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七日迢迢[番外]

暴雨已经下了七日。

松问童打着伞大步上前,单刀直入道:“七天了,你不能再站在这儿着了。”

无人应答。

松问童拔高声音,又道:“灵枢子,你听我说话,你不能再这么站下去了,你的身体吃不消!”

依然无人回应。

松问童握紧了伞柄,他平时很少打伞,无论疾风骤雨,与他而言也不过是酒坛浇头般的痛快,然而此时大病初愈,骨缝里传来的隐痛让他终于不得不明白,冷雨如刀,除了予人清凉,亦能使人遍体鳞伤。

他盯着眼前的人——柴束薪已经在天坛下站了七天。

暴雨淋身,无异于千刀万剐。

乌云翻滚,远处不断有惊雷炸响,对于蓬莱这样的世外桃源而言,这样的天象极为罕见。雨声中一切都显得震耳欲聋——修士疾行的剑啸,白鹤长嘶,舐红刀在鞘中发出轰鸣……

还有,天坛之上,山鬼花钱清脆的碰撞声。

山鬼花钱,木葛生。

这是木葛生起算国运的第七天。

松问童狠狠闭了闭眼,最后一次尝试和眼前人沟通:“柴束薪,银杏书斋的人,不能再少了。一个都不能。”

良久,柴束薪终于嘶声道:“……我不会走。”

“卦象现世之前,我不会离开。”

松问童简直暴怒,几乎立刻就要和柴束薪打一架,他太需要找人打一架了,从病床上听完木葛生的惊天布局开始,滔天怒火就在他的心头弥漫,若不是重伤在身,那时他就要和木葛生打起来,他想老四你这是什么狗屁谋算,去你妈的木葛生,你休想让我看着你去送死,他妈的把舐红刀给我,我去一刀砍了画不成,烧了这蓬莱山,再把酆都那帮魑魅魍魉都杀尽,管它流血八百里冤魂六十万,最后把老三揍醒兄弟几个在书斋喝一顿践行酒,大丈夫狂歌就义死就死了算得了什么——你他妈的把舐红刀给我!把刀给我!木葛生!

那时在房间里,木葛生抱着他的刀,躲得离床远远的,看天看地就不看他,甚至还要吹口哨,只当看不见松问童杀人的目光。

松问童气得要发疯,哑着嗓子说木葛生你给我等着,你他妈给我等着——

松问童翻来覆去把骂人的话说了好多遍,每个脏字都像带着火,舐红刀和主人情绪形成共鸣,刀柄发烫,温度砸在木葛生手上,令他几乎握不住。

墨家人素来喜形于色悲藏于心,松问童这辈子送走母亲送走师长,还从未痛哭过。

舐红刀那火一般的灼烧,就是墨子的泪了。

木葛生死死抱着刀,不去看松问童,只别过脸听松问童骂人,松问童的伤还没好,慢慢失去了力气,最后翻来覆去只剩两句话:你他妈的木葛生,你他妈的给我等着。

银杏书斋随便哪个人都能听懂松问童话里的意思,他想说的其实是:

老四,别死。

千万要等我。

可能还有一句,求你了。

等松问童终于没了声,木葛生抱着刀,磨磨蹭蹭挨到床边。

松问童掀起眼皮,想说你给我滚远点。

却见那素来嬉皮笑脸的家伙垂下眼,轻轻叫了他一句:

“哥。”

“老二。”木葛生叫他,“二哥。”

“求你啦。”

银杏书斋的辈分其实与年纪无关,众人除了称呼林眷生为大哥,剩下的排布只按照进入书斋的先后顺序,是以木葛生从来没叫过松问童兄长,有什么事只会扯着嗓子喊老二老二老二你快来啊老二。当年还在书斋的时候,有次木葛生实在把松问童得罪狠了,乌子虚照例劝和,跟木葛生讲要不这样,你去叫声二哥哥,老二心软,说不定晚上咱们就有饭吃了。

松问童耳朵尖,听见乌子虚的那声“二哥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没开口骂人,饿得找不着北的木葛生已经言听计从地朝松问童扑了过去,开口就是:“爸爸,你饶了我吧!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求你做饭吧爸爸!”

所以那声哥到底是没叫出口。

物以稀为贵,或许那个时候木葛生就已经打算好了,要留一记杀手锏,放在最无理取闹的时候用,让松问童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他。

而他确实也称不上无理取闹,落子身后谋定百年,满腔大义浑身赤胆,虽然松问童听完只想打死他,但是再加上一声“哥”,就让杀伐果断的墨子再也拔不出刀来。

天算一脉,确实是算无遗策。

算无遗策个屁。松问童心说。

天坛之上,惊雷炸落,像一把雪亮铡刀,劈得柴束薪身上骤然一白,那白色触目惊心,如同剥开血肉后露出的森然肌理。松问童心中冷哼,心说老四啊老四,你把口舌辩才都放在我身上,以为说服了我就万事大吉,你个蠢货,真正麻烦的在这儿呢。

又一道惊雷滚落,松问童开口道:“柴束薪,你对老四——”

这次柴束薪没等他说完就急促打断了他:“墨子!”

松问童的语调比他更高,几乎带着怒火:“柴束薪!”

方才静默凝立的人突然变得动摇,柴束薪的身体晃了晃,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声音很轻地说:“此处离天坛太近……太近了。”

“不能。”他几乎带着哀求,“不能让木葛生听到。”

松问童看不下去,“难道你就甘愿这样了?!”

柴束薪闭了闭眼,“这是木葛生的决定,是他自己的决定。我……我不甘愿,但我更不敢怨。”

松问童沉声道:“你当真不敢怨?”

柴束薪深吸一口气,“我会怨他不知道,但我会恨……恨自己让他知道。”

他的语调听起来肝肠寸断,“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岂敢、我胆敢让他知道。”

暴雨如注。

“好。”松问童最后道,“既然不走,我便与你一道。”

他说着拔刀出鞘,舐红刀在雨中斩开一线猩红,刀鞘清脆地敲在地上,有磅礴之势,“墨子持刀,灵枢守坛!今日谁敢造次,先过你我这关!”

松问童的声音在雨中传出很远,长阶之下,送棺的队伍滞了一瞬。

乌家人带着棺材来了。

送棺的队伍很长,扶柩众人穿着乌衣黑纱,手中抛洒金纸,打头之人脚不沾地,晃晃悠悠悬在空中,扬声唱诵:“西方正路,诸神引领,天地清明,日照黄泉——”

有围观的修士远远站着,低声议论:“这是乌家的人吧?送棺材来做什么?”

“国运是大卦,凡是算了这个的天算子没有人能活下来,肯定是给天算子准备的……”

“天算子在天坛上待了多少天了?什么时候能有卦象现世?”

“国运是大卦,多少代天算子都没算过这个了,掌门说最少要七天……”

“那不就是今天?”

松问童冷眼看着送棺队伍由远及近,待人走到眼皮底下,他将舐红刀往地上一磕,火星四溅。

“你们。”他森然道,“抬着棺材过来做什么?”

领头人作了个长揖,一副吊冤嗓,拖着长腔道:“回墨子,诸子七家有规,天算子死后不入轮回,尸体须以沉水棺保存,百天后火化——”

松问童冷冷地打断他,“卦象还没出,你们就急着来埋人了?”

“回墨子,天算一脉传承奇诡,留下的规矩皆有大用,我等只是有备无患——”

没等这活死人说完,松问童已暴喝出声:“好得很!一帮阴曹地府爬上来的髑髅也胆敢评判天算‘奇诡’?!”

他嗓音里有杀气,送棺的队伍不由地齐齐后退,然而松问童由不得他退,抬手猛地扼住领头之人的脖颈,拎起舐红刀,一刀将这人捅了个对穿。

瞬间,刀锋上燃起大火,直接将半空挣扎的人烧成了飞灰。

“来。”松问童看着阶下众人,脸上的怒色如狂潮般退去,面无表情道:“下一个。”

无人再敢上前。

和木葛生动怒时拳打脚踢要人性命不同,被天算子打死最多回酆都换具皮囊就是,舐红刀刀下无亡魂,因为俱已灰飞烟灭。

被墨子杀掉,就是彻底死绝了。

扶柩众人窃声私语,“这、这怎么办?”

“要不就在这儿等吧,也不差这几步……”

“那怎么行,天算子之死历来都非同小可!”

“那可是墨子!墨子松问童!谁敢过去?!”

僵持中,一道剑气由远及近,是画不成。

画不成御剑而至,站在松问童面前,淡声道:“墨子,你伤势未愈,不宜动武。”

“长生子。”松问童冷笑,“你一个修仙的人,要替一帮恶鬼说话?”

画不成:“恶鬼与否,皆是七家中人。”

“够了!”松问童厉声道,“诸子七家、诸子七家!不过一帮蝇营狗苟之徒与魑魅魍魉之辈!画不成我告诉你,老老实实回去修你的仙!”

他说着一把举起舐红刀,毫不避讳地用刀尖指着画不成,刀锋上大火狂燃,松问童的声音从火中传来:“若不是你与天算一脉有缘在先,松问童必定让你知道,墨家舐红刀除了斩鬼诛恶,杀你一个半吊子神仙也不在话下!”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惊雷劈落,然而这次除了雷声,还有金属落地的脆响,一瞬间,松问童和柴束薪都意识到了——是山鬼花钱。

花钱纷纷落地,铿然四溅,在天坛上形成巨大的共鸣,很快众人都意识到了这声音源自何处,纷纷开口惊呼:

“是……是山鬼花钱!”

“那是不是卦象——”

画不成无悲无喜地看向天坛顶部,平静道:“天垂象,见吉凶。”

“国运,将成。”

天坛顶,一股凛冽阴风穿破木葛生的身体,他猛地呕出一大口血,痛苦喘息片刻,竭力道:“太阴覆载,太阳昭明;以吾为令,天地共听——”

霎时风云变幻,无数道阴风穿体而过,四十九枚花鬼铜钱应声嗡鸣,猛地飞出天坛。

惊雷骤止,大雨四寂。

天地间唯余木葛生痛苦的嘶吼声。

众人俱是怔怔,片刻后有人猛地反应过来,惊呼:“卦象现世!卦象现世了!”

四下哗然,木葛生却像是毫无察觉,他艰难俯身,查看周身卦象:“阴阳家、墨家、仙家、朱家……好,齐了。”

他闭了闭眼,发出一阵咳嗽,声音中有布局落定的释然,接着慢慢起身,擦掉唇边的血,简单整理仪容后,他走向天坛正中。

青年站定,向四方行了大礼。

天坛下有人不解,“他这是在干什么?”

“谢天地命理,赐凡身天机。”有研修命理的修士应道,“历代天算子以凡人之身窥天命,死前都要谢恩谢罪……”

“他这是,要赴死了。”

“这是天算一脉在位最短的天算子了吧……”

“我们现在是不是能过去了?”

“不行,现在山鬼花钱还在与天地感应,过去等于找死——”

松问童握刀的手在抖,他看着天坛上行礼的人,发出悲伤至极的大喊:“老四——老四!”

紧接着他就被撞了一下,舐红刀砰然落地,松问童猛地扭过头,“柴束薪?!柴束薪你现在不能过去!!!”

暴雨雷鸣中,水花四起,有人身怀肝胆,孤身登阶而去。

自莫倾杯拔剑斩龙脉后,蓬莱数十年未闻如此悲痛欲绝之音。

“木葛生——!!!”

柴束薪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大口喘息,一把推开窗户,城隍庙中银杏沙沙,鸟雀啁啾。

“三九天?”楼下传来略带惊讶的声音,木葛生端着个药锅,目瞪口呆地看着楼上的人,“你、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柴束薪直接从窗户上跳了下去,大步走到木葛生面前,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了?”木葛生愣了愣,把药锅放到脚边,轻轻握住柴束薪的肩骨,“做噩梦了?”

柴束薪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没事。”

继而用一种不赞成的眼神看着他,“你又要偷偷倒药。”

“啊这个。”木葛生立刻顾左右而言他,“三九天你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我以为四点半肯定没问题,你是不是晚上都不睡觉啊?虽说老年人觉少但你这睡得也太少了……”

柴束薪:“这锅药已经是最少的量了,你必须要吃。”

木葛生:“我听不见!我是聋子!”

柴束薪叹了口气,把木葛生脚边的药锅端起来,往厨房走,木葛生不死心地跟在他后头,“打个商量呗三九天,要不我今天多吃点蔬菜,我真不想吃药了——”

柴束薪:“早饭吃烧麦吗?”

木葛生:“吃。”

柴束薪:“吃米粥吗?”

木葛生:“吃。”

柴束薪:“吃药吗?”

“不吃。”木葛生反应很快,嘲笑他:“三九天你幼不幼稚,这把戏我当年和老二都不玩儿了。”

提到墨子,柴束薪又想到梦里的松问童,舐红刀此时就放在灶台边,刀柄当年从墨子那里递到他的手中,令人掌心发烫。

柴束薪不动声色地拿起一个苹果,放到水管下冲凉,木葛生看见他洗苹果,笑着凑过去,问:“三九天,你会用舐红刀雕花不?我记得当年老二能用它在冬瓜墩儿上刻一整篇《阴阳交欢大乐赋》——”

水声停止,柴束薪拿起舐红刀,拔刀出鞘,他的手很稳,灵巧地削去果皮,逐渐雕出一朵花的形状。

木葛生惊奇地看着他的动作:“我去三九天,你可以啊——”

很快,柴束薪放下刀,将雕好的苹果放到木葛生手中,“给,苹果花。”

木葛生啧啧赞叹地打量了两眼,接着一把塞进嘴里吃了,边吃边说:“三九天,其实我不是为了偷偷倒药起这么早,那就是一顺便,主要是早上我做了个特有意思的梦——”

柴束薪想到自己的梦,心里一紧,问:“什么梦?”

木葛生顿时乐不可支,眉飞色舞地讲:“我梦见咱们几个去西天取经,老二是二师兄,老三是三师弟,老五是师父坐骑,我就等着看你是啥了,结果左等右等你也不来,我一路上斩妖除魔都不敢下重手,生怕哪个是你——”

他憋着笑,道:“结果你猜猜,你是啥?”

柴束薪听得有趣,不禁问:“是什么?”

木葛生拍案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女儿国国王!笑死我了,梦里我们到了女儿国,我登殿一瞧,好家伙这个国王我曾见过的,悄悄问师父国王美不美,师父连拍大腿直说美!太美了!美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

柴束薪也笑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醒啦。”木葛生有点可惜地咂咂嘴,“本来你要设宴款待我们呢,还说特地备了好酒,可惜没喝着。”

柴束薪想了想,说:“有药酒,你按时吃药的话,中午可以喝一点。

“药酒?”木葛生自动忽略了前半句,意外道:“你居然泡了药酒?藏哪了?居然没叫我找见。”

柴束薪:“我也不知在哪,当初泡好之后,是你埋在院子里的。”

“我埋的?”木葛生想了半天,“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你等等,我记得好像是埋在银杏树下头了……”

他说着拿起门边的铁锨出门,到银杏树下挖坑,很快,地下发出铁锨碰到陶罐的声音,“有了!”

木葛生将陶罐刨出来,然而罐子看起来并不是酒坛的形状,他举起来看了看,确定这不是他埋的,扬声朝厨房里喊:“三九天!”

柴束薪走出厨房,“怎么?”

“这啥?”木葛生举着坛子问,“我开了啊?”

柴束薪愣了愣,像是也忘了这件东西,“这是我很多年前埋的。”

木葛生拍开封泥,里面却不是酒,朱砂质地的膏土散发出一阵药香,“……我是不是见过这东西?”

柴束薪没说话,只看着他,木葛生左思右想,一拍大腿,“我知道了!这不你家涂指甲用的那啥来着,叫什么猪?”

柴束薪耐心纠正他:“是窖朱色。”

木葛生:“对对,我记得这玩意儿还有句诗——”

柴束薪看着他,轻声道:“窖得三冬雪,春来一盏红。”

而那首诗其实还有下半阙——

窖得三冬雪,春来一盏红。

俯身残年尽,举杯有薪生。

万里归人路,山水复相逢。

七日迢迢尽,此身独所钟。

贺《红白囍》广播剧第二季今日开播。

开播大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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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七日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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