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五十三

五十三

姬凤岐似乎做了个很长,很长的美梦。可惜美梦还是得醒。他睁开眼,还是个早上。身边没有人。被褥也是凉的。乔慕走得挺早的。

姬凤岐平静愉悦地起床,洗漱,准备药篓,出门进城。这三年他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今天还要提早回家,在客厅把书案垒起来。其实乔慕如果不再来,是最好不过的。撤掉新拼的床,书案挪回卧室,简陋但是被姬凤岐一砖一砖筑起的能遮风避雨的巢就能恢复原样了。

姬凤岐小时候观察暴雨前蚂蚁徒劳筑堤,问师父蚂蚁害不害怕。现在想来,蚂蚁为什么要害怕,蚂蚁也许挺骄傲的。竭尽所能筑了堤,用得着一个姬凤岐蹲边上唏嘘。

至于暴雨……

总会来的。

姬凤岐平静地走进长安纷乱嘈杂的街巷。

乔仰来信追问江南道节度使的事情,一面又叮嘱乔慕拿捏好尺度,要不卑不亢。乔慕一大早被丐帮的隼叫醒,急迫地在窗口上方盘旋,唳啸得乔慕头皮发麻。他怕吵到姬凤岐,一跃翻窗子出去,心里憋着火,甩大轻功引送信的隼返回长安城,结果等来这么一篇废话。乔慕记得他小时候,乔仰不这样。意气风发的丐帮新秀,钟饮北海,箕踞南山的气度。现在的乔仰,像万花那个铁颅爆弹,眼睛鼻子嘴焦虑得往外喷火。嫂子没在旁边劝慰着?

乔慕正想着怎么回信,尹松敲敲门:“杨大公子来了。”

乔慕回头,尹松笑道:“杨大公子带了不少东西来,你快去看,要不然都被那些猢狲抢了。”

前院正热闹,杨大公子说上回没帮乔慕挡酒,招得乔慕酒醉头痛发作,这下来道歉。拉了一车好酒,长安驻点的丐帮闻着味儿全出来了。杨休羽看乔慕走出来,朗朗地笑:“还生气呢?我比你更不能喝,咱俩一起醉倒,谁背谁回家?”

乔慕干干地笑,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还想着长歌门那他开涮的顺口溜,这会儿难道跟杨休羽争辩这个。

尹松打趣:“我们舵主的酒量能把你们长歌门上下都喝趴……好吧就算他醉了,最后杨大公子背他?杨大公子背得动?”

杨休羽噗嗤一乐:“我倒是想背,你们舵主面子硬,抹不开,自己上的我家马车。既然如此,只好委屈你们舵主在我家休息一晚。”

围观的起哄:“舵主想必是装醉了!舵主千杯不醉!”

杨休羽爽快一拍马车:“这一车‘碧海生波’,直接从作坊拉来的。丐帮兄弟们验一验醇香不醇香,若是还成,帮我跟你们总舵主说说情!”

碧海生波,在长安酒坊千金求不到,得排号。到底是太府卿大公子,直接从作坊拉来一马车酒坛子!围观的丐帮眼巴巴看乔慕,乔慕被那些目光架起来拎到半空,最后不得不叹气,一挥手,猢狲们一拥而上抢酒坛。性急的拍开封泥,瞬间满院子熏人醉的香气。

大家兴高采烈:“真不愧是碧海生波啊!”

都夷刚起,听到前院一阵热闹。萧阳拎着热水进来给她洗漱,她问怎么那么热闹。

“杨休羽拉了一车矜贵酒来……当心烫。丐帮听不得一个‘酒’字,这不都高兴疯了。”

都夷点点头,反应淡然。萧阳惊奇,以往这情况都夷可都是连着萧阳一起刻薄的,这会儿好像不关她事了。的确是不关她事,姬凤岐打定主意要往北走,现在在长安不过是等着师父顺便等着她的孩子出生。都夷心疼归心疼,天宽地广,男儿出去闯闯总归不是坏事。姬凤岐这性子,先是万花谷困住了他,后是长安困住了他。好在大唐足够大,往远处走走,心境自在脚下。心胸开阔,阿岐还找不着个对他一心一意的人么。

既然如此,乔慕只是对萧阳和都夷有恩的丐帮长安总舵主,跟萧阳还是好兄弟,都夷没事儿刻薄他干什么,捧着还来不及。

“乔总舵主能结交杨大公子,也是为了丐帮,我这里不用你,你去帮衬着,跟杨大公子也熟悉熟悉,以后都是朋友。”

萧阳更震惊了,是不是哪里不对?

都夷含笑给他整理衣领:“你还关心别人。我算着日子,我师父值期眼下就满了。你想好跟他说什么了么?”

萧阳腿一软,都夷被他逗得咯咯直乐:“我师父医者仁心,我没见他跟谁红过脸。你干嘛吓成这样,再说你丐帮,害怕万花么。”

怕,怎么不怕。

萧阳想象的裴愈,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张嘴能把他嚼碎。只求留他一命跟都夷过完下半生,不然太遗憾。都夷一说裴大夫,萧阳把觉察的那点不对劲全给忘得一干二净,听都夷吩咐,去前院了。都夷送萧阳出房门,计划今天开始,给阿岐置办御寒衣物。

丐帮人手坛酒,一口一个杨大公子,萧阳从后面过来笑道:“咦好香啊,干什么呢?”

尹松回他:“杨大公子来送酒。”

萧阳笑骂:“瞧瞧你们这没见过好酒的熊样!给杨大公子笑话!”萧阳平日里没架子跟大家混得极好,他这么半呵斥半开玩笑的比乔慕合适,也不会让人觉得骂到杨休羽脸上。

尹松一拍手:“好了好了,拿了酒就谢谢杨大公子,散了散了。”

杨休羽只看乔慕:“嗯?你怎么不谢我?”

乔慕戏谑:“谢你什么?没酒了。”

杨休羽转头一看,马车早空了,顽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只酒壶:“喏,可是专门为乔总舵主留的。”

乔慕虽然一直笑,萧阳觉得不对头。他跟着乔慕一起长大的,乔慕这笑不大像因为杨大公子狡黠可爱,怎么更像脸上要挂不住了?

萧阳从杨休羽手中接过酒壶,深深一嗅:“天啊真是碧海生波!这个香气!还是杨大公子大手笔。我找遍大小酒坊都排不上号。”

杨休羽表情一点不见松动,笑眯眯地看乔慕:“乔舵主,你为什么不谢我呀?你看我这从头忙活到尾,连声谢都没有哦?”

杨休羽不如乔慕高,乔慕温柔微笑垂眸看着杨休羽,杨休羽抬着脸欺身靠近:“嗯?细鱼仔?”

乔慕笑意更大:“谢谢,杨大公子。”

杨休羽微微一瞪眼,乔慕改口:“休羽。”

杨休羽一甩袖子:“这还差不多!”

萧阳站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当自己不存在。

都夷在窗后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行吧。她无比想念师父,师父到底什么时候来?

裴愈终于熬到还剩一个月就值满。他在凌雪阁驻点呆得太久了,他实在是想回人间。词林满腹心事地找他:“裴大夫。”

裴愈看见词林就觉得不妙:“管带有事?”

词林摆手:“千万别这么叫我。裴大夫有恩于我,叫我词林就好。我是说,接替您的北天药宗的人被挡在路上了。”

“嗯?”

“安东都护府,有战事。靺鞨一直不老实,您知道。”

“可是北天药宗来长安贺寿了不是?”

词林清清嗓子:“这个……门派来贺寿的和真有本事的,通常不是一波人……”词林突然想起万花也来贺寿了,这样讲不是把裴大夫的宗门一起嘲进去了。凌雪阁上下一样祈盼北天药宗的人,毕竟万花医术见效总是慢,还各种讲究,为了“干净”这个事儿天天较劲,缝个伤口不能见水不能见风按时换药这个那个。药宗医术见效迅速也没万花事多,出门打架还能跟得上凌雪阁的速度,在空中辅助,比裴大夫有用多了。

但现在……药宗被堵在半道上,凌雪阁信得过的大夫不多,只能强留裴愈一段时间。

裴愈捏额角:“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词林干笑:“得等战事有缓了。”

怪不得在长安的北天药宗不着急回去呢,词林这样说裴愈难道回绝?他自己是无法离开这里的。

裴愈平静温和:“行。你们谁方便出去帮我买最新的传奇本子。不要秦云英的,那是我师弟,只会写滥桥段。”

秦云英是裴愈亲师弟,花间平平,离经还行,但是笔墨锋利,尤其擅长写传奇,比如两大族纷争,双方血海深仇就必须有一男一女看对眼。什么仇啊怨啊家族啊亲人啊,不如爱人。有篇故事里一对儿男女,一方父母把另一方父母杀了,就这最后还喜结连理,看得裴愈炸毛,抄起棍子冲到秦云英房间追着打。那会儿都夷还小,不记事,就以为她师父自来温柔从不发脾气。秦云英前边跑,裴愈在后面追,万花大袍子又宽又大样式华丽,迎风两朵黑色的大花飘过去。裴愈骂秦云英教唆向恶放纵歹念不计廉耻,秦云英争辩感情无罪被裴愈打得更狠,只好说实话,大叫“这样故事容易编也好卖”。秦云英自己还生气呢,这样的故事大家爱看,你专打我?《道德经》好是好,卖不动!

裴愈从此不看秦云英的玩意儿。多少年过去了,还是躲不过,最近凌雪阁弟子从外面带回来的传奇故事全特么是秦云英的,还说长安卖得最好。秦云英学艺不精,医学上毫无建树,这也算找到营生了,谁说编故事受欢迎不是才能。

裴愈想念万花谷了。

姬凤岐背着要药篓游医,看街边讲话人正在讲新出的传奇。不是秦云英师叔的,也就不存在背离家族为爱亡命天涯的鸳鸯,这回的颇有新意,说是一个在长安科举失败回乡的书生,传信救了被公婆夫婿虐待的洞庭龙公主。姬凤岐一听“洞庭”俩字停下脚步。洞庭龙君反而没啥戏份,主要是钱塘龙君比较帅,“电目血舌,朱鳞火鬣,千雷万霆,激绕其身”,一怒杀人三十万伤稼八百里,吃了欺负侄女的恶人之后恢复人形, “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姬凤岐莫名其妙想到乔慕了,钱塘君一定有乔慕的脸,否则哪算得上形貌拔尖神采飞扬。

不过……传奇故事必然皆大欢喜,只有姬凤岐不合时宜想到死伤的人畜和毁坏的八百里庄稼,幸存的人咋活。他都嫌弃自己煞风景。不死不伤的爱情怎么算激烈,踩着一片废墟的男女,世界都得屈服在他们的爱情之下。

反正故事是假的,关内道真的跑来流民,也没见得如何。

姬凤岐又想起小时候看秦师叔一边嚼干果一边写传奇,问秦师叔为什么总写被人反对的男女之情。秦师叔往嘴里丢了个胡桃仁,很自然地回答,两方家族都反对的婚姻,流血漂橹的爱情,才能把这一对一对“挤”在一起。

姬凤岐又问,那他们在一起了呢?之后会怎样?师叔为什么从来不写?秦师叔用笔杆子挠挠头,被姬凤岐缠得十分苦恼,只好回答,俩人一起太太平平过日子,只剩下鸡毛蒜皮。只两个人,脸对脸,一起放屁打嗝,纠结一两文钱,情爱能维持多久?

来时激烈。

去时淡然。

总会消失的。

姬凤岐默默投钱给讲话人身前的罐子,没多少,他着实也没钱,只是感谢讲话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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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世间
连载中蝎子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