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试试

语文老师的手指突然停在半空,红笔在作业本上洇开一小片红晕。她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镜片:"贺秋舟,你知道咱们学校出过几个去北京的吗?”

贺秋舟怀里抱着的书突然变得沉重。他盯着老师桌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喉咙发紧:"知道...四个…”

“那你知道最后成功去北京的有几个吗?只有一个,北京那种地方,太奢侈了。”

“我…”

"你母亲这些年..."老师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她不会同意你去北京的,你们家里负担不起这么多的学费,她今天还来了学校和我说过这件事。"

窗外的蝉鸣突然刺耳起来。贺秋舟感觉衣兜里的名片变得滚烫,烫得他心脏生疼。他想起母亲粗糙的手掌。

"但你可以考省城的师范。"老师把眼镜戴回去,镜片后的眼睛柔和下来,"张去春说,省报文艺版的主编是他朋友。"

贺秋舟低头看着怀里的书,烫金的书名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他突然意识到,那张通往北京的车票,或许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放学时,李宗忘在校门口堵住他,手里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快看!我在教务处偷看到的!"

那是一张传真纸,上面印着模糊的照片——赫然是贺秋舟站在麦田里的侧影。标题写着《山野精灵:寻找消失的田园诗意》,作者署名张去春。

"你上报了!"李宗忘兴奋地捶他肩膀,"全国发行的《华夏地理》!"

贺秋舟盯着照片里那个陌生的自己,晨雾中的少年眼神清澈得不像话。他突然转身就跑,耳边是李宗忘诧异的喊声。

他一路跑到镇上的邮局,气喘吁吁地扒着柜台:"能不能...能不能往北京打电话?"

当听筒里传来张去春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时,贺秋舟的眼泪突然砸在柜台上。他说不清为什么哭,可能是为了母亲深夜压抑的啜泣,也可能是为了自己的异想天开。

"照片...我看到了。"他死死攥着话筒,指节发白。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是你啊…”声音很哑。

“你老师和我说了你的家庭情况和顾虑。”张去春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近,仿佛就贴在他耳边,"不是所有远方都会吃人,你别怕。"

贺秋舟低着头闷闷的嗯了一声,不自觉撕扯着手上的倒刺,声音小小的:“去春哥…我怕我考不上。”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轻笑,张去春无所谓的开口:“没有说让你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大学,做你自己想做的人就好,不必迁就我。”

贺秋舟的手指停在倒刺上,血珠渗出来,在粗糙的指腹上凝成一个小小的红点。邮局的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动,把张去春的声音搅得断断续续。

"我下个月要去外地采风,"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张的沙沙声,"路过你们省城,到时候......"

"真的?"贺秋舟猛地直起腰,膝盖撞在柜台底板上也顾不上疼。柜台后面的邮局大爷从老花镜上方瞥了他一眼。

"嗯,带你去吃省图书馆旁边的牛肉面。"张去春轻笑了一声,"梁锁铜说那家店辣椒油特别香。"

窗外的夕阳沉到山后去了,邮局的日光灯管嗡嗡亮起来。贺秋舟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现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翘起来了。他慌忙用手背抹了把脸,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那......"他咽了咽口水,"我等你来。"

挂掉电话时,邮局大爷慢悠悠地说:"三块八。"贺秋舟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零钱,钢镚在玻璃柜台上滚得到处都是。最后还差五毛,大爷挥挥手说算了。

贺秋舟跑回学校时,天已经擦黑了。宿舍楼亮起零星的灯光,他三步并作两步蹿上楼梯,却在拐角处猛地刹住脚步——母亲正站在宿舍门口,手里攥着那张烫金的名片。

"妈......"贺秋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母亲的眼睛在昏暗的走廊灯下显得格外浑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是什么?"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贺秋舟的心,"北京?你真的要去北京?"

贺秋舟的脚像生了根,他看见母亲手里还捏着语文老师借给他的书,书页被攥得皱皱巴巴。

远处传来晚自习下课的铃声,有学生嬉笑着从楼下经过。

"妈,我只是......"

"你爸当年也是这么说的。"母亲突然把名片撕成两半,"'就去几年,挣了钱就回来'。"撕碎的纸片飘落在地上,烫金的字还在反着光。

贺秋舟蹲下去捡,却被母亲一把拽住胳膊:"你知不知道他最后回来时是什么样子?就剩个尸体!前几天跟我说的话,我以为你是一时兴起,你要去让我怎么办?让这个家怎么办?!"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

对门的宿舍悄悄关上了门。

贺秋舟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突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他慢慢直起身,有些喘不过气,把撕碎的名片塞进口袋:"妈,我不去了。"

母亲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她转身往楼梯口走,背影佝偻得像棵被雪压弯的老树。贺秋舟站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考省师范,毕业回来当老师。"

夜色完全笼罩了小镇。贺秋舟坐在宿舍床上,把碎成两半的名片拼在一起,胶带粘好的裂痕横贯"北京"二字。月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他翻开张去春送的书,发现扉页上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

"文字是离天空最近的梯子。"

贺秋舟把被子裹紧,他不想一辈子待在这座山里,他想到外面去看看,人一旦有了执念,就无法轻易放下。

贺秋舟蜷缩在被窝里,薄薄的棉被裹得死紧。窗外的山风呜咽着拍打玻璃,像在嘲笑他幼稚的妄想。可胸腔里那股灼热怎么也压不下去——他不想像父亲那样一辈子困在山里,最后变成一捧无人记得的骨灰;更不想像母亲那样,活成一座守着亡魂的墓碑。

人一旦尝过光的滋味,就再难忍受黑暗。张去春镜头里的北京,语文老师口中的省城,甚至那碗带着辣椒油香气的牛肉面,都成了扎在心头拔不掉的刺。

“…算了。”

第二天清晨,贺秋舟被敲门声惊醒。开门看见语文老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张去春寄给你的。"

信封里是一张照片,晨雾中的少年站在麦田里,睫毛上挂着露珠。背面写着一行字:"十号到省城。"

贺秋舟把照片夹进课本,抬头看见语文老师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笑了笑:"老师,省师范的分数线是多少?我还是…去省城吧。"

至于北京…等有钱了再说吧。那种繁华的地方,如果没有钱,该怎么办呢?

贺秋舟低着头回到班级里,低头看自己的校服和脚上的鞋。

贺秋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他的课桌上。他盯着自己磨破的袖口发呆,线头松散地耷拉着。

前排的同学在传阅最新一期的《华夏地理》,时不时发出夸张的惊叹声。贺秋舟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小声提起,却没有人回头看他一眼。他低头翻开课本,那张晨雾中的照片安静地夹在扉页,与周围泛黄的纸页格格不入。

午休时,李宗忘兴冲冲地跑来贺秋舟的宿舍,手里挥舞着杂志:"你看!你的照片印得可清楚了!"

贺秋舟勉强扯了扯嘴角,沮丧地把头埋在枕头里:“怎么办…我妈不同意我去北京…”

“啊?”李宗忘一屁股坐在贺秋舟的床上,探着头去扒拉贺秋舟,“是不是担心太贵啊,北京那地方…确实贵,不过你要是考上了,估计全村都会给你凑钱的。”

钱钱钱…怎么又是钱…

“就是啊,咱们秋舟啊最争气了。”旁边的舍友洗完脸也过来安慰贺秋舟,伸出手拍着他的背。

贺秋舟把头埋的更深,垂头丧气的:“考不考得上还不一定呢…我只是觉得我这样做有点太自私了…为了一个人就要去陌生的地方,这样…这样真的好吗…”

贺秋舟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带着几分哽咽。李宗忘和舍友面面相觑,宿舍一时陷入沉默。窗外传来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咚咚地像是心跳。

"秋舟,"李宗忘突然一把掀开他的枕头,"你看着我的眼睛。"

贺秋舟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眼圈泛红。

"你还记得咱们小学时那个支教老师吗?"李宗忘难得严肃,"她说的话我一直记着——自私和梦想是两回事。"他挠挠头,"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为自己活不算自私。"

李宗忘和舍友对视一眼,突然一把掀开他的被子。

"自私?"李宗忘叉着腰站在床边,"你妈每天起早贪黑种地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让你有出息?"他抓起那本《华夏地理》拍在贺秋舟胸口,"你看看,全国有多少人能看到你的照片?"

舍友也蹲下来,指着照片说:"你看你站在麦田里的样子,多精神。咱们班主任都说,你是咱们学校最有希望考出去的。"

贺秋舟慢慢坐起身,手指抚过杂志上自己的影像。晨雾中的少年眼神清澈坚定,哪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

"可是学费......"

"怕啥!"李宗忘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我爹说了,你要是真考上北京,咱们全村给你凑钱!"信封里零零散散的纸币和硬币,加起来不过十来块,却沉甸甸的。

舍友点点头,从床底下拖出个铁皮盒子:"我攒了两年的零花钱,本来想给我爸买辆自行车..."他哗啦一下倒出一堆零票,"你要真考上北京,这些给你当路费。"

硬币在床单上滚来滚去。贺秋舟盯着那枚五毛钱的硬币,突然想起邮局大爷免掉的那五毛钱电话费。

"我..."他嗓子发紧,"我想试试。"

窗外,几只麻雀落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每只麻雀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天空。

[好运莲莲]老是忘记发存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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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雨深
连载中太白青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