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君父召见那些拿灯的了。”
“是。”
白野背着手板着脸,听武宴给词林汇报。词林皱眉:“一帮装神弄鬼的。跟君父进什么谗言了?”
武宴清清嗓子,一字不差背出一长篇关于玄机命数的废话,难为他一遍就记住。这帮家伙看着像倭人,却是西北来的,要命的是跟明教还挨着。凌雪阁在明教的暗桩光明右使阿瑟尔借职务之便探查过一番,将其宗门内部署调查清楚交给了白野。野心不小,大概是奔着取代纯阳成为“国教”去的。选了一行高手到长安贺寿,在长安城里故弄玄虚表演各种戏法,进宫之后在大殿上当着群臣的面让小纸人跑来跑去。
“君父什么表示。”
“当着众人什么都没说。毕竟这帮神棍在长安造势许久,天天一入夜就神神叨叨提着灯游街,说‘长安将有鬼侵扰’,跟北衙禁军差点打起来。凌雪阁监控他们已久,在长安城里突然冒出来,西北至长安沿途观察哨一个都没看到。去跟各州府驻军兄弟们核实过,他们也完全没有关于这帮人路过的记录。”
词林长叹:“更糟糕,这特么是在各处州府路都有内应,变换身份了,泾源军也没反应,一帮吃干饭的!”
武宴回答:“是,林阁主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老人家亲自坐镇长安,必须保证千秋节万无一失。千秋节过后,再算账。”
白野嘶哑着冒一句:“君父很信他们吗?”
武宴神情有异:“后来单独面圣的时候,君父让他们……别扯淡了。”白野词林同时看武宴,武宴竖起两只手:“君父原话,‘别扯淡了’。”
白野万年罕见吭哧笑出声。
最近君父痛风发作,这帮拍马屁的神棍着实没挑好时机。
词林叹气:“君父向来不信怪力乱神,然而……信的人可多,信的多了,就是民心。就怕被‘有心人’利用。”
就比如现在所谓的“国教”纯阳,曾经拥护废帝。笑死人了国教拥护废帝。得亏君父天恩浩荡没作计较,纯阳宫现在不怎么敢跳。白野抚摸自己双链刃的刀柄,纯阳宫是不跳了,这不新神棍又冒出来。这些神棍诉求都是一样的。势微时讨好贵人,势大时……就不知道要什么了。也许,从龙之功?
可是说“长安将有鬼侵扰”?太大胆了,不治他们个妖言惑众的罪?
武宴心里一动:“像孙策杀于吉。杀了个老骗子而已,各样牵强附会的却全都砸来,砸得人心惶惶军心不稳。给‘有心人’一煽动,治下形势风雨飘摇,孙策自己还受伤,可不气死了。”
词林对武宴刮目相看:“行啊,你还知道个孙策杀于吉?”
武宴谦虚:“台首说了,没事儿要多读书。我最近正好抓了个纯阳道长,得空就到牢里跟他探讨探讨。”
“咱跟纯阳不对付你知道吧。”
“知道。台首说纯阳除了‘那位’,没有一个好东西。所以那道长在牢里。”
白野忍不住:“别跑题。”
词林哦一声:“对,君父有明确旨意吗?”
“还没有,让这帮神棍在宫里住下了,看意思是方便凌雪阁就近‘保卫’。”
词林点头,看白野。白野也点头。
心照不宣。
既然这帮提灯的神棍已经势起,临近千秋节,杀又杀不得,还得凌雪阁监控,查出他们到底什么意图。说到底铲除这些鬼蜮伎俩并不在凌雪阁的权责,真要杀干净,驻守关内道的泾源军最合适,其次天策府也行。
君父不信怪力乱神,但得用怪力乱神。给万花谷拨的钱款都能被人叽歪,要不是纯阳李掌教给个堵嘴理由,万花谷的历法怕是修不得了。这么说君父留着纯阳也是有用,关键时刻讲一些民心爱听的。再者如果纯阳真废了,各种神棍群魔乱舞,难道就好看么!
短暂讨论过后,武宴灵光又一现:“你说当年始皇帝真的相信有啥长生不老药么。他真的是为了成仙还是为了别的?”
词林不耐烦:“去牢里问你的道长去。炼丹这事儿纯阳专业,一群道士天天围着丹炉吃水银。”
“哦。”
武宴挠着后脑勺。词林特意一拍白野的肩:“白野。”
“是。”
“你有了要保护之人,我不反对。只一条,别忘了,咱们是君父手里的刀剑,保卫的是江山社稷。你……是不是违反昭明之训,向什么人暴露了身份?”
白野站定看词林,词林摸摸下巴:“好了,我多事。”说罢径自向前走。
“词林。你的腰牌,有人拿吗。”
武宴这会儿笑了,插话:“总归是要挂进墓林的。给人干什么?死人的腰牌,不是给人添晦气。”
词林背对着白野,并未回头:“我只是担心你。刀剑有心之日,便是折断之时。白野。”
姬凤岐在长安逛了一天,今天有进项,几个年轻武师护院什么的来找他治疗跌打损伤。习武之人的常见伤,但几乎都是旧伤叠新伤,姬凤岐忍不住:“你们不知道疼哦?”
那年轻护院笑:“疼。但忍得住。为主家看家护院。”
姬凤岐叹气。
年轻护院趴着,享受姬凤岐的按摩扩散瘀血。姬凤岐让他忍一忍,揉散瘀血会很痛。这有什么,他从小被训练的早就对痛感麻木。
“还是要……多顾着自己。”姬凤岐尽量委婉提醒这个护院,他还年轻,往后日子还长,何必为了个“主家”豁出去这么多。
年轻护院回答:“大夫不知道。我们护住主家,山匪强盗轻易不敢来生事,那么方圆几十里的人全都受益,做不到路不拾遗,好歹没有欺男霸女之事。大夫说,我们算不算也帮了附近的平民人家?”
最近王爷们陆陆续续进长安,这可能是哪个王爷的亲随?姬凤岐沉默,有点道理。
连着治了好几个,这帮护院给钱痛快,还买了不少药酒药油,连着几天的进项都填平了。还问姬凤岐:“大夫每天都在长安吗?以后能找大夫按一按旧伤吗?”
姬凤岐笑:“除了长安,我无处可去,平时在平民坊市活动,有伤尽管来找我。”
既然有了进项,姬凤岐开心,吃了一碗羊汤配泡饼,算是犒劳自己。他其实并没有很欢吃的东西——“洞庭湖”的鱼除外,但那个着实吃不起。只是看了看水牌,似乎羊汤泡饼算是最贵的。吃完了背着药篓继续摇着铃溜达,摊主过来收碗,又来个年轻男子坐着。长安城的吃食摊子,眼力见儿可是顶天的,一见这年轻男子官气甚重,摊主立刻明白这是哪位官爷微服与民同乐了,立刻惶惶然擦桌子:“这桌客人刚走,郎君要不然换张干净桌子?郎君要点什么?”
年轻郎君板着脸,看他手上姬凤岐用过的碗,嗓音嘶哑:“就用那个碗,羊汤泡饼。”
摊主一愣:“这是用过的碗,还没洗,给您换个干干净净的新碗?”
年轻郎君看摊主一眼,仿佛讲话对他而言是件不值得浪费力气的闲事:“我知道。用那个碗。听明白没有。”
摊主立刻照办,不再多话。上菜的时候难免多看年轻郎君几眼,看不出什么来,面目平平,没有表情。郎君用着别人用过的碗,仔仔细细吃完一餐羊汤泡饼。放下钱,一转眼就不见。
武宴真的去跟道长探讨始皇帝到底是求长生还是在造舆论去了。道长闭目打坐,武宴席地而坐,两人隔着监狱栏杆。武宴问了半天,道长并不理他。武宴看着看着就笑了:“道长,你这样天天打坐,是想飞升当神仙?纯阳道士都想当神仙?”
道长终于开口:“不是。修道人,当然求道。”
武宴大笑:“我知道道长看不上我,所以不理我。这下道长终于开了金口,我倒要问问,纯阳修的什么道呀?”
道长绷着嘴。
“比如,扶持废帝勾结异族犯上谋反,导致生灵涂炭?”
道长一睁眼,眼睛都红了。武宴惊吓:“道长别这样瞪我,好害怕呀!难道不是?纯阳想自己拥立个皇帝出来,屁股坐稳国教位置万万年,要钱直接拿国库,岂不爽快!至于这一过程中多少人因战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谁知道呢,也不妨碍纯阳宫继续好吃好喝修道当神仙!”
道长怒视武宴,突然站起。武宴似笑非笑,看着道长。道长低头隔着栏杆看武宴,一口血喷了他一头一脸。
武宴顶着满脸血怒气冲冲离开牢房,碰上词林。词林抱着胳膊冷笑:“早说了,凌雪阁跟纯阳不对付。”
今天收获颇丰,姬凤岐回家还带了点桃花酥。晚些时候乔慕也回家,难得没跳窗子,走门。这几天乔慕看着愈发憔悴,没有初遇时那样弦歌意气的神采扬扬。今天乔慕岂止憔悴,整个人都木了,坐在床边发愣。姬凤岐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研磨什么粉末,睡前翻出了许久没用的小香炉。两人相拥而睡,乔慕搂着姬凤岐,非常用力。姬凤岐拍他的背,轻轻安慰他。
乔慕迷迷糊糊,发觉自己是做梦了。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他变小了,回到六岁的个头,跟着饥饿的人群漫无目的地游荡。走着走着,他被人倒着提起来,刀片一抹脖子,扔到地上看他捂着脖子挣扎,等血放干,吃肉。然而他的血还没流净,剧烈的马蹄声踏碎大地,尖叫四蹿的人们到处跑,他那样躺着,看着人影乱晃,被人踩,被马踏。饥饿的人跑不快,更多的人倒下,被官兵马蹄千踏万践。乔慕感觉到自己的一腔热血终于全部涌入大地,身体和心,渐渐凉透。
乔慕惊得坐起来。眼前一层黑幕,什么都看不清。他吓得抓自己的脖子,检查那里有没有皮肉翻卷的开口——被一只散发清新苦香的柔软的手轻轻拦住。
“乔慕?”
天籁之音唤醒乔慕,告诉他尚在人间。眼前黑幕褪去,乔慕愣愣地看着月光里的姬凤岐,又冷又温柔的眼神怜悯地看着他,坚定地拽着乔慕神智,不让他沉沦。乔慕就那么木然地看姬凤岐,睁大双眼,眼泪涌出,潸然滑落。
姬凤岐抱住乔慕的头,不动声色地摁了一下他的脉搏。哭了就好。郁结于心的梦魇,被眼泪带走。姬凤岐下床,乔慕惊慌:“你别走!”
“大晚上,我走什么。我去点上安神香。”
乔慕执拗地跟着姬凤岐下床,在他背后搂着他的腰,箍着他,不让他跑。姬凤岐点燃晚上准备的香炉,悠然似有似无的味道氤氲弥漫。并不是呛人的熏香,没什么味道,只觉得胸中一片柔软。两人回到床上,姬凤岐跪坐着搂住乔慕的头,哄孩子似的拍他的背,摸摸他的头发。
“摸摸毛,吓不着。乔慕吓不着。”
乔慕躺在姬凤岐腿上,搂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肚子里,哽咽一声。乔慕把自己的头发剪得太狠,只在脑后短短扎着,这一折腾散了,姬凤岐用手指帮他梳理。
月亮在窗外,乔慕搂着月光。
月色如此。又冷,又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