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抱着母亲的胳膊,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方才在母亲肩头落下的眼泪,把浅蓝色针织衫洇出一小片湿痕。
宋晚记得七十年前母亲最后卧床时,手背的皮肤松得能捏起褶皱,指关节因为长期注射药物泛着青紫,哪像现在这样,掌心带着暖,指尖还留着洗试管时蹭到的淡青色痕迹。
“快把牛奶喝了,”苏兰把马克杯又往她手里送了送,杯壁印着浅灰色的云朵图案,是宋晚从未见过的样式,“昨晚看你在书房写报告到一点多,今早又趴着睡,胃里空着可不行。”
宋晚低头看着杯里的牛奶,乳白的液体里浮着一层薄薄的奶皮,热气裹着奶香飘到鼻尖。
1953年的实验室里,她喝的永远是搪瓷缸里凉透的开水,偶尔能在节日分到一小勺奶粉,得兑满满一缸水,才能尝出点奶味。
她试探着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纯粹的甜,不是掺了糖精的涩,是实实在在的奶香。
“怎么了?”宋明远站在书桌旁,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2025年度科研项目记录”,字体是宋晚没见过的工整印刷体。
他见宋晚盯着牛奶发愣,又补充道:“是你上周说的那个鲜牛奶,我今早特意去楼下超市买的,还热了两分钟,温度应该正好。”
超市?宋晚心里又咯噔一下。
她记忆里只有合作社,柜台后的玻璃罐里装着红糖和盐,买布要布票,买米要粮票,哪有能随便买到鲜牛奶的地方?
她想问“超市是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怕自己问出的话太奇怪,让父母看出破绽。
强迫自己收回思绪,捧着马克杯慢慢喝牛奶,目光却忍不住在房间里扫视。
书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片蓝色的星空,下面写着“中国空间站在轨运行示意图”。
图上的空间站像一个银色的巨人,旁边还有几艘小飞船,标注着“货运飞船”“载人飞船”。
宋晚的手猛地攥紧了杯子,指节泛白。
中国竟然有了自己的空间站?
“你看这个做什么?”宋明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着说,“这是去年空间站完成扩建时,研究所发的纪念画,你当时还说要挂在书房,说看着就有动力。
怎么,今天反倒看愣了?”
宋晚张了张嘴,想说“我没见过”,却又想起父母刚才说的“写报告”“去研究所”。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在这个2025年,她也还在搞科研?
她放下马克杯,走到书桌前,盯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上亮着一份文档,标题是《可控核聚变实验数据修正报告》,作者栏写着“宋晚”。
她伸手碰了碰键盘,冰凉的塑料触感和1953年的计算尺截然不同。
指尖轻轻按下去,屏幕上的光标动了动,文档里满是她熟悉的物理公式,却又有很多符号是她没见过的。
她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一行小字:“参考数据来源:中国国家数字图书馆数据库、国际核聚变研究中心公开资料”。
“数字图书馆?”宋晚下意识念出了声。
“这些数据……怎么能这么容易拿到?”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数据共享很方便。”
宋明远走过来,伸手在键盘上按了几下,屏幕上跳出一个网页,“你看,只要登录研究所的账号,国内外的公开科研数据都能查,不用像以前那样,靠写信跟其他单位要资料,一等就是半个月。”
宋晚看着屏幕上快速刷新的网页,眼睛都直了。
她想起1952年,为了拿到一组国外的核反应数据,她和同事们手抄了三天三夜,纸都用了厚厚一摞,最后还因为翻译不准确,走了不少弯路。
而现在,只要按几下键盘,想要的数据就全出来了?
“对了,你昨天说核反应截面的那个数据有点问题,”苏兰走过来,拿起桌上的一个平板,点开一个APP,“我今早拿平板帮你查了查,这是最新的修正系数,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数。
平板?
宋晚看着母亲手里的长方形物件,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一行数字:“铀-235裂变截面修正系数:0.987”,这个数字,正是她昨晚在实验室里反复验算,最后才对上的那个!
她一把拿过平板,指尖在屏幕上滑动,页面跟着切换,里面不仅有修正系数,还有详细的推导过程,甚至还有动态的核反应模拟图。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宋晚的声音发颤,她盯着模拟图里跳动的粒子,想起自己当年在纸上画了无数遍的示意图,那些静止的符号,如今竟然能在屏幕上“动”起来。
“这是研究所开发的科研辅助APP,能模拟核反应过程,”苏兰笑着说,“你之前还说这个APP帮了你不少忙,怎么今天跟忘了似的?是不是真的累着了?”
宋晚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平板。
她忽然想起1948年,母亲躺在病床上,还拿着笔在纸上写公式,说“要是能有个东西,能让这些符号活起来就好了”。
当时她握着母亲的手,说“等以后条件好了,一定能有”。
没想到,七十二年之后,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而母亲就站在她身边,笑着跟她讲这个APP有多好用。
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宋晚赶紧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
苏兰以为她还在为报告的事烦心,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别着急,你爸说了,实在不行,他下午陪你去研究所,跟你一起核对数据。”
“爸也在搞科研?”宋晚猛地转头,她记得父亲是学机械的,1942年的时候,正在研究怎么改进机床,为军工生产服务。
“是啊,”宋明远拿起桌上的一份图纸,“我现在在搞航天器零部件的优化,你看,这是上个月刚画的图纸,用计算机建模,比以前手绘快多了,还能直接模拟强度测试。”
图纸是彩色的,上面的线条清晰得能看清每一个细节,旁边还有一组数据:“抗压强度:1250MPa,重量:3.2kg”。
宋晚伸手摸了摸图纸,纸质光滑,不是她当年用的粗糙草纸。
她想起父亲当年手绘图纸,要用三角板,圆规,画错一笔就要重新来,一张图纸往往要画好几天。
而现在,用计算机建模,就能快速完成,还能直接测试性能。
“对了,”苏兰忽然想起什么,走到衣柜旁,打开柜门,“你昨天说今天要穿白大褂去研究所,我给你熨好了,挂在这儿了。
“还有,你之前说白大褂的口袋有点小,我给你缝了个内袋,放笔和手机方便。”
宋晚走过去,看着挂在衣柜里的白大褂。
面料是挺好的棉布,不是她当年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出毛边的旧大褂。
领口绣着“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的字样,针脚整齐。
她伸手摸了摸内袋,里面还放着一支钢笔,笔身是银色的,不是她当年那支漏墨的旧钢笔。
“妈,你……你还记得我喜欢在内袋放笔?”
“你从小就喜欢把笔揣在口袋里,”苏兰笑着说,“小时候上学,铅笔总是丢,后来我就给你在衣服上缝内袋,你现在长大了了,还是习惯这样。”
小时候的事……宋晚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她记得自己八岁的时候,母亲确实给她的衣服缝过内袋,因为她总把铅笔弄丢。
后来母亲走了,就再也没人给她缝过内袋。
没想到,在2025年,母亲还记着她的习惯。
“对了,晚晚,”宋明远忽然说,“今天下午研究所组织去参观‘两弹一星’纪念馆,你不是一直想去吗?正好今天不用加班,咱们一起去。”
“三弹两星纪念馆?”宋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想起1953年,她和同事们在戈壁滩上,啃着冻窝头,说“等咱们搞出原子弹,一定要建个纪念馆,让后人知道咱们是怎么过来的”。
“是啊,”苏兰点头,“就在研究所旁边,去年刚建成的,里面有很多当年的老物件,还有前辈们的照片,你之前说想看看当年的计算尺,里面应该有陈列。”
计算尺……宋晚想起自己昨晚用的那把计算尺,金属尺身已经磨得发亮,刻度都有些模糊了。
她攥了攥手心,忽然说:“爸,妈,我想先出去走走,看看外面。”
“现在?外面还飘着小雪呢。”苏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宋晚凑过去,看见窗外的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落在楼下的草坪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
楼下的路上,没有泥泞的土路,而是平坦的柏油路,路上有几辆车在跑,没有排气管,也没有发动机的噪音,安安静静地滑过路面。
“那是什么?”
“那是新能源车,”宋明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用电的,不烧汽油,也不冒烟,比以前的汽车干净多了。”
宋晚看着那些无声穿梭的汽油车,又想起1953年,她去北京汇报工作,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冬天没有暖气,冻得她手脚发麻。
而现在,有了不冒烟的新能源车,出差再也不用遭那份罪了。
“我想出去看看,就一会儿。”
宋晚的语气带着恳求,她想亲眼看看,这个七十年之后的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
苏兰看了看宋明远,又看了看宋晚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那好吧,穿上外套,戴上围巾,别着凉了,我跟你爸陪你一起去。”
宋晚跟着父母走出家门,楼道里有明亮的灯光,墙上贴着瓷砖,没有1953年筒子楼里的煤烟味。
电梯门打开,里面铺着地毯,按钮上有盲文。
宋晚看着电梯里的数字从12往下跳,心里又惊又奇,她从来没见过电梯,1953年,她住的楼只有三层,上下楼都靠走。
走出单元门,冷风带着雪花吹到脸上,宋晚却不觉得冷,她穿着母亲给她找的羽绒服,又轻又暖,比当年的棉袄舒服多了。
她抬头看向天空,没有1953年的煤烟,只有干净的白色雪花,落在脸上,很快就化了。
路边的路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洒在雪地上,。
不远处有一个公交站,站牌是电子的,上面显示着“下一班公交车还有3分钟到达”。
站台上有长椅,还有遮雨棚,几个等车的人在看手机,脸上带着悠闲的表情。
“那是智能公交站,才出来,”宋明远指着站牌,“能实时显示公交车的位置,还能查路线,比以前方便多了,以前等公交车,不知道要等多久,冬天只能在寒风里冻着。”
宋晚看着那个电子站牌,想起1953年,她去实验室,要走半个小时的路,冬天风大,吹得她睁不开眼。
而现在,有了智能公交,等车再也不用遭罪了。
就在这时,路边的一块大屏幕亮了起来,上面播报着新闻:“玉兔十六号探测器今日凌晨成功着陆月球,航天员将开展为期三个月的科学探测任务……”
宋晚猛地停下脚步,盯着大屏幕。
屏幕上出现了月球的画面,一艘白色的探测器稳稳地落在月球表面,旁边站着穿着航天服的航天员。
她想起1953年,她和同事们在实验室里,拿着报纸上的月球照片,讨论“什么时候咱们中国也能把人送到月球上”。
当时大家都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而现在,这个梦想真的实现了!
“晚晚,怎么了?”苏兰注意到宋晚的异样,伸手扶住她。
宋晚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看着大屏幕上的玉兔十六号,又看了看身边年轻的父母,哽咽着说:“妈,爸,我们做到了……我们真的做到了……”
苏兰和宋明远对视一眼,虽然不明白宋晚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但还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
宋晚知道,他们不懂她的激动,不懂她为什么会为了一条新闻流泪,因为他们不知道,为了这个“做到了”,她和无数的前辈们,付出了多少青春和汗水,甚至生命。
她擦了擦眼泪,看着眼前的一切。
干净的街道,无声的新能源车,智能公交站,还有大屏幕上的玉兔十六号……
她忽然明白,当年她和同志们在实验室里熬的夜,在戈壁滩上吃的苦,都没有白费。
他们当年埋下的种子,真的长成了参天大树。
“爸,妈,”宋晚看着身边的父母,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咱们去纪念馆吧,我想看看当年的那些老物件,想告诉前辈们,我们没有让他们失望。”
苏兰和宋明远点点头,“你有这颗心就好。”
宋明远伸手揽住宋晚的肩膀,苏兰握着她的手,三个人沿着路边的人行道慢慢往前走。
雪花还在飘,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因为宋晚知道,她终于来到了那个她和同志们当年拼尽全力想要建设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