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朱徽云起身行了个礼:“无论如何,方才是臣口不择言,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听闻朱大人想入翰林院潜心修撰文献,只是家中长辈不许。”

朱徽云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来,苦笑道:“公主说笑了。”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祖父为家主时,提倡小辈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必时时想着家族,误了终生。可祖父去年过世,祖母悲痛不久后也撒手人寰。父亲继任家主后,便要求我们时时要以家族荣辱为先。”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连忙躬身道:“臣失言了,这些琐碎家事,不该拿来烦扰公主。”

“只怕是心中积压这些事太久,朱大人畅所欲言便是,是本宫任命你为礼部尚书,不知朱大人心中所想,是否会怨恨本宫呢?”

朱徽云闻言一怔,随即跪下:“公主言重了。臣虽痴迷典籍,却也明白殿下的恩典,礼部掌管天下礼仪教化,与修撰典籍本就有相通之处,臣绝不会心生怨恨。”

赵相隅凝神看他,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这人可用,当以柔克刚,收于麾下。

“既然是想做的事,心意就不该轻易更改,眼下正是晋朝用人之际,你的天资,你的能力,当用在保朝堂安稳上,日后时局稳定了,我或可全了你的心愿,让你去做想做的事,不知朱大人是否真心效忠于新帝呢?”

“臣蒙公主提携,自当肝脑涂地,效忠新帝。国事为重,臣分得清轻重。”

“眼下我正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公主但说无妨。”

烛火燃尽,天刚蒙蒙亮。

赵相隅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单衣。

窒息的恐惧还在,她一时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她又梦见了那个夜晚。

她被皇后关进房间,看见母妃悬在房梁下,面色痛苦,白绫勒住脖颈,素白的裙裾微微晃动,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已经涣散了。

她发疯般地扑上前,踮起脚尖去够母妃悬垂的裙角。

衣料一次又一次地从指尖滑走,她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妃渐渐无力,手臂垂在两侧。

“母妃!母妃——”

不够高,怎么都不够高。

即便是拼尽全力用上身边的一切东西都没用。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也是她第一次生出了杀人的念头。

韶乐轻轻推开殿门,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安神茶。

她看到赵相隅坐在床边,被子在角落里,单薄的中衣被冷汗浸透,乌黑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公主做噩梦了吗?”她放下茶盏,取来一件外袍披在赵相隅身上。

赵相隅没有回答,只是无意识的加重了握拳的力度。

韶乐轻轻打开她的手掌,发现她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几道深深的血痕。

“公主……”韶乐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心疼,“您这样会伤着自己的。”

赵相隅这才回过神来,半晌才低声道:“我梦见……母妃死的那天……”

韶乐的手微微一顿,温声道:“公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赵相隅的睫毛颤了颤:“可我不能忘。”

越氏一族,曾是朝中清流砥柱,却与顾家相交甚好,顾家被判谋反后,从顾宅书房内搜出了越氏与之勾结的罪证,当时的陛下,判处越家同罪论处。

良妃那时刚过身不过半月,先帝不念旧情,不念她刚给他生下了九皇子,便将她母家越氏一族尽数下狱,连襁褓中的九皇子都弃之不顾。

“我怎么能忘呢,如果不是我在围猎的时候出了风头,萧将军收我为徒,如果不是我那时一心想往上走,如果不是我锋芒太露……母妃和越氏,或许就不会被他们视为眼中钉。”

赵相隅的声音微微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是我给了他们动手的理由。”

韶乐急急握住她的手,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她年长公主三岁,自小就在公主身边,她知道公主心里有悲,有恨的:“公主,这怎么能怪您?皇后和太子早就对越氏虎视眈眈,即便没有围猎之事,他们也会——”

“可母妃原本可以多活几年的。”

“我若是平庸,即便无颐殿还会受到打压磋磨,至少皇后不会那么早对母妃下手。”她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现在皇后死了,太子也死了,可她心中的梦魇迟迟除不去。

“阿疏才刚出生就没了母妃,那时他还那么小,高热不退,若不是淑妃发了善心,偷偷将她宫中的医女和药材带出来,阿疏的命保不住。”

韶乐轻声拍着她的背:“所以这就是公主让七皇子成为新帝的原因,怪不得。”

赵相隅将剩余的安神茶一饮而尽,眼底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淑妃当年冒险救阿疏,我欠她一条命。如今扶持她的儿子登基,也算还了这份恩情。”

韶乐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可七皇子性情软弱,为何不让——”

“为何不是阿疏?为何甘心为他人做嫁衣?”

“他虽软弱,也不过是因为自小养在皇后那里的缘故,皇后百般纵容自己的儿子和手下虐待他,心上没有问题才怪。”

赵相隅迟疑片刻,轻声问:“我是不是太凶了,小皇帝见我总是一副畏惧的样子。”

韶乐偏头笑着看她:“公主一直如此啊,就像当年在猎场,一箭射穿黑熊眼睛救下先帝时那般。”

“陛下不是怕您,是敬您。”

门口有响声,韶乐出门看,正看见小皇帝慌慌张张起身,手上有擦伤,应当是刚才不慎摔倒了。

手上有伤,赵存显也不觉得疼,皇姐也是在意他的,皇姐会觉得自己很凶,怕吓到他。

可是韶乐姐姐说对了,他不是害怕呢,他是尊敬。

奏折散落一地,他想要去捡,就见韶乐笑意盈盈看着他:“这等小事,奴婢来就好,陛下进去吧,公主在等您呢。”

“过来,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这样怕人。”

小皇帝闻言一愣,随即涨红了脸,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不,朕,朕才没有怕皇姐!”

赵相隅挑眉:“我又没说你怕的是我。”

小皇帝顿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结结巴巴道:“朕猜的。”

赵相隅慢悠悠地继续说:“说话没有底气,中气不足,见到人恨不得绕路走,这样可不行。”

小皇帝扁了扁嘴,有些委屈:“是他们怕我,见到我就跟见到了洪水猛兽一样。”

“怕你还不好,怕你才好拿捏他们。”赵相隅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

她突然压低声音:“那我跟你说个秘密,你知道那群老狐狸为什么怕我吗?”

“因为皇姐杀人不眨眼——”赵存显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好啊你,不过你说的没错,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小皇帝眼睛一亮,忍不住凑近了些:“那还因为什么?”

赵相隅神神秘秘的从床底下拿出来个不大不小的木盒子,里面有十几本小册子,小皇帝翻开其中一本:某年某月某日,户部尚书因为纳妾被正妻赶出大门外身着单衣冻了一夜……

小皇帝目瞪口呆:“皇姐记这些做什么?”

“臣子中的家里事,我是懒得过问的,不过他们那么看重面子,那就让他们在最重要的时候丢尽脸面。”

她轻声说:“杀人最深的手段是诛心。”

“做帝王,既要让手下的人怕你,更要让他们敬你,不敢冒犯你,若是瞻前顾后,想东想西,思虑没用的事情太多,是做不成大事的。”

小皇帝福至心灵,像是一瞬间顿悟了,眼神中不再有畏惧,全是崇拜。

“皇姐皇姐,我带来了一些奏折,不知该怎么决断,你帮我看看好吗?”

赵相隅看了一眼韶乐怀里被收拾的整齐的奏折,夸奖道:“比前几日少多了,还真是有长进了。”

小皇帝立刻骄傲的挺直了腰板:“那是自然!还不是皇姐教的好。”

“废话连篇的直接驳回,让人重新写,写到简洁不啰嗦为止。要银子的都放在一块,让他们自己辩论孰轻孰重,吵个天翻地覆。还有几个……还有几个说皇姐坏话的,我还没想好,不过要是他们过分的话,那我就把他们打一顿长长记性。”

“太傅说了,说皇姐坏话,让皇姐嫁人的没有好东西,让我记得给皇姐出口气呢。”

赵相隅失神。

“太傅还说,不喜欢皇姐的都是忌惮皇姐的才能,天赋,所以才会想用后宅琐事困住您。”

“所以我就说,那太傅肯定很喜欢皇姐了,他就突然一句话都不说了。”

窗外一阵风过,原本外面是有几棵梨花树的,母妃刚入宫的时候亲手栽下,后来越家没落,几棵树也不能幸免,先帝命人连根去除,整个宫城再也见不到一棵梨花树。

她想起那人那天说的话:就算无颐殿不再有梨花树,殿下也永远都能吃到梨花糕。

确实很久没有吃过了,那天谢和焉给她的梨花糕她只浅浅尝了一口,随即就放到一边,专心看先帝留下来的东西。

再想起来的时候,东西早就放坏被素心姑姑扔掉了。

“韶乐,我想在院子里栽几棵梨花树。”

“奴婢明日就去找花匠。”她轻声应着,公主终于肯向前看了。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红尘无间
连载中汀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