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白野回到凌雪阁长安驻点。脚腕和腿上的铁蒺藜拔掉了,血却止不住。凌雪阁的人为了掩盖踪迹当然务必谨慎,白野不会让血迹暴露他的行踪。所以等裴大夫来看他,他腿上乱七八糟勒着撕成条的衣物,狠狠杀进肉里。

裴大夫忍不住嗔怪:“不要腿了?”

白野没吭声。

裴大夫用小刀划断布条,小心翼翼拆开,惨不忍睹。凌雪阁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白野有个致命的问题,他很难止血。普通小伤口,凝血的时间是普通人四到五倍。所以白野能在凌雪阁里排名数一数二,付出的代价极为惨烈。裴大夫心疼这些年轻人,白野并不比他的徒弟们大多少。

“给你特配的止血药粉,用完了?”

“嗯。”

白野的皮靴被血沾合黏连在伤口上。裴大夫打算用清水润一润,白野自己一用蛮力把皮靴扯掉,伤口轻微一响,扯得更长。白野眉头都不动,面无表情,嗓音嘶哑:“有劳裴大夫。”

裴大夫长叹:“你们这些孩子啊……”

裴大夫三年前来凌雪阁长安驻点“当值”,第一个遇到的伤员就是白野。戴着面罩,一对狼眼睛的年轻人。摘下面罩,面无血色,嘴唇都没有一丝颜色的年轻孩子。裴大夫自己的徒弟里有相同症状难以止血的,处理起来很有经验。医者父母心,又不得不责备两句:“搞成这样……即便是凌雪阁,也不能不拿人当人……”

当时白野忽然激动,那也是白野惟一一次情绪异常,用常年不说话的嘶哑嗓音一字一句清晰道:“我凌雪阁如何?读书人天天读孔夫子的书,孔夫子说‘事父孝,事君忠’,凌雪阁的人无父无母无依无靠,陛下是唯一的君父,凌雪阁侍奉君父忠诚无二,比庙堂上争来夺去的官爷们究竟低贱在哪里?”

当时把裴大夫给说愣了,白野恢复沉默,又不讲话了。只是大约白野知道裴大夫并无轻视之意,之后跟裴大夫也很亲近,允许裴大夫时不时接近自己,用离经内力温养伤口。

例如这次。裴大夫处理了白野脚腕和腿上的伤,裤子靴子已经不能要了,干脆用小刀把裤管全划开,白野也不反对,完全配合。接着裴大夫看到大腿上已经用头发缝合的伤口,直接愣住。缝合的手法精湛独特,与自己的手法……一模一样。

“这又是哪里的伤?谁给处理的?”

白野不吭声。

胸口的伤更深,用青丝缝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那晚他起了高热,被离经内力温养一整晚,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自此胸口的伤疤一直又疼又痒。白野从不在乎“疼”这种感觉,只不过这次,疼进心里了。

凌雪阁的人,不想回答问题上刑都没用。裴大夫无奈,只好安慰他:“你不要觉得膈应。用头发缝不用拆线,伤口愈合发丝就消失了。”

白野突然出声:“不能留下吗?”

“……啊?”

以前有人跟裴大夫调笑,万花谷男女弟子都把头发养那么漂亮那么长,原来是为了随手可用的缝合线。缝合起来倒也有好处,就是看着难受。裴大夫第一次遇到想留着的。

“留不下。”

白野陷入沉默。

姬凤岐一夜好眠。一早上他躺在床上发呆。迅速入睡,一夜无梦,睁眼天亮。他不得不思虑一件事,只要乔慕在身边,便睡得踏实自得,一觉到天亮,给自己下药都不会睡得这么舒服。

他听到窗外人世间的声音。隔壁鸡叫,远处犬吠。门口车轮碾过,挑水的路人打招呼,还有……笑声。

乔慕的笑声!

姬凤岐瞬间清醒,慌忙坐起,探着身子往窗外看。乔慕跟谁聊天,大半个侧影,峻峭雕凿的线条。乔慕跟谁都能聊得好,谁都喜欢他。这也许是丐帮的技能?姬凤岐盯着乔慕的半侧面看,看他那明亮的眼睛。姬凤岐再一次萌生了要把“一小片”人世间画下来的想法,这想法吓他一跳。

乔慕早发现姬凤岐,按兵不动,跟邻居寒暄完,还摆了一小会儿姿势。姬凤岐笑出声。

“早啊。今早一起进城?”

“嗯。”

乔慕背着姬凤岐的药箱,进城门才给他:“看不出来这么沉。”

姬凤岐背好:“习惯了。”

两人打算分别,又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偏偏乔慕很认真很期待地盯着姬凤岐看。姬凤岐吞咽一下:“这两天……谢谢你。我会尽早完成你的画像,画完给你送进城。”

“……嗯。”

乔慕比姬凤岐高半个头,姬凤岐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再道谢也没意思,可是除了道谢还能说什么?各自忙各自的吧,还能怎么样。

姬凤岐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乔慕倒是什么都不缺的样子。除了画画,姬凤岐也没什么能赠予的了。

乔慕站在原地,看着姬凤岐慢慢走远。

长安街坊们倒是觉得今天姬大夫心情不错。姬大夫走街串巷摇铃,面部有些笑意。邻居们传,太府卿杨清濯前天挨了申饬。太府卿嘛,管钱粮税负修缮营建一应款项,皇帝的账房。自古账房没有不偷的,账面好看就过去了,这次连账面都过不去了。说是皇宫修缮,稀里糊涂扯到往年军粮上去,再扯到天策府和苍云军。苍云军历来被克扣,都不新鲜了。十年前天策府李慎将军成名一役血守睢阳实际上就是弹尽粮绝破釜沉舟之战。苍云军早跟太府卿撕破脸,这回天策府也卷进来。朝堂上南衙北司文官宦官朝廷皇权本就打得你死我活,再加上文武之争。

够瞧喽。

姬凤岐专心写方子。

——昨晚上太府卿杨官爷的爹连气带吓走了。陛下盛怒之时不敢搞得铺张,出殡都没有草草埋了。

——前儿那么大阵仗准备寿材,各路人马孝敬,这下杨府门前都没人了。啧啧啧。

姬凤岐的笔一顿。

他突然想起邻村村口那棵被伐了的老树。太府卿亲爹这下用不上棺椁随便埋了,老树芯子做不成棺床,只能在哪个地方默默烂掉。

接着走街串巷。平民街坊该咋活着还咋活着,忙忙碌碌。姬凤岐遇到个纯阳。仙风道骨,莲冠法服,但……有血腥味。

这么浓烈的味道,不是小伤。

姬凤岐不喜欢道士。

可是……

他往前走了两步,终究忍不住,转身小跑追上那道士:“道长会算卦吗。”

纯阳道士一惊,冰雕一样的脸甚至看出点表情。

“道长,算一卦,我今天为什么会碰上你。”

纯阳一蹙眉,伸手一推,借力一转圈,优雅和姬凤岐换了个位置,手腕一转,两根手指力道极轻但不容置疑地夹住姬凤岐打算给他号脉的手:“你……”

纯阳是试出姬凤岐功夫不咋地,且内力是纯纯的离经,只能温养他人,毫无攻击力。姬凤岐手被人简单用食指中指钳着,也不生气:“我是个大夫,道长。我可以帮你。”

纯阳已经面无人色,他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侧身掩住口鼻咳嗽一声,一看手套都是血。

姬凤岐比人家矮,但气势不输,一挑眉示意他的手还被钳着:“道长?”

纯阳松开手指,姬凤岐活动活动手腕,三指搭着纯阳的手腕,忽然惊奇,一撸纯阳袖子,三指按住纯阳的肘关节里侧。纯阳好像第一次见到有人如此问脉,稀里糊涂站着。

姬凤岐叹气:“道长命大。我先看看你的皮肉伤,再说内伤吧。”

纯阳却默默松开姬凤岐的手:“多谢大夫美意。不必了。”

姬凤岐也不勉强:“道长信不过我就算了。但早日找个大夫处理伤口。作脓了就坏了。”

纯阳向他行个礼,默默离开。

姬凤岐还挺生气,我不嫌弃你不错了,你嫌弃我。

纯阳走了两步,又转身对姬凤岐深深一揖:“纯阳弟子多谢大夫热心。只是世间有因有果,贫道受伤是该承受的结果,浪费了大夫心意,如有他日,必当报答。”

纯阳道士离开,姬凤岐一抿嘴。

拉倒。

姬凤岐背着药箱继续走街串巷摇铃,走了段时间,叹口气:“跟我一路了,有事?”

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姑娘。全身绫罗绸缎珠翠插戴,都不周正,乱七八糟。浓妆,妆花得一塌糊涂。身上有浓烈酒气,但毫无醉酒神态,相反精神高度紧张。一大早,这个打扮,姬凤岐心里了然。

“姑娘不舒服?”

年轻姑娘全身在抖,满头珠翠纷纷战栗,神色哀求,可是一张嘴眼泪先掉下来。

姬凤岐温柔一笑:“姑娘不急。”

姑娘用袖子粗鲁一抹脸,强忍着抽噎:“姬大夫……我终于找到您了……他们说您大医仁厚,从不计较病人……求您……看看我家小姐吧!”

年轻姑娘跪在地上就磕头,吓得姬凤岐侧身避礼:“姑娘这是做什么?”

花楼女子。命如草芥。

胭脂巷里的“大夫”也不过是坑蒙拐骗混吃混喝占女人便宜的老淫丨虫,有什么医术。真正的大夫嫌脏爱惜名声哪里愿意给妓丨女看。年轻侍女从鸡鸣太阳还未出之时就在外游荡,乞求找个真正的大夫。她这样的富贵且乱七八糟的装扮,还在街上游荡,有什么看不明白的,都犹如嫌她如瘟疫,避之不及。

终于有个好心的大妈让她去找姬大夫试试。很好找,标志性万花弟子的特征,年纪轻轻,面容秀美。

侍女不停地给姬大夫磕头,姬大夫上前扶住她,脑门磕得红肿。

“你们小姐……在哪儿?”

侍女呜呜哭:“平康坊……”

姬大夫犯难:“官衙重地,我一个游医,进不去啊……”

侍女眼中有神抓住希望:“我能领大夫进去,求大夫救命,求大夫救命!”

平康坊最正经不过。官衙密布,街市肃整。官贵住所门挤门,科考新秀脚踩脚,普通乡野郎中当然进不去。贴着北坊门溜边的三曲却是全天下最香艳的温柔乡风流地,一旦入夜,便是美人轻轻睁开双眼,呢喃娇吟,承欢妩媚,上迎下接……一旦出了太阳,她们,全都消失。毕竟,话本小曲儿里的狐媚精怪都再识趣不过,只在夜间出没,只满足郎君们需求,白天自个儿就滚了,绝不给郎君添麻烦。

平康坊又恢复正经嘴脸。

姬凤岐第一次进平康坊,眼睛不够用,但也尽量不丢人。侍女拽着他急匆匆赶路,进入三曲里的南曲,上花楼,花团锦簇的房间,芙蓉帷幕里躺着个身影。侍女带着哭腔:“小姐,我找大夫来了。”

那身影吐出悠悠的叹息:“不必了……”

姬凤岐一进屋就闻到血腥味。大夫们对这种味道麻木又敏感。侍女进入帷幕,哭劝:“小姐,真的是大夫,真正的大夫!”

那平静的声音似乎笑了:“哪有真正的大夫肯来。”

姬凤岐终于出声:“在下万花谷姬凤岐。”

温柔斯文的男声显然是吓了帐中身影一跳。声音还是很平静:“大夫既然来了,就劳烦看看吧。别嫌弃。”

姬凤岐目不斜视走入帐中,正坐下来,掀开纱被——还在流血。

一个晚上,人对另一个人的蹂丨躏践踏。

躺着的女子看到姬凤岐,看到那温柔而怜悯的神情,愣了一下,枯木死灰的眸子微微一动,眼圈接着红了起来。她用手捂住双眼,声音发抖:“让大夫看到不堪了。”

姬凤岐很平静,一次普通的出诊而已,没什么不同:“姑娘不要……紧张,让我看一看。总要对症下药,对不对?”

看吧,有什么不能看的,美丽的年轻女子默默流泪:“只是怕污了大夫的眼睛。”

“这东西得弄出来,不然不能止血。姑娘,可能已经伤及内脏,过程会有些疼。劳烦这位姑娘去准备干净的布巾和水,要大量烧开晾凉的阳水。”

侍女飞奔去准备,躺着的女子冰冷的四肢感觉到了温柔的暖意。

离经内力,最适合温养不过。

女子不敢看姬凤岐。她怕看到姬凤岐悲悯的表情,也怕姬凤岐让她想起来自己还是个“人”的时候做过的美梦。嫁个温柔体贴,年轻俊美的如意郎君,给他生一群漂亮的孩子。

她唾弃自己。做什么梦,还生孩子。哈,早不能了。

她感觉到温柔的轻拍,她自己倒成了需要被安抚的孩子。年轻大夫安慰她:“不怕。马上就不疼了。”

昨天一晚她一滴泪都没掉。现在,她捂着脸,眼泪奔流。

一切收拾停当,姬凤岐开了方子,叮嘱侍女注意事项。侍女千恩万谢送他出平康坊,随即去置办药物。姬凤岐恍惚地走在街上。长安城内外是两个世界,平康坊内外又是两个世界。已是下午,姬凤岐背着药篓撞进结实而安全的怀中。

“姬大夫出诊啊。”

那春风一样带着笑意的声音,姬凤岐此生都不会认错了。

乔慕手里拎着条大鱼:“我看这鱼新鲜。想借姬大夫家灶台一用,如何?”

姬凤岐回过神,终于,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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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世间
连载中蝎子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