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

三十五

晚上就寝,姬凤岐在灯下仔细端详乔慕。人自天地而生,长相无外乎自然造化。有人得天独厚,借得几分星宿日月钟灵,几分山川雄峰毓秀,面部山水有章,五官得法,于是赏心悦目。乔慕就是如此,他是妥当切题的人间胜景。

乔慕对姬凤岐笑:“你盯我一晚上了,什么结论?”

“一幅精妙绝伦的山水。”

“啊?”

姬凤岐蹭蹭他,轻轻咬他的颈侧。乔慕啊一声。姬凤岐越来越爱咬他,净咬他脖子喉结,看得萧阳冒火,毕竟都夷现在还是危险月份。萧阳还问下次能不能让姬凤岐咬乔慕屁股,乔慕咧开嘴:“你怎么知道没有啊。”

当场气得萧阳摔门走人。

姬凤岐咬完还要双唇噙着皮肤,舌尖婉转一舔。他不满乔慕分心,拍他。乔慕捉住他的手,亲吻。

乔慕心里想着明天如何应对叶镜池。藏剑叶家自然不可能做有损自身利益的事,怎么与藏剑虚与委蛇是个问题。姬凤岐又拍他,他立刻专心,再走神要被姬凤岐踢下床了——床本来就窄。总说是要加宽,一直没落实。挤着睡也挺好。

乔慕把叶镜池从脑子里赶走,往姬凤岐身上一扑。

第二天乔慕先送姬凤岐去天策营。天策营在长安城外,叶逸昭等在辕门外,和乔慕姬凤岐见礼,先让一位天策的小军爷送姬凤岐去找李慎,然后跟乔慕进城会叶镜池。一早出门前姬凤岐便有言在先,他敬佩乔慕为国为民所做的一切,但这些官字经营,不要跟他讲。

赶上早训,姬凤岐背着药篓看一群光着脊梁的军爷晨跑。领他的小军爷十六七,和打他那位年龄相仿,倒是更和善一点。小军爷姓曹,看姬凤岐一挑眉,笑道:“的确跟曹雪阳将军沾亲,先父也算跟曹将军同宗,但不同支。”

姬凤岐看小曹军爷铠甲等级不低:“小军爷年龄不大,当真年轻有为。”

小曹军爷非常爽快:“不敢当大夫的‘军爷’。先父牺牲于十五年前的坚城苦战,被追授三转飞骑尉。感谢天恩,让我袭承飞骑尉,得以进天策。我这等级是不低,让姬大夫见笑,其实天策士兵不少如我这般,受父亲荫蔽而已。”

大唐武将等级按战功授予勋官,论“转”。最贵十二转上柱国,正二品。最低一转武骑尉,从七品上。就算是一转武骑尉,评定标准也足够严苛。是以多胜少还是以少胜多还是均势获胜,以多胜少杀敌多少,以少胜多杀敌多少,均势获胜杀敌多少,区分得残酷又明确。按时间算这位小军爷八成是刚会走路就丧父,袭承“飞骑尉”但划掉“三转”,只有个称号没有品级,他死去的父亲挤不进活人的煊赫武功里。

这情况倒是跟乔慕讲得差不多,小曹军爷这说勋贵之后也行,但是那些北衙禁军左右龙武卫的真勋贵们认识他么。

李慎正在帐中议事,姬凤岐还等了一会儿。小曹军爷站在一旁帮着背药篓,直到李慎亲自出来迎接,看到小曹军爷,小曹军爷对李慎行礼,把药篓还给姬凤岐,自去忙了。

姬凤岐进军帐开始给李慎问诊,情况不咋乐观,但也不是完全没救。开了方子让人去抓,不用喝所以量特别大,抓来立刻开始煎。等药的间隙姬凤岐给李慎施针,布帘一滚里面插满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粗的细的银针,看得邢副将头皮发麻。姬凤岐拈针往李慎身上扎,手法快准狠,邢副将差点脚软,那景象跟上刑没啥差别。李慎看邢副将脸色苍白,皱眉:“我挨扎的都没如何,你这是做什么?”

邢副将摇摇欲坠,也不敢争辩。姬凤岐瞥他一眼:“有些人就是晕针,控制不住,倒不是胆小懦弱,将军莫要生气,影响疗效。”

收拾完李慎,姬凤岐告辞,天策派人专门把他送到城门外。姬凤岐进城摇铃,开始一天的行医。心里还是惦记乔慕和叶逸昭跟叶镜池的“会面”的,一面觉得这是好事一面又觉得厌烦。总而言之世界上还是多亏有乔慕李慎这类人的,足够端正,也足够圆滑。要全是姬凤岐,大唐完了。

中午走到茶棚买了一碗没有颜色的茶水,喝完了姬凤岐接着溜达。今天看的都是小毛病,姬凤岐甚觉欣慰。他余光无意瞥到一个……唐门?姬凤岐立刻转身寻找,刚才真的过去个唐门,半侧面怎么看怎么像唐佚行。不对,唐佚行明明已经回蜀中唐门,他不可能还在长安。姬凤岐张皇地在人群中四望,不对,看错了,肯定不是唐佚行,却不停地找。

姬凤岐的理智也许知道答案,只不过,他的心就是不承认。

唐佚行站在街角,看着姬凤岐傻乎乎打转。在唐门看来,姬凤岐的武学顶多是凑合,能打个流氓防身。万花注重内功,唐门并不信任内力,更看不上外功,唐门只信任自己的弓|弩和机关。天理报应虚无缥缈,千机匣两翼一转,生死簿上判官落笔。只要给足钱,唐门郎可以成为任何人的现世报。

唐门就是这种地方。天字榜第一的独狼杀手,唐佚行自己都没想到能有姬凤岐这个朋友。友谊和情爱可能差别的确不大,自然而然就会发生。唐佚行为天字榜第一自傲很久,他站在红尘中,看别人的爱恨情仇,射出最干脆利落的一箭,拿钱走人,不问缘由,不沾片叶。这让他误以为自己足够聪明冷静,以至于最后在红尘里摔了个半死。友谊救他数次,情爱差点弄死他,一次就够了。

得吸取教训啊唐佚行。

唐佚行低头看着长安,自言自语。

姬凤岐整个下午都懵,关城门之前看到乔慕在等他。姬凤岐观察乔慕,神情轻松愉快。很显然和叶镜池相谈甚欢。

“藏剑答应帮忙了?”

乔慕笑笑:“明天叶镜池宴请李慎。”

姬凤岐点头,不再多问。乔慕心里想着叶逸昭,这回代天策把乔慕引荐给藏剑,绕着一圈,本也就是李慎故意的。提醒提醒藏剑,你家这儿还一个人呢。

叶逸昭真是多亏了有这么个姐夫,乔慕看他也还算机灵。李慎着急把叶逸昭送回藏剑,恐怕不是因为叶逸昭碍事。某些事情,估计不乐观。

姬凤岐状似无意:“今年千秋节特别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是说,千秋节的前夕不一样。以前也到处封街到处赶人,糟心但热闹,一窝蜂弄完了交差拉倒。今年……”姬凤岐压低嗓音,“暴风雨之前,蚂蚁筑堤。”

姬凤岐问乔慕见没见过暴风雨之前蚂蚁筑堤。密密麻麻的蚂蚁,杂乱无章好像又有点规则,慌不择路看着又勠力同心。幼年的姬凤岐蹲在蚂蚁窝旁观看,他没有去踩一脚,也没有帮它们。暴风骤起山雨欲来,师父把他抱回房间,第二天雨停他再去看,蚂蚁窝彻底消失。可能是被水灌透然后塌了。

幼年的姬凤岐就喜爱观察。他那时就控制不住地想,他蹲在蚂蚁窝旁边观察蚂蚁,那谁蹲在人群旁边观察世间。“他”是不是也这样看着人间营营碌碌艰难竭蹶惶然无措地筑墙,立寨,建堤,然后抵不过一场暴风雨。

他问师父,蚂蚁筑堤时,恐不恐惧?

师父回答,蚂蚁不知道。不知道未来,所以不知道恐惧。

乔慕一看姬凤岐的表情,不对劲了,立刻抱起他转了一圈儿:“阿岐?”

姬凤岐迷茫:“啊?”。

乔慕真怕他又起热,抱着他轻轻晃,把他的头发拨到一边,在他后脖颈上快准狠一掐一拔,姬凤岐如梦初醒:“啊!”

“好了好了。”乔慕拍他,“别胡思乱想了。”

姬凤岐嘟囔一句:“蚂蚁不害怕。”

月光艰难穿过树枝映在墙上,乔慕紧紧搂着姬凤岐,姬凤岐蜷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睡着了好,睡着了明天一睁眼就是大太阳。

乔慕必须箍着姬凤岐,这样姬凤岐才不会发抖。乔慕却觉得自己要拽不住姬凤岐了。在他们相识之前,乔慕就已经躺在房顶看姬凤岐背着药篓穿梭汹涌人潮之中行医。姬凤岐走在俗世中,凡尘在他脚下滚,他只是来人间……看一看。

迟早要离开。

乔慕闭上眼,月光垂怜他,描绘他的精彩的影子和灵魂。

于事无补。

月光流涟,透过牢房的窗。大半牢房都在地下,却有小半窗高出地面,能看见天。牢房里的纯阳道长在月色中打坐,清净自在。

牢门打开,气流卷入那种只有万花身上才有的,植物的馥郁香气。纯阳道长睁开眼,看到走进一个拎着药箱紫黑衣衫的万花大夫,也没有惊奇。

万花大夫站在栅栏前,身形修长,看不出年纪,一对温柔含笑的眼眸。

“在下万花裴愈。道长可有不适?”

纯阳道长很安静地看裴愈。道长看着倒是年轻,面目神情尚存凌厉。被关凌雪阁这么久,不见畏惧,只是打坐,心神自成世界。他被抓进来那天,外伤内伤新伤叠旧伤,不过他不在乎。

“他们没告诉你,我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裴愈微笑点头:“说了,谋反。”

“那还治什么。”

“道长不舒服,那当然是要治的。”

“反贼什么好治的。”

裴愈笑意更大:“道长是修道人,却说这样赌气的话。道长请移几步,到栅栏这边来,递出手。”

纯阳还是打坐,干脆闭上眼。

裴愈轻声道:“道长这性子,倒像是我的小徒弟,人不大,脾气不小,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道长就算不搭理凌雪阁,也不愿意跟万花说说话么。”

没回应。

裴愈忽然问:“道长,修道人修的到底是什么呀?”

没回应。

“那好吧。我自言自语。我那小徒弟从小就喜欢观察,看世间万物。有一次暴雨将至,他非要蹲着看蚂蚁窝里的蚂蚁筑堤。我只好站在旁边陪着,接着他问我,‘蚂蚁怕不怕’。大暴风雨之下,蚂蚁微末之力筑的堤能有什么用,他问我蚂蚁怕不怕。道长,蚂蚁怕不怕呢?”

纯阳的嘴微微一动。

“我回答,‘蚂蚁不知道’。蚂蚁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害怕。然而,如果这成千上万的蚂蚁里有一只蚂蚁,知道了呢。”

裴愈轻叹:“道长,那只蚂蚁害怕吗?”

吕自牧第一次下山历练,求师父给算一卦。师父一拍他脑门,言简意赅:滚。仙风道骨白飘飘背着剑的年轻道长,一脚踏进长安。

……很无聊。

吕自牧觉得长安着实死气沉沉,人头攒动,但莫名没有人气。这别说历练求道了,多待两天感觉自己也快没有生气,抬脚就走。刚到城门口,就看到一辆大马车拖着一条长长的死气狂奔而去。吕自牧天生方向感极佳,到长安第一天就把长安地界认了个七七八八。马车是从曲江池奔往平康坊,从豪奢别院奔向主宅,这么浓重的死气,还真少见。吕自牧揣着手默默听各种闲聊,有人感叹杨官爷够孝顺,给亲爹治病什么办法都用。

吕自牧抬眼看马车消失的方向,一挑眉。这也不是病啊?就是寿数到了而已。

生死如昼夜,自然而必然,不用着急也不用恐惧。吕自牧不能理解这些贵人们的想法。他不打算往东回华山,不若往南去终南山拜会道友。他一路向南,走出长安城门,走出长安地界,进入山陵之中,听见了哭声。

下山之前,师父告诉他,真正属于他的“劫”到来时,他立刻就会明了。天道将会把一切引导去该有的结果,他渡过这一劫,或者不能,都如昼夜,如风雨,如常。

当吕自牧听到这哭声。

他果然一下明白,“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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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世间
连载中蝎子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