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姬凤岐其实并未为关山做什么。他只是尽了个医者的本分,给他收拾了腿伤。连治愈都谈不上,顶多是缓解。这也能闹出误会。也许连误会都不是,只是姬凤岐成为了关山对长安念想的化身,长安对苍云仅存的善意。
那姬凤岐对乔慕的情愫是不是也如此。姬凤岐站在路边想,乔慕是长安对姬凤岐的善意,让人舍不得放手,像个永远驻留在一切有关长安记忆里的美梦,不愿意醒。
他把信塞进药篓,街边有人清唱卓文君的《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姬凤岐听了半天,把身上的钱全给了出去。
唐佚行听见窗外卖唱的,唱什么不好唱白头吟。说到底不过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只不过大部分人就听见“白首不相离”那一句了。唐佚行笑出声,对着看到白首还不腻味,那是挺难的。他整理细细打磨每一发弩|箭的箭头,力求完美,一击必中。
还剩最后一个。唐佚行校准一枝箭杆,和箭头拼在一起。
阿瑟尔周围的人,可不都是他的人。唐佚行听得懂波斯语,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有趣。唐佚行复盘他报仇杀的第一个,脸上有火焰纹的那个,根据他们后来的对话,火焰纹叫努伊兹。唐佚行偷袭努伊兹,努伊兹踩到唐佚行的陷阱时,立刻发射焰火求援,那会儿唐佚行还以这次脱不了身了。结果并没有人来救努伊兹。努伊兹非常强悍,弩|箭透胸仍然差点弄死唐佚行,死前一把扯了唐佚行的面罩。
那几个明教终于赶到,唐佚行都没来得及跑远,屏息凝神隐身在附近山林中。阿瑟尔方寸大乱肝胆俱裂,硬是没发现唐佚行就在附近。
当时唐佚行就非常奇怪。阿瑟尔身边这些明教进长安之后都是团队活动,为什么努伊兹会落单,为什么努伊兹求救没人及时来。
为什么阿瑟尔在此之后仿佛是……放任唐佚行报仇。除了上次唐佚行情报失误撞到他面前。
唐佚行笑起来。明教跟唐家堡,还真是没差多少。
阿瑟尔借唐佚行的手除掉跟在身边的那几个明教弟子,左右不过那几个人是教主安在阿瑟尔身边的眼线。唐佚行没猜错的话,阿瑟尔是等唐佚行报完仇,再出手除掉他,一切事宜,干干净净。无所谓,唐佚行不在乎,他只想报仇,只想弄死最后一个折辱他的明教。他跟明教的仇完结,阿瑟尔再来杀他,给努伊兹报仇。奉陪。唐门干的就是杀来杀去的营生,杀或者被杀,冤冤相报,同样是因缘际会。
如果技不如人,唐佚行欣然接受。他已然身处炼狱,再无甚可怕,也许被杀就是解脱,永恒终止昼夜不停歇奔流腐蚀他理智的剧痛。
他瞥一眼身边放着的酒壶。到底还是重新焊接好了,随身装着酒,用于镇痛。被明教追杀导致拖了两天才拔姬凤岐那镇痛十三针,唐佚行现在对疼痛异常敏感,不得不喝酒镇痛。这对于唐门来说是大忌,酒喝多了手就会抖,弩|箭会失准。何况,酒味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只在万不得已时喝一口,唐佚行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世间他现在只相信姬凤岐,可是不能给姬凤岐带去麻烦。
唐佚行曾经问姬凤岐有没有单纯用于止痛的药,姬凤岐如临大敌,死活不同意给,只说唐佚行哪里痛可以给他诊治,依据症状下药疏导治疗,单纯止痛,就是自己骗自己。这个小呆子,岂不知自己能骗过自己,都已是幸运。看他天天拜佛,不是真想出家吧。那多可惜。
窗外终于不唱“愿得一心人”了,换成《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唐佚行差点笑出声,这存心的吧。
陆亚丹几不可闻地问提恩雅,唱歌的人唱的什么。提恩雅同样几不可闻回答,中原王朝近千年前的诗。意思是“世间有一位美人,见到之后忘不了,只要一日不见,就想得发狂。”
陆亚丹甚至忘了自己在隐身状态,想给唱歌的人钱,被提恩雅一把拦住,直接拖走。陆亚丹绝佳的听力一直在听,唱歌的人幽幽咏唱:“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陆亚丹几乎听不懂意思,却听到千年前写诗人的悲怆和惶恐。
他一定要提恩雅解释。提恩雅和他在僻静处解开隐身,若无其事走在喧嚣的大街上:“你什么时候答应我的请求,才能安慰我无休无止的爱恋。愿我的品格能力配得上你,与你手牵着手永远相爱。如果不能与你比翼双飞,我只能死亡。”
陆亚丹终于不再纠缠,兀自沉默。歌者已经十分遥远,陆亚丹却觉得那歌声就在耳边,就在近前。
提恩雅看陆亚丹,笑了一下。他也喜欢这诗,偏乔仰不爱。当初缠着乔仰教他,乔仰只得教。乔仰知道提恩雅的小心思,只是想让乔仰不停地对自己念一首千年前的表白。乔仰照做,还告诉他这诗作者后来如何:最终凤求到凰,只不过后来嫌凰衰老,生了二心。
就不跟这个傻小子说实话了。提恩雅走在前面,陆亚丹追上去:“讲好的圣药。”
提恩雅看陆亚丹:“你要圣药干什么?”
陆亚丹很执着:“明教的圣药,你知道怎么配,你有。”
提恩雅叹气:“你以为是我舍不得给你?天竺来的药,教主赏赐都抠着给,你知道为什么?”
“知道。这药只是止痛而已,自欺欺人,而且会成心魔,愈发依赖,无法驱散。”
“那你还要!”
“阿行痛得发抖。”
提恩雅一愣,陆亚丹轻声解释:“千秋节晚上,还有那天庙里佛像后,阿行痛得呼吸都发颤。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想缓解他的痛苦。”陆亚丹轻轻乞求,“提恩雅,只要三颗,应急就够了。我完成了你所有的要求,你答应我的。”
“你要怎么给他。”
“放在那间小庙的供桌上。”
提恩雅伸手弹了一下陆亚丹的额头。
姬凤岐游医一天,背着药篓回家,着手根据昨晚拟定的方子分包药材,一面对乔慕笑道:“今天开始你就要每天喝药了。怕不怕苦。”
乔慕蹲在姬凤岐身边:“怕。”
姬凤岐笑出声:“出息。我今天买了糖果,在背篓里,你去找出来。每天晚上喝完药吃一颗。不能多吃,不然虫子钻你牙。”
乔慕也笑:“好。”
他去翻姬凤岐的药篓,翻出来一封雁门关的信。陌生笔迹,寥寥数字,乔慕愣愣地看着,仿佛每个字他都认识,又都不认得,一句话他来回看,来回看,直到最后无法自己骗自己。
“何日春花犯雪开?”
乔慕小心翼翼叠好信,重新塞回药篓,姬凤岐问:“找不到吗?是有点乱。”
“找到了。”乔慕听着自己平静的声音回答,“怎么只有一小包。”
姬凤岐嗔道:“每天只许一颗,吃完再买。”
乔慕把那包糖放在桌上,站着发呆。姬凤岐终于发现他不对劲,出声叫他:“乔慕?”
乔慕清醒:“啊……啊?阿岐你叫我?”
姬凤岐干劲十足:“怎么魂不守舍的?先吃晚饭再煎药,我一定要让你十年内太太平平,不然就自砸招牌。”
乔慕微笑:“药我自己煎吧。”
“也行,我要把今天问诊的脉案总结总结。”
唐佚行照例去小庙拿姬凤岐留的药,突然发现多了一只木盒。唐佚行立刻隐身开千机匣,千机匣两翼扇合,蓄势待发。等了许久并没有异常,小庙里只有唐佚行。唐佚行观察木盒许久,木盒下面压着一张纸。没有折叠,一整张铺着,折叠的纸唐佚行绝对不会碰。他用一根弩|箭挑开木盒,洁白的纸张上,有人用削尖的木棍蘸墨汁横平竖直力透纸背地写了几个很大的汉字:
阿行人间万幸不痛
下面是一行行云流水的波斯文,很认真地告诉唐佚行,这是明教圣药,止痛有奇效,三颗,应急用,千万不要多吃,否则会产生心魔。
唐佚行鬼使神差地捡起木盒,轻轻打开盒盖,里面三颗珍珠大小的药丸。止痛。这两个字就是魔力,杀手的本能告诉他不能吃,他已经上过当。可是止痛,人间万幸的确是不痛。
唐佚行想起白天听见临街卖唱人的歌声,他唱凤求凰,可是这世上并无凤,更无凰。
那歌声阴魂不散:“不得於飞兮——”
乔慕煎着自己的药,姬凤岐伏案奋笔疾书,完全没往这里看。灶火映着乔慕的脸,明暗晦灭,光影纠缠。乔慕将药倒出,碗里水汽蒸腾。乔慕转头看姬凤岐的侧影,瘦而单薄,是一阵掠过长安污浊红尘的春风,一去便不回头。
乔慕看了许久,看不够似的看。姬凤岐沉思着,完全没发现。乔慕转头端起碗,一饮而尽。
唐佚行取出药丸,放入口中,决定再信陆亚丹一次。
“——使我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