凤岐想办法弄了点熟食,去看了阿撷。阿撷坟前没人照料,杂草丛生。姬凤岐除了草,很冷静地对她讲:“阿岐哥哥再也不来长安了。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阿岐哥哥的确是个于人无益于己无益的人,因此死了也并不可惜。阿撷你……好好地。”

睡着吧。

尘世不再扰你。

姬凤岐徒步走回小村。他站在自己破败的小院前,看了许久。破败的房屋,是他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这里是他的家,但不属于他。姬凤岐轻轻推开屋门,门是乔慕新做的,合页柔润,没有丝毫声音。天光破晦,熹微的光亮里,只有乔慕靠在床头搂着杨休羽睡去的影子。姬凤岐悄悄点燃最后一点安神香,在袅袅熏香中,静静地书写。

不多时写完,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两个人。

默默起身,无声无息离开。

杨休羽微微睁开眼,又闭上。

姬凤岐路过齐婶子家,看到院中一片狼藉。姬凤岐进入屋中,齐婶子愣愣坐着,很安静。

“齐叔呢?”

齐婶子流不出泪的模样,眼眶是干的。她看着虚空一点,哑着嗓子:“和张寡妇走了。不回来了。”

姬凤岐转身离开。

上午阴天。雷声滚滚,似乎又要下大雨。齐裁缝卷了家里所有的钱,拉着张寡妇私奔。两个人计划离开长安郊县,回到张寡妇老家。张寡妇在驿站里歇息,齐裁缝自己出来跟车夫谈路费。在家被齐婶子养得身娇肉贵,受不得苦,又想省钱。眼看着马车夫都没理他,各自接了活离开驿站,齐裁缝气得追出去大骂。他现在身体好,精气足。天黑如墨染,大雨倾盆而下,几步开外看不清。齐裁缝模糊看到路口站着个人,身形仿佛是姬大夫。荒野上只有个驿站,雨幕中的姬大夫轻轻开口:“齐婶子,为了治疗你,豁出一切。我可怜她,费尽心血,跟阎王抢你三回。你还给我吧。”

齐裁缝看着雨幕中模糊的身影,吓得转身就跑,只觉得自己颈侧似乎被轻轻一拍。

顷刻,以头抢地,一动不动。

人迎,扶突,天鼎。

姬凤岐放下手掌,手指间夹着三根蚊嘴一样细得几不可见的银针。

其一,治愈病患乃医者本分。病患却极易混淆感激之情为其它“情”。一概是错觉。

其二,治愈病患乃医者本分。医者不可贪天之功,自以为掌控生死人命。一概是妄念。

姬凤岐在暴雨中踽踽独行。他恍惚间走到那间小庙,唐佚行不在,他离开以后,怕是没人打扫。进门看到那天一同被抓的僧人,正在打坐,于是笑起来。他全身都在滴水,脸上也往下滴。他笑着看僧人,以后这间小庙也有人照料了。

他在僧人身边坐下,靠着僧人,听僧人念经。

“大师,暴雨冲刷蚂蚁窝的时候,蚂蚁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大师,我想跟着你,但怕是不成了,以后寺庙都不能进了。我杀人啦。大师,你怕不怕?”

僧人一直诵经,并不停顿。

姬凤岐沉默地听着。

雨没有下很久。来得快,去得也快。姬凤岐起身,跟僧人道别。

僧人没有跟姬凤岐道别,垂着眼睛,并不看他。

姬凤岐背着千机药箱,走入细微的雨中。

乔慕被一声鹰啸惊醒,他坐起,又惊又疑,怎么睡得这样沉?阿岐,阿岐呢?乔慕跳下床,打开门,天光大亮,似乎下过雨,空气潮湿。阿岐昨晚没回来?昨晚他怎么睡着的?还有怎么晌午才醒?他的隼拿云送来丐帮长安驻点的信,他看了彻底惊醒:都夷分娩出事,所有万花谷弟子返回万花。

乔慕疯了一样在家里喊:“阿岐?阿岐你在不在?”

这蜗居总共就这么大,乔慕转头看到墙角石砖搭起的矮桌案上字迹秀气的几张纸,他喘着粗气拿起来看。姬凤岐详细地写了乔慕旧伤的脉案疗程医嘱,杨休羽安神的方子,还有……房租交到了三个月后,这期间房东不会来问。

没有落款。没有再会。什么都没有。

乔慕看着看着发现血滴滴在纸上,哪儿来的血。血滴越来越多,砸在纸上,劈啪作响,几乎洇透了质量不大好的信笺。乔慕放下信笺,跑到院中狂挖姬凤岐藏钱的地方。只有两只匣子,姬凤岐师父给他的那只早就空了的匣子,他拿走了。其他两只匣子,分文未动。

杨休羽不愿意踩泥水,站在屋中扶着门框看乔慕发疯。乔慕惶恐地抬头看他,左眼汹涌地往外冒血,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嘟囔。

“怎么办。怎么办。阿岐钱没带够。这原本就是他的钱。经过我的手,他就要嫌弃么。”

乔慕左眼,彻底失明。

他站在院中,自言自语。

“阿岐没带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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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世间
连载中蝎子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