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突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火光冲天。乔慕冲到姬凤岐身边护着他,姬凤岐站着不动。乔慕大轻功飞上村外树冠,确定爆|炸地并不近,又飞回来,看到夜风中茕茕孑立的姬凤岐,心里一疼,伸手搂着他进屋,却被姬凤岐礼貌推开:“你不是说爆|炸地不近?没事的。去休息吧。”
乔慕忍不住:“阿岐你……”
姬凤岐微笑着拒绝乔慕一切碰触。
早上萧阳红光满面春风得意地看乔慕走进驻点。他大声跟乔慕打招呼,乔慕有点愣,看着萧阳反应了一会儿:“啊萧阳。”
萧阳皱着眉看乔慕的左眼:“我怎么觉得你左眼不见好?”
乔慕反问:“真的吗?你看出来了?”
萧阳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呃,我觉得是。”他歪着头看乔慕半天,突然一挡乔慕的右眼,在乔慕左眼前竖起一根手指:“乔慕,这几?”
乔慕打掉他的手:“滚。”
萧阳正色:“昨晚城郊爆|炸,你听到了?”
乔慕回答:“听到了。”
“昨晚上出动禁军了,炸了个大坑,没查出来谁炸的。据说陛下生气了,今早开始要清查长安所有武林人士,尤其是客户,咱这样在驻点的还好点……”
乔慕一听,坏了,阿岐是客户!他转身往外走,正撞见尹松进来:“总舵主真是料事如神,公孙登的火候到了。求上门了。”
乔慕急道:“让萧阳去应付他!”
萧阳一听:“干嘛让我去?公孙登一看是我肯定要生气,觉得自己被慢待轻视,之前的运作就白费了,你冷静点!干嘛去!”
尹松和萧阳一坐一右架着乔慕:“总舵主,你可想好了,机遇稍纵即逝,之前的心血可是已经下了,不能血本无归。公孙登只能您应付!”
萧阳压低声音:“可想想你大哥吧。”
全长安清查武林人士,姬凤岐这样“武林人士”极为尴尬。说起来是个江湖门派,但总归是一帮大夫,大部分靠诊金过活,和传统意义上的江湖侠客又有不同。姬凤岐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属于“侠士”了。尤其是长安客户,禁军逮到就搜查,仔细喝问姓甚名谁住哪儿什么营生,必须大声一字一字报出来,任你武功再高也得乖乖被士兵用长矛比着,敢反抗下半辈子就不要在长安混了。大门口逮了一群武林人士,没有唐门明教,这俩能隐身。也没有长歌门,这个士兵不敢查,直接放行。
姬凤岐也被抓了,背着大药篓和五颜六色的武林人士站一起,旁边甚至站了个浑身金灿灿的藏剑,这关头,使钱都没用。一个一个挨着盘问,姬凤岐站得眼前发昏,他之前还有一长串人。昨晚他坐在桌前实在不想上床,迷迷糊糊趴着睡着了。上午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乔慕已经出门。早上没来得及给乔慕施针,紧赶慢赶,又碰上禁军查武林人士。
姬凤岐懊悔,早知道早点起早点进城。
没办法,只能等着。
乔慕和公孙登在室内谈话,萧阳和尹松门神一样在最外面的庭院站着。尹松虽然一力操办,但是还是觉得惊奇。堂堂中书舍人,仍然要来求见丐帮总舵主。萧阳冷笑:“咱们乔总舵主的手段,你只是没见识。他是生错地方了,要生在长歌门,不知道怎么在朝廷里兴风作浪,别人还得夸他一句为国为民肝脑涂地。”
尹松简直难以置信,根本看不出来乔慕朗朗如晴的人,怎么个“兴风作浪”。转念一想:“长歌门……你说咱总舵主跟长歌门的渊源以后能用上么?”
萧阳没听明白:“什么渊源?在长歌门混了几天日子而已。”
尹松翻白眼:“少装傻!”
萧阳恍然大悟:“你说……”
尹松一摊手,你说的要是真的,那不跟杨大公子珠联璧合么,这以后杨大公子要是进入中书舍了,那岂止上达天听呢。怎么看,都合适。
萧阳摸下巴,其实这么一想,乔慕和杨休羽,的确挺配的。可是姬凤岐毕竟是他小舅子,性子那么烈估计没兴趣“二男共事一夫”,这念头一蹦出来萧阳被自己给呛得咳嗽,一劲儿捶胸口。
运作铺垫那么久,乔慕和公孙登却说几句话。萧阳只看着公孙登起身对乔慕长揖和乔慕起身避开的影子,心想,成了。
终于快要轮到姬凤岐,是姬凤岐认识的城门尉检查。他正觉得应该很顺利,禁军换班了。另一个城门尉一换班,开始更加严厉的盘查。刚换的城门尉面部浮肿猪肝脸色,一脸酒色伤身的面相,对衣着华贵的武林门派尤其不客气。看到个亭亭如孤松的纯阳道长,喝令道长当众给他舞剑。道长只得舞剑,猪肝脸色的城门尉看烦了,让道长停下,伸手拿着道长寒光似的剑随意耍弄,耍弄够了随手一扔,闶阆一响,吓姬凤岐一跳。纯阳道长低头看着自己的剑,最后弯腰去捡,城门尉故意在道长雪色道袍上踢个脚印,踢得道长一踉跄。姬凤岐远远看着那道长羞愤得脖子红到脸。莲冠法衣,在纯阳等级着实不算低,可能来长安办事,被城门尉如此折辱。道长一剑足够卸了他颟顸的脑袋,在场几乎所有武林人士都可以,但……没人敢。
送走公孙登,萧阳紧张:“怎么样?”
乔慕平淡点头:“成了。”
萧阳震惊:“乔总舵主,我服你了。这可是大事!”
乔慕并无半点喜色:“上下逢迎见风使舵,有何可佩服。”他看向尹松,“我向我哥推荐了你,乔仰专门给你的命令应该很快就就来了。以后公孙登事宜,你全权负责。”
尹松心里一喜,面上不显:“我尽力。”
乔慕突然想起来阿岐还在城外,心里一凉,拔脚往外冲,跑到城门口,才发现禁军几乎在“围猎”,所有武林人士,都必须排队被查,除非身上带着长安主户籍,可直接放行。乔慕这时候要出城,也得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被查,他的主户籍都不知道塞哪儿了。乔慕急得发疯,甚至想着要不要当众飞过城墙。他往后倒退两步,真的要甩大轻功往外飞,一阵琴音让他僵在原地。杨休羽似笑非笑:“我看你半天,你急着出城?大白天当中飞跃城墙,你打算当众被射穿么?”
乔慕是真的急了,阿岐那个性子,万一遇上刁难的怎么办。杨休羽笑意更深:“乔总舵主还不谢谢我,我能带你出城门,不用排队。”
乔慕急切:“多谢杨大公子!”
杨休羽抱着琴,信手拨了几次琴弦:“好吧,我接受。”
猪肝脸色的城门尉,看到姬凤岐,喉咙里滚着痰音大笑两声:“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姬凤岐都被问愣了,城门尉的母猪眼儿上下扫他,扫得他全身起粟。城门尉一仰下巴:“你背着什么?”
姬凤岐卸下药篓,被迫把药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地上。城门尉盯着姬凤岐雪白的颈侧,用舌尖在嘴里剔牙,啧啧有声。姬凤岐跪坐着,尽量把东西在地上摆好,城门尉走来走去,有意无意,踢得尘土飞扬。姬凤岐闭上眼,再睁开,远远看到乔慕和杨休羽,一前一后有说有笑走出城门,查都没被查。姬凤岐连忙低下头。城门尉半蹲,信手拿起一只瓷瓶,问姬凤岐:“这是做什么的?”
姬凤岐平静回答:“金疮药。”
城门尉还在啧啧试图剔牙,口水几乎喷到姬凤岐脸上,笑嘻嘻回答:“哦,金疮药。怎么这么香?”
城门处乔慕和杨休羽仍在交谈。城门尉又问:“你是哪个门派?”
“万花。”
“哦,万花。你们万花这衣服,很容易藏东西嘛。”
姬凤岐一愣,城门尉一面“啧啧”一面笑嘻嘻:“把外衣脱了。”
姬凤岐都懵了。
虽然现在甚少提及,万花真的是读书的门派。当众脱衣,这种折辱……城门尉终于把牙缝里的东西“啧”出来,吐地上一口浓痰,继续滚着痰音笑:“你该不会真是个小娘子吧?不是就脱!”
姬凤岐闭上眼,吞咽一下,睁开眼,平静地站起,平静地解开腰带。被羞辱到这个地步,姬凤岐……
没感觉了。
乔慕一面应付杨休羽,感激他肯帮自己出城,一面在人群里找姬凤岐,心里还祈祷姬凤岐看人多就回去了。杨休羽和他聊着,有一句没一句,忽然道:“咦,那不是姬大夫?”
乔慕终于找到姬凤岐,他看着原本跪坐在地上的姬凤岐平静站起,前面药篓倒着,满地狼藉的药物,那是阿岐每晚睡前精心准备的。乔慕心里被小刀割,分开人群奋力跋涉向姬凤岐,突然就看见……阿岐开始解腰带。
乔慕傻了,万花制服大袖子大衣摆把人包得严严实实,就算有补丁阿岐也是穿戴得端端正正。阿岐解开腰带,解开制服衣襟,露出同样缝补过的白色中衣。乔慕眼前一黑,直接要甩大轻功冲过去,冲到阿岐身边去,护着他,让他别害怕。轻柔的琴音再一次让他原地僵立,混乱的人群中杨休羽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你冲过去,跟禁军打吗?细鱼仔,你仔细看看周围多少高手,他们可都没反抗。为什么呢?”
乔慕脖子上青筋爆起,全力挣脱杨休羽的技能束缚。他不跟禁军打,他只想到阿岐身边。乔慕左眼一热,杨休羽惊道:“你左眼怎么了?”
乔慕左眼,涌出血来。
城门尉上下扫姬凤岐,看他中衣都有补丁,把万花长袍扔给他,查下一个,一脚踢飞了背篓。姬凤岐去追自己的背篓,满地的药材被后面的禁军践踏成烂草。姬凤岐狼狈地抓住药篓,那一瞬间他甚至还想,药篓没什么,“背带是乔慕做的”。
他在人群里慌张狼狈地穿上外袍,抖着手系上腰带,拎着空药篓,踉踉跄跄跟着已经被盘查过的人进城。他准备的药物,钱,还有当午饭的白面饼,全都没有了。大姐养胎轻易不出门,姬凤岐害怕三姐也会被这么盘查。他六神无主熬不住看向乔慕,乔慕和杨休羽肩靠着肩,姬凤岐慌忙转回目光。他这样被人流推搡着,不可违逆地进城,往前走,往前走,停不下来,没有方向。
乔慕左眼流泪一样流血,头痛欲裂。杨休羽架着乔慕进城门,城门尉根本不敢多看杨休羽。进了城门上杨家马车,马车驰骋狂奔,跑回了杨府,请平日里来看病的名医诊治,名医非常生气,问上一个治疗的大夫是谁,简直胡闹。乔慕疼得喘不上气,杨休羽面无表情回答:“一个万花弟子。”
“万花也有此等庸医!”
乔慕跳下床要去找阿岐,半边脸全是血,根本没人拉动他。杨休羽也不争辩,抱着琴一拨弦,乔慕不受控制地自己走回了床上。
杨休羽叹气:“你啊,除了说谢谢我,你还能干什么?我救你多少回了。”
姬凤岐失魂落魄衣冠不整地走向妙应千金堂,在门口看到夜舒,夜舒看到姬凤岐吓一跳:“阿岐?”
姬凤岐立刻问:“三姐,城里盘查武林人士,你没事吧?”
夜舒回答:“这几天我就在妙应千金堂不出去,没事。”她拉着姬凤岐进妙应千金堂,“阿岐你被盘查了?”
姬凤岐点点头。
夜舒帮姬凤岐整理衣物,看一眼他手上拎着的空药篓,低声道:“师父在长安置了宅子,叫我们都去住。阿岐,你不要再住城外了。旁人的房子你都不住,师父的房子你嫌吗?”
姬凤岐想到城门外被盘查的人群。想到那个道长。想到自己。想到乔慕和杨休羽。
“我能住吗?”
“废话!你为什么不能住?”夜舒一拍他,“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师门谁待你不好?谁嫌弃过你?你自己离家出走自己把自己赶出家门,不要算在我们头上!”
中午夜舒总算打听到准确消息,大规模查七天,剩下六天姬凤岐就不进城了。姬凤岐背着空药篓这就回去,夜舒叮嘱他:“过了这几天,就搬进城。那里你退租。不住了。算日子大姐快要七个月,大家都在,她安心些。”
“嗯。”
“阿岐,你知道师父为了养活你花了多少心血么。大姐从小就照顾你。师门如珠如宝捧着你,不是给人踩的。嗯?”
姬凤岐眼圈一红:“三姐……”
“等这一阵儿过去,我们就去宅子那里。不要再出城了。等你四姐五姐也来,我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姬凤岐终于忍不住眼泪滑落。
“傻孩子。”
夜舒说。
姬凤岐提前回家,谁知道杨府的马车也来了。这次不是一辆,是一个车队。杨休羽没多废话,命人把乔慕架进房间安置在床上,径自坐在床边对姬凤岐道:“乔慕头疼又犯了。最近犯得频繁,我请了个名医诊治,名医很不赞成姬大夫的治疗,姬大夫是不是看看哪里有问题。这是名医开的方子,我抓了五服带来,姬大夫劳驾煎一煎。若是姬大夫看着好,不如直接用名医的方子,也省得乔慕头痛天天发作?”
姬凤岐几乎插不上话,等杨休羽讲完被塞了一张方子和几服药材。杨休羽似是生气,教训姬凤岐:“术业有专攻,姬大夫也许擅长包扎个外伤,治不得头疼这样的大病。我说话直,姬大夫别介意,今天要不是我,乔慕满脸血晕在街上都没人知道。这都送乔慕第二回了,姬大夫,再一再二不再三。”
杨休羽说的从来是实话,姬凤岐还要感谢他没把“庸医”两个字说出来。乔慕是半边脸的血,像是左眼的血泪。为何突然如此恶化?姬凤岐平静又面无血色地点头:“我想也是,我的治疗毫无起色,是时候换个高明的大夫,不然耽误治疗。”
杨休羽怒气似乎平复一些,心疼地看乔慕一眼:“他非要来这儿,怎么劝都不听,我是没办法。名医把疗程都写下来,姬大夫照做即可。”
姬凤岐双手捧着杨休羽塞来的几页纸,目送杨家车队再一次离去。
乔慕昏昏沉沉睡着,姬凤岐仰望破破烂烂堂屋门外的天发呆。医术算他最后一点骄傲。
今天这一天,他被人踩在脚底,什么都没了。
也许杨休羽说对了,他就是个走街串巷的游医,医术低劣,只会包扎个伤口。姬凤岐惊奇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起热的迹象,以往按理说他是要开始高烧了,可是他现在如此平静,平静到麻木。
姬凤岐总是不可救药地高估自己。
一是画什么人世间,找什么自己存在的证据。
二是自诩医术,仿佛谁都能治。
姬凤岐,你真是个笑话。
乔慕迷迷糊糊醒来,看到姬凤岐在收拾东西。他一激灵清醒,立刻想着冲到姬凤岐身边问他还好不好,可是这样问了有什么意义,当时他都没有冲过去,关键时刻他没有护着他。乔慕扶着墙忍着头痛走过去,轻声问:“阿岐?你在干什么?”
“这些药材,不要了。”
姬凤岐为乔慕配好的药材,全部扔进一只破柳筐。这些药材花光了姬凤岐的钱,但没用。乔慕一只手摁着柳条筐:“阿岐,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扔?”
“配的有问题。不,我的医术不行,药全都配错了。对不起。我害了你了。”
乔慕脸色煞白,看姬凤岐:“谁说你害我?”
姬凤岐轻叹:“你今天发作成这样,还用得着谁说。我原以为……抱歉,我总是高估我自己。我没那个本事。乔慕,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