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贝尔格莱德,深秋的风卷着多瑙河的水汽拂过城市。瓷站在新落成的联邦执行委员会大楼前,紧了紧中山装的领口。他抬头望着这座现代主义风格的建筑,线条简洁有力,与莫斯科那些厚重的新古典主义风格截然不同。
"第一次来贝尔格莱德?"
一个带着斯拉夫口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瓷转身,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向他走来。那人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蓝色西装,胸前的红星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金发有些自然卷,灰蓝色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整个人散发着与苏联同志截然不同的气质——更随意,更...西化。
"是的,第一次。"瓷用新学的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回答,声音比他想象的要紧张。作为新生的国家意识体,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出访非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
"你的发音不错。"男人笑着伸出手,"我是南斯拉夫。"
瓷握住那只手,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和力道。南斯拉夫的指尖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也有军事训练磨出的硬皮。这个细节让瓷想起关于他的传闻——既是政治家,又是游击战士。
"瓷。"他简短地自我介绍,随即补充道,"感谢你们的承认。"
一个月前,1949年10月5日,南斯拉夫成为最早承认新中国的国家之一。尽管他们与莫斯科的关系已经破裂。
南斯拉夫的笑容更深了:"我们一向欣赏独立自主的精神。"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来吧,我带你看看这座城市。"
他们沿着宽阔的Marshal Tito大街漫步,路边的梧桐树叶已经泛黄。瓷注意到街道两侧的建筑风格多样,有奥匈帝国时期留下的巴洛克式宫殿,也有新建的现代主义方盒子,还有传统塞尔维亚风格的东正教堂。这种混杂让他感到新奇——在北京,一切都在朝着统一的社会主义风格改造。
"你们保留了很多旧时代的建筑。"瓷忍不住评论道。
南斯拉夫点燃一支烟,烟雾在秋风中迅速消散:"历史不是用来抹去的,同志。我们可以改造它,让它为新的社会服务。"他指了指远处一座正在改建的教堂,"那里会成为工人文化宫,但尖塔会保留——它是城市记忆的一部分。"
瓷微微皱眉。在苏联专家指导下,他们正在拆除北京的城墙和牌楼。"有人认为旧事物会阻碍革命精神的发展。"
"革命精神不是靠拆毁建立的。"南斯拉夫吐出一口烟圈,"真正的革命是创造新生活,而不是毁灭旧事物。"他忽然转向瓷,"你知道吗?我最欣赏你们**的一句话——'实事求是'。"
瓷惊讶地看着他:"你读过《***选集》?"
"当然。"南斯拉夫狡黠地眨眨眼,"虽然我们和莫斯科有分歧,但不妨碍我向东方学习。"他停下脚步,指向路边一面巨大的壁画,"比如这个。"
瓷抬头,看到一幅描绘工人与农民团结的壁画,但风格并非苏联式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而是带着明显的立体主义痕迹。色彩大胆奔放,人物形象夸张却充满力量。
"这是...?"
"我们的艺术家创作的。"南斯拉夫的声音带着自豪,"社会主义艺术不必千篇一律,就像社会主义道路不必只有一种模式。"
瓷凝视着壁画,某种共鸣在他心中颤动。他想起了齐白石笔下那些灵动的水墨虾蟹,想起了敦煌壁画中飞天的飘逸线条。也许...也许艺术真的可以有不同的表达方式?
"你们不怕被批评为修正主义吗?"瓷谨慎地问。
南斯拉夫大笑起来,笑声引来几个路人的目光。"亲爱的同志,我们已经被开除出**情报局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他凑近瓷,压低声音,"有时候,被指责恰恰证明你在独立思考。"
瓷感到一阵心悸。这个距离让他能闻到南斯拉夫身上淡淡的烟草和须后水的气息,混合着秋日阳光的温暖。太近了,他想,却不自觉地没有后退。
"走吧,"南斯拉夫直起身,"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工人委员会。也许对你们的经济建设有启发。"
他们来到城郊的一家机械厂。令瓷惊讶的是,这里没有苏联式的一长制管理,而是由工人选举产生的委员会负责决策。厂长办公室的门向所有工人敞开,生产计划张贴在公告栏上供大家讨论。
"自我管理?"瓷翻阅着工人委员会会议记录,眉头紧锁又舒展,"这...很特别。"
"工人才是企业的主人,不是吗?"南斯拉夫靠在办公桌边,"国家计划是必要的,但基层的自主性能激发更大的创造力。"
瓷想起自己那些在集体农庄里疲惫的农民,想起苏联专家制定的那些不顾实际情况的生产指标。某种想法在他脑海中萌芽,但他还不敢说出口。
参观结束后,夜幕已经降临。南斯拉夫邀请瓷共进晚餐,不是在国家招待所,而是在萨瓦河边的一家小餐馆。
"尝尝我们的国菜?evapi。"南斯拉夫将一盘香气扑鼻的烤肉推到瓷面前,"配着新鲜洋葱和somun面包。"
瓷学着对方的样子将烤肉裹进面包,咬了一口。浓郁的肉汁和香料味道在口腔中爆开,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好吃吗?"南斯拉夫期待地问。
瓷点点头,又咬了一大口。南斯拉夫笑着给他倒了杯本地红酒:"配上这个更好。"
几杯酒下肚,瓷感到脸颊发热。南斯拉夫谈论着南斯拉夫各民族的传统文化,谈论着亚得里亚海沿岸的美丽风光,谈论着他如何在二战中带领游击队抗击法西斯。
"你应该来看看我们的海岸线,"南斯拉夫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杜布罗夫尼克的古城墙,斯普利特的戴克里先宫...和你们的长城一样古老壮观。"
"我很想去。"瓷轻声说,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是说,如果工作安排允许的话。"
南斯拉夫微笑着注视他:"会有机会的,同志。"他举起酒杯,"为独立自主的社会主义道路干杯。"
"干杯。"瓷与他碰杯,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回旅馆的路上,他们并肩走在贝尔格莱德的夜色中。多瑙河的风吹散了瓷的酒意,却吹不散他心中翻腾的思绪。
"你为什么选择承认我们?"瓷突然问道,"在莫斯科还没有明确表态的时候。"
南斯拉夫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河水:"因为我看到了我自己。"他转向瓷,表情罕见地严肃,"一个新生的社会主义国家,渴望走自己的路...我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
瓷感到喉咙发紧。在那一刻,他看到了南斯拉夫眼中闪过的孤独与坚定。这个被东方阵营唾弃,又拒绝完全倒向西方的国家,在铁幕的缝隙中开辟出了第三条道路。
"谢谢。"瓷轻声说。
南斯拉夫摇摇头,又恢复了那种轻松的神态:"不用谢。说到底,这是政治决策。"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虽然我不得不说,你比我想象的...更令人愉快。"
瓷感到耳根发热,庆幸夜色掩盖了他的窘迫。他们继续前行,沉默却不再尴尬。
在旅馆门前分别时,南斯拉夫突然说:"明天我带你去萨拉热窝吧,那里有我朋友开的铜器作坊。你们的景泰蓝工艺也许能和我们的金属加工技术碰撞出火花。"
瓷惊讶于他连这都考虑到了:"这是正式访问行程的一部分吗?"
"不。"南斯拉夫笑了,"这是我个人的邀请。"
瓷望着他月光下的侧脸,线条分明却又不失柔和。这个矛盾的组合体——西装与红星,传统与革新,战士与艺术家。
"好。"他听见自己说。
南斯拉夫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伸手整理了一下瓷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不经意地擦过颈侧皮肤:"明天见,同志。"
瓷站在旅馆门口,看着南斯拉夫的身影消失在贝尔格莱德的夜色中。他触摸着刚才被触碰的地方,那里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温度。他想起壁画上鲜艳的色彩,想起工人委员会里热烈的讨论,想起?evapi浓郁的味道。
也许,社会主义真的可以有不同的道路。也许,他可以从这个被斥为"叛徒"的国家身上学到更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带着这个念头,瓷转身走进旅馆。明天,萨拉热窝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