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六十

六十

夜舒一早真的到丐帮驻点登门道歉。都夷还没起,夜舒正坐着等乔慕。丐帮弟子来来回回看着这个万花女大夫,瘦削还有点黑,一本正经板着脸。等到乔慕,夜舒开口第一句:“乔总舵主,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谢谢你照顾我们阿岐。”

乔慕一宿没睡,面无血色正坐在夜舒对面。过了一会儿,哑着嗓子回答:“夜舒师姐客气了,叫我乔慕吧,不要那么生分。”

夜舒点头:“我们六个人,都是被师父捡到的。阿岐是最后一个,一家都被饿死,只活了阿岐一个婴儿。当时是大姐都夷跟着师父,那惨相一直折磨大姐,提起这事儿就哭。实际上,‘姬凤岐’这三个字也不一定就是小六的真名字,只是他身上裹着的破襁褓绣着这三个字。师父抱回阿岐,都没指望能养活,小猫崽子一样,都没劲儿哭。谁知道给他挺了过来,长到几岁上师父发现他起热的这个毛病,又害怕他夭折。当时有人劝师父送他出家算了,念念经渡不了别人还能救自己。他这个性子,也许有佛缘。”

乔慕一听惊得看夜舒,夜舒安抚他摇头:“你别紧张,当然没答应。我们师门是一家人,自然对阿岐不会有怨言,只是我们也知道阿岐折磨人。大姐说她到长安的几个月,阿岐起热四回了。”

乔慕一愣,这么多次数?

夜舒点头:“嗯你不知道。实际次数可能更多。不知道也好,其实阿岐起热自己睡一觉就行,他的家人不能不着急罢了。”

乔慕想争辩他不是不在乎姬凤岐,夜舒礼貌地等着乔慕。乔慕张着嘴,说什么?

“那我继续。乔总舵主知道阿岐为什么起热?阿岐想问题一贯偏激,平时看不出来罢了,积攒在心里,攒到受不了就炸,一高烧思绪就成了一团麻,控制不住。这个性格和谁都处不来,所以其实我们也没想到能有人愿意包容阿岐。这一点是真的感激你。但我们也是真的知道阿岐折磨人。乔总舵主,我和即将到的老四老五,这次来长安,除了为大姐生产做准备,还有就是为阿岐做准备。面对阿岐的性子,支撑不下去很正常,乔总舵主年少英才身份矜贵,值得更好的良配。只是能不能等着过几日老四老五也到长安,阿岐到时候可能不止起热犯糊涂,我们三个好应对。”

乔慕看着夜舒讲话,没表情,也没反应,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夜舒一贯不赞同对患者本人隐瞒病症,不讲清楚,患者反而胡思乱想更添心病。大姐不愿意跟乔慕挑明,二姐完全不通人情,那只好她来。夜舒安静地等乔慕的反应,大概会是先反驳,然后默认的套路。

乔慕迷茫地看夜舒,缓缓地问:“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我要甩掉阿岐?”

夜舒蹙眉,乔慕忽然笑了:“夜舒师姐。阿岐是我求来的。”

为什么你们全都认定我会是负心薄幸那个。

夜舒微微挑眉,乔慕缓缓站起,声音很轻:“多谢夜舒师姐愿意告知那么多阿岐的事情。不送了。”

也好。事已至此,大家心中有数,多说无益。夜舒起身背上药箱告辞,下午来看大姐便不再叨扰乔总舵主。萧阳看夜舒在客室跟乔慕讲了半天,然后离开,乔慕倒没出来。萧阳进客室看到乔慕靠墙垂头站着。

“站这儿发什么呆?”

乔慕没吭声,频繁吞咽,萧阳觉得不对劲,低头瞄乔慕,乔慕脸色煞白,嘴唇紧绷,唇间一线血光。

“……乔慕,你冷静。怎么了?”

乔慕抬头看萧阳,左眼又泛红。萧阳吓得往后一仰,那个女大夫看着瘦瘦弱弱的,怎么把乔慕弄成这样的!乔慕用手背一抹嘴唇,笑一声:“我看着就不像好东西,对吧。”

萧阳立起眉毛:“那个万花的跟你说什么了?”

“说让我等等再甩阿岐,还要再来两个师姐,三个姐姐好照顾阿岐。”

萧阳给噎住了,乔慕咳嗽两声,扶着墙往外走,出门绊一下,萧阳去扶他,乔慕推开他:“查出来节度使和观察使什么区别了没。”

萧阳犯难:“你要问官秩品级,那是有区别。实际上管辖范围又没啥区别,军政都管的。但是节度使有皇帝钦赐的旌节,观察使没有。”

“差的就是这个旌节。你猜皇帝会不会赐旌节给长歌门。”

萧阳震惊:“旌节还很重要?”

“对读书走科举仕途的人来说,无比重要。长歌门要那个旌节。孔老夫子说师出有名,旌节就是一切的‘名’,一旦持节,在江南道做什么都名正言顺。我想过皇帝有没有可能打算让长歌门钳制丐帮。问题在于丐帮和长歌门完全没有利益冲突,一个不走仕途一个走仕途,根本没竞争,甚至还算得上互补。就今上的那个性格,更害怕俩门派在江南道彻底‘沆瀣一气’。”

“那……帮公孙登?”

“不着急。火候不到。现在张吾诚正风光,等公孙登求上门。而且必须做得漂亮,不能让长歌门发现丐帮在捶张吾诚。”

萧阳点头:“放心。但……要汇报君山么?”

乔慕抬起脚,跨出门槛:“君山打成一锅粥了,谁也顾不上。咱们是将在外,军令自己决定。”

整一天丐帮看见乔慕的人都愣一下。乔慕左眼珠子泛血红,虽然没有第一次那么严重。眼睛倒是没什么感觉,手发麻。他不停地攥拳又张开,拿水杯子摔了。下午夜舒又来一趟,谁都没麻烦,给都夷按过脉,茶都没喝就走。走之前直言,以后是要天天来看都夷的,不想给丐帮找麻烦,不必费事招待她,当她是个定期上门问诊的大夫。到底是为了萧阳的孩子,丐帮的人也没说什么。

都夷给姬凤岐缝制的冬季即将完成,厚厚实实,暖暖和和,还要在里子上绣姬凤岐的名字。

兰束不善针线,在一旁帮不上忙,只好看着。都夷问:“尹松最近忙什么?”

兰束回答:“尹松姐最近忙里忙外的,乔总舵主很栽培她。”她看都夷被阳光晒得倦倦的,突然想到个稀奇事儿:“都夷,告诉你个事情,你可不要害怕。”

都夷惺忪地看她:“嗯?”

兰束低声道:“昨晚在长安城里发现了个明教尸体。身上插着唐门弩|箭,死得怒目圆睁的。惊动禁军半夜来收尸,把事情给压下来。”

都夷惊醒:“既然这样丐帮都知道?”

兰束得意:“那是。想想多吓人,专门搞暗杀的刺客被暗杀了。多可怕,谁干的?这得多神出鬼没。”她看都夷的表情,笑出声,“跟紧萧阳,晚上萧阳保护你,唐门可不敢动丐帮。”

都夷捶兰束,两个人笑成一团。都夷又惊叫:“我的针呢?都怪你!快点找出来,不然扎人。”

两个人又开始找针,笑笑闹闹。

又解决一个。

唐佚行没有表情地缝自己。这个明教是当初假扮车夫截杀自己那个。找出来不容易。唐佚行极其耐心地潜行一个多月,才等来机会。

还剩一个。

唐佚行缝完伤口,洗净双手戴上鹿皮手套,开始给弩|箭淬毒。

一个有趣的发现。

这个明教阿瑟尔,身份似乎不简单。唐佚行之前被灭口,完全是冤枉。既然都被追杀了,那么干脆让自己不那么冤。

这个阿瑟尔,逗留长安,到底要干啥。

唐佚行淬完毒,小心翼翼捏着弩|箭插进鹿皮袋。摘下鹿皮手套扔进火盆,他随手抄起铁水壶,拧开壶嘴灌一口酒,止住身上的剧痛。喝了两口觉得壶嘴不对劲,对着灯仔细观察,大约是外壳和内胆焊接的地方松动了。这种波斯式简陋水壶通常有两层铁皮套一起,壶底加一层,便于直接架火上烧水。唐佚行小心翼翼拆开,打算把铁壶重新焊接一遍,突然看到内胆上有花纹。不,不是花纹,是文字。薄薄的内胆上有人用锋利锐器刻了文字,唐佚行眯着眼睛阅读,波斯文,像是一封信。太潦草了,唐佚行看半天只看出来开头“吾徒阿丹”,落款“陆萨罕”。

中间的句子,唐佚行勉强读着,波斯文比汉文不同,前置太长,中间靠后一个词儿甚至能把整句话的意思给拧到对面,一个词看不清一个句子都完。唯一唐佚行唯一确定两点。第一,陆萨罕对陆亚丹感到抱歉。第二,明教内有凌雪阁。这个凌雪阁,职位不低。

明教高层都有凌雪阁?唐佚行突然毛骨悚然,那唐门呢?唐门里有凌雪阁吗?

可是……明教里的凌雪阁是谁呢。行云流水的狂草,除此之外,唐佚行再也看不明白一个词。

这个信,给不给陆亚丹。

啧。

麻烦。

唐佚行攥着铁壶内胆往床上一躺,后悔当初跟陆亚丹讲明白了就该直接把这个粗制滥造的壶给扔了。找这么个麻烦。唐佚行伤口还痛,一只手拿着铁壶,另一手横在眼睛上,想着陆亚丹躺在床上呆呆看着自己的样子。被这小子极品风流的脸给唬住了,他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全靠唐佚行教。被唐佚行包裹住的一瞬间还差点背过气,也不是全无优点,天赋异禀,半昏了都没倒,更不软,身上伤口崩开血透纱布照样行。

可怜可爱的英俊的年轻男孩。

唐佚行是真爱明教的打扮。若是没这些事,唐佚行可舍不得杀明教的小伙子们。他从陆亚丹想到阿瑟尔,阿瑟尔那双既美又歹毒的眼睛。这个明教里的凌雪阁……

该不会是阿瑟尔吧?

姬凤岐送天策军离开长安。

说起来也不算“送”,他拢共也没认识天策军几个人。他站在路边,目送苍云那样目送天策离去。长长的队伍,看不到头。

临走之前,叶逸昭握住姬凤岐的手:“姬大夫,天策和你有诸多不愉快,全是我叶逸昭年轻莽撞处事不周。此别山高水长,天策铭记姬大夫救我们李大将军于垂危的大恩。珍重。”

姬凤岐说不出话,只觉得叶逸昭愈发有叶镜池的气度,正好低声道:“珍重。”

天策军银甲红袍长长的队伍,仿佛一线火焰,一路烧到天边,化为血色浸染的夕阳云霞。

苍云融入夜色,天策焚于天际,义无反顾,奔向命运。

送别天策,姬凤岐失魂落魄在长安城里走。一时觉得长安城里这样吵,一时觉得长安城里这样空。

总是只有他一个人,穿街过巷。

忽而姬凤岐听见三姐喊他。他一回头,看到夜舒背着箱子似乎是出诊回来。正巧遇到,姐弟顺道一起走。

“三姐给大姐按脉了?”

“还没有,这就去。”

再无话。

姬凤岐跟在夜舒身后,很久,又冒一句:“三姐,师父什么时候来啊。”

夜舒微微叹气:“按理说,早该来了。许是有事情绊住了。不过毕竟是凌雪阁,有画圣林阁主在,咱们师父不会受委屈。”

夜舒走了两步,发现身后姬凤岐完全没了声音,回头看他,姬凤岐愣在原地,面无血色:“三姐……你刚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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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世间
连载中蝎子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