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唐梧的双脚落地,她将手中的鸢尾放进箩筐中,回头望向高墙。
叶棠没来得及出来。
此刻,她面对着从门中走出来的中年军官,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倏尔垂下,语气平静,“父亲。”
军官却是微微挑眉,说话时声音沉缓有力,“我告诉过你,军中不要这样称呼我。”
叶棠依言俯首,语气铿锵,“是,叶首长。”
“偷听军中机密要务,晚休息结束后绕基地跑五圈,听到了吗?”
“是。”叶棠依旧低着头,不与他对视。
乍一看,那名军官的眉眼倒与叶棠有些相似,看得出来年轻时长相不错,只是经历了军队与年岁的磨炼,面上已被皱纹雕刻出沟壑,头发也有些变白了。
军服的右胸口挂着一个名牌,上面的字是“叶铭恩”。
他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与他相隔了一片花田的少女,视线忽然落在她脚边。
地面上散落着被挖开的泥土,显然是从花田而来。
军官本就不算很好的神情顿时又覆上一层阴霾,“加蹲起五十组。”
叶棠听令,准备转身离开。
她视线在高墙与铁门之间流连片刻,准备还是从原路返回。
刚转过身,却听身后又传来军官的声音,“还好你下来的时候没有压到这些鸢尾,这花虽然好看,却有剧毒,一旦皮肤碰到其汁液便会中毒。”
叶棠的动作一顿,她似乎想要转头,却硬生生忍住了。
既然有剧毒,那为什么还要在军中种植这种花?
一墙之外的唐梧与叶棠心中同时出现了这个问题。
叶军官却仿佛有所感应般,已出声解答。然而他说出的话却是让两人都没有想到的。
“这鸢尾原本在我们兽灵族没有自然生长的案例,几年前的战争中,我们的将士中了鸢尾的毒,我们这才开始人工种植这种植物。万一战争进行到不得已的时候,这也不失为一种武器。”
叶铭的话说得轻缓,与其是解释给叶棠听的,倒不如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一墙之外,唐梧靠着墙壁,听着院子里的声音,只觉耳边心跳的声音响如擂鼓。
她低头看向箩筐中最上方的那一株蓝紫色花瓣的植物,茎叶完整,根须上还带着碎土。
夕阳已经大半没入了地平线下,给草场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斜光,将建筑的影子拉得格外长。天色暗下来,不远处食堂建筑的门外亮起了灯,白日里微热的风也变得有些凉。唐梧胳膊触到粗糙冷硬的墙壁,觉得心底也有些凉飕飕的。
鸢尾。她不是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这一回,她确实头一次认识它。
方才建筑里两人的对话与后来这名长官的自言自语,都像是一支支淬毒的箭矢,就搭在拉开的弓上,蓄势待发。
这也让她更明白,战争,真的不远了。
天暗下来,她纵使想留,仅凭一己之力也做不了什么有用的,还可能遭到军中的人质疑,她只能先背了箩筐回去。
回到医馆时,是叶桑给她开的门。
医馆中传来淡淡的菜肉香气,竟然是叶桑知道她一天都在外收集植物,专门为她留的晚饭。
唐梧道了谢,望着一桌色香俱全的菜,却并没有因此被勾起旺盛的食欲。只草草扒了几口,便拎着箩筐去了实验室。
走进实验室,桌上是冯芷已经采摘到并种下的植物。不多,但也有十来株。
唐梧观察外形,一一将这些植物记录到本子上,然后又开始抓紧时间将自己采摘的植物种下,好在期间冯芷用过晚餐回到医馆,帮她分担了些。
忙碌了一天的缘故,晚上唐梧睡得很沉,次日一早便又赶去了军事基地。
这次她没有着急着找新的植物,而是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在休息时间的叶棠,将她拉到一边说了自己的想法——她想偷偷将基地里种植的鸢尾销毁。
“不行。”
没想到叶棠的回答却干脆果断得让人意外。
唐梧不禁愣了一下,看向面前灰头土脸的人。
“可是用毒这种手段……是不是太残忍了,哪怕是在战场上,不也应该赢得堂堂正正吗?”
叶棠看向她,摇了摇头。
“既然是我父亲的意思,就没有人可以动摇。就像我想做什么,我也不会因为别人怎么说而改变。同样,我也无法做到改变他的意愿。”
“昨日他因为我偷听到机密便按军规罚我,你应该也了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少女素日明媚的眉眼在此刻却仿佛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霾,不过也仅仅是片刻。
她顿了顿,看向唐梧,视线交汇间。叶棠却忽而一笑。
她伸出手在衣服干净的地方擦了擦,然后用力拍上了唐梧的肩。
“但是我相信你可以,唐梧。”
“面对他人无法改变的意愿,我们能做的只有自己去改变局面。去阻止战争发生,或者用武力就结束战争。
“而这些所能做的,在你,也在我。”
由于前一天唐梧已经将大部分种类的植物都收集了,这次只用了一个上午便已经差不多收工。
她背着箩筐回到医馆时刚过晌午。
叶桑似乎是又出去了,医馆前台只剩下冯芷。
“冯助理,麻烦你来实验室帮我一下。”
冯芷看样子有些午困,原本靠在桌上已经双眼惺忪,乍一下被唐梧清亮的嗓音惊醒,回过神来时朝她翻了个白眼。
“说了我不是你的助理。”
“知道啦。但是你不是也在帮我吗?”
冯芷这才撇了撇嘴,跟在唐梧后面进了实验室。
见到满桌整整齐齐的盆栽——
实验室的长桌与墙连在一起,在方正的实验室**有三边,其中进门左右两边的桌上有水槽,是叶桑平时研究配置药剂的地方,而对门的那张原本是空着放一些实验仪器的桌子则被唐梧用来种植各种植物的小花盆堆满了。
除此之外靠桌的地面上还堆放了一排盆栽树,整个实验室有种丛林的既视感。
见唐梧从箩筐中理出新来的植物,冯芷不禁吸了口气。
唐梧回头疑惑看她。
“我只是在想,你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既然本来就是要给植灵治病,你又已经懂一些医术了,为什么不在给他们治病的过程中一点点再去完善呢?反正不也是给别人,何况还是敌人……”
冯芷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倒不是说她累了困了,而是唐梧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种从未见过的奇异生物。
“你干什么?”被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少女盯着,冯芷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一种不自在感来。
唐梧没有马上反驳她的话,只是管自己开始将挑出来的植物种入盆中。
冯芷没有等到她的下文,在一旁干站了一会儿,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好跟着她一起蹲下,帮忙将植物的根系埋入土中。
直到将新采摘的植物都安置妥当后,唐梧才站起身来。
就见她往角落的房间走去,从一片植物掩映之后,取出了一盆种在玻璃容器中的植物。
在玻璃后面,是一株开着蓝紫色花朵的植物,外周花瓣偏紫,中间浅蓝,从外向中间聚拢晕染,形成那种格外好看的渐变。
这便是昨日唐梧在军事基地采集到的那株鸢尾。
在见到花的那一刻,冯芷的眼睛都亮了。
“这是什么?你在哪里找到的颜色这么好看的花,我在城里花铺从未见过。”
唐梧将玻璃容器端在手掌中,垂眸看去,在实验室灯光的映衬下,更是有种别样的神秘感。
这时,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应该是有人进医馆了。
唐梧一抬眸,便看到对面冯芷同样垂眸看向容器中的鸢尾。
“要是有无辜的植灵在你面前受伤了,你会救吗?”她忽然问。
她这一句话问的没头没尾的,冯芷当即一愣,将视线从鸢尾上拔出来,望向唐梧。
不等她有所回应,唐梧又问,“你真的把植灵都当作敌人吗?”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更奇怪了。
冯芷蹙着眉,一时没搞懂她的意思,下意识道:“不然呢?两族关系紧张,战火燃烧在即,植灵不是我们的敌人,难道还是你我吗?”
她的眼中正想露出一种关爱智障儿童的神情,唐梧却忽然抬头看向了医馆的方向。
她将鸢尾往实验桌上一放,经过冯芷时提醒了一句“别乱碰”,便转身向医馆走去。
回到医馆,唐梧没见到上门的患者,倒是看见了身着白大褂的叶桑。
他正在桌前卸下外出行医用的竹编背篓,将遮阳的短纱斗笠取下,露出了底下那双清透的薄荷绿双眸。
唐梧习惯了招待客户,没见到客户,便转身给叶桑倒了杯水。
“谢了。”
叶桑温笑道。
他说完低头看向唐梧递来水杯的双手,上面还沾着褐色泥土。
顿了顿,他接过水杯,放在了桌上。
谁知刚抬起头便撞见了少女满是希冀的双眼。
仿佛又回到那天她问他能不能在族长那里帮她说说话的时候。
“怎么了?”叶桑不禁好笑,抬手抽了张浸了酒精的帕子递给唐梧。
接过帕子,唐梧这才发现自己没来得及清洁的双手,顿时有些窘迫。抬了抬头,却没有与那双绿色眼眸对视。
她清了清嗓子,单刀直入,“叶大哥,你知道鸢尾花的毒怎么解吗?”
下一秒,她目光略微上移,就看到那种薄荷绿的眼眸微微睁大,瞳孔变得有些尖细起来。
片刻,他的声音才重新落下,带着与往日没什么不同的温和。
“你是怎么知道鸢尾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