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京

麦浪翻滚,蝉鸣在热风里忽远忽近。

贺秋舟站在田埂上,突然不知道该摆什么姿势。他僵硬地梗着脖子,手指揪住校服下摆,眼睛不知道该看镜头还是看麦子。

"放松点,"张去春半蹲着调整焦距,"你就当我不存在。"

梁锁铜叼着根狗尾巴草凑过来,突然从后面猛拍贺秋舟肩膀:"笑一个啊小作家!"贺秋舟被吓得一激灵,扭头瞪他时正好被咔嚓抓拍。

"这张绝了。"张去春把相机转过来给他们看。屏幕里的少年眼睛瞪得圆圆的,嘴角却憋不住翘起来,背后是金灿灿的麦穗海洋。贺秋舟看着看着,耳根慢慢红了——原来自己生动的样子是这样的。

梁锁铜把装鹌鹑的贺秋舟拽起来,提溜到张去春年前:“我们再来一张。”

张去春半蹲着调整镜头,突然朝贺秋舟扔了根麦秆:"别绷那么直,放松点。"麦秆轻飘飘打在贺秋舟锁骨上,痒得他缩脖子。

梁锁铜不知从哪摘来野花,胡乱别在贺秋舟耳后:"这样好看!"贺秋舟伸手要摘,却听见快门连响的声音。张去春眼睛还盯着取景框:"别动,就这样。"

“好看的。别害羞,看着我。”张去春声音很轻,伸出右手擦去贺秋舟脸上的汗珠,贺秋舟抬起头看着张去春,直愣愣盯着他的眼睛。

张去春疑惑的嗯了一声,下意识揉了把自己的脸:“有东西吗?”

“没…没有…”贺秋舟突然红了脸,手忙脚乱要跑,被梁锁铜一把拽住书包带:"急啥?让你当向导还没给钱呢。"他从钱包抽出三张红票子,贺秋舟盯着那钱,喉结动了动。

"太多了..."他声音比身后风吹麦穗的摩擦声还轻。

张去春把相机挂回脖子,顺手揉乱贺秋舟的头发:"明天还来拍你。"他指腹有茧子,蹭得贺秋舟头皮发麻,"穿你今天那件蓝背心。"

贺秋舟攥着钱打算往学校跑,背后传来梁锁铜的怪叫:"老张你变态啊!记人家穿啥衣服!"风把笑声吹散在麦浪里,他摸到耳后那朵蔫巴巴的野花,突然舍不得扔了。

贺秋舟是打算回学校的,偏偏天色已经晚了,天黑山路不好走,贺秋舟抿着唇有些懊恼自己一个人就这么走了。

如果他们两个在,会不会好一点?

他总是想张去春和梁锁铜,想他们精致的衣服,昂贵的设备,还有他们口中的大城市。这对一辈子没出过山的贺秋舟有些极大的吸引力。

贺秋舟第一次有了想出去闯闯的念头。

他慢悠悠地走着,手里握着的钱已经被汗水打湿,贺秋舟把钱小心放在胸前的口袋,他想藏起来,这样周末回家就可以给妈妈了。

还没能走多远,身后就传来了车子的嘀嘀声,与此同时车灯直直照过来,贺秋舟以为是过路的,低着头往前走。

“嘀嘀——”

身后的车子又在鸣笛。

“吵什么…”

贺秋舟嘟囔着,转过头却看见梁锁铜坐在车里冲他招手,把墨镜放在头发上,花衬衫招摇的像一只孔雀。

“上车,天太晚了不安全,今晚跟我们去住旅馆,明儿一早哥哥带你回学校。”梁锁铜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冲贺秋舟喊了一句。

贺秋舟站在土路上没动,脚边的尘土被车轮卷起来,扑了他一裤腿。"愣着干啥?怕我俩把你卖了?"梁锁铜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车里的张去春索性下了车,走上前拽着贺秋舟的手腕上车,把人塞进了后座,自己这才上了车。

贺秋舟磨蹭着上了车,屁股只敢挨着座椅边。车里飘着股淡淡的烟草味,混着皮革的气息。他偷偷瞄了眼仪表盘,那些闪烁的按钮看得他眼花。

梁锁铜从后座扯过条毯子扔给他:"裹着点,空调凉。"毯子软乎乎的,贺秋舟摸着觉得比家里那床打了补丁的棉被还舒服。

“谢谢哥。”

“呦,嘴还挺甜。”

车子碾过碎石,贺秋舟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山影。远处偶尔闪过几点灯火,是还在田里忙活的乡邻提着马灯。张去春突然开口:"你们这儿星星真亮。"

贺秋舟抬头,这才发现天幕上密密麻麻缀满了星子。他从小看惯了的景象,被张去春这么一说,突然觉得确实好看。

"城里看不见?"

"城里光污染严重。"张去春靠在椅背上揉着眉心一脸疲惫,车子拐上去镇上的土路,"最多能看见北极星。"

贺秋舟不懂什么叫光污染,但他记住了城里看不见这么多星星。

车子颠簸着开进镇子,路边蹲着吃西瓜的汉子们纷纷抬头看。小卖部门口的灯泡底下,飞蛾扑棱着翅膀。

旅馆是镇上最好的,两层小楼,门口挂着红灯笼。贺秋舟跟着他们上楼,木楼梯吱呀作响。梁锁铜掏出钥匙开门,屋里两张床,雪白的床单刺得贺秋舟眼睛发酸。

"你先洗。"张去春递给他一条新毛巾。浴室的热水器轰隆隆响了半天才出热水,贺秋舟站在花洒底下,觉得这水比井水温柔多了。

洗完出来,他看见自己的脏衣服不见了,床上摆着一套崭新的T恤短裤。梁锁铜翘着脚在床上玩手机:"我的衣服你先凑合穿。"

贺秋舟摸着衣服上细密的针脚,摸了摸自己鼻子:“这衣服会不会很贵呀,弄坏了我赔不起。”

“不会。你穿就是了。”梁锁铜乐了,觉得这小孩和他俩相处总有股奇怪的拘谨感,抽空看了一眼贺秋舟,看他愣愣的站着,打趣道,“不换等着干嘛呢,怎么,是想让你去春哥哥给你换,还是我给你换啊?”

贺秋舟的唇绷得紧紧的,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抓起床上的衣服就进了浴室,门被甩出巨大一声,梁锁铜乐的不行还在调侃:“弟弟,害羞什么,哥哥是过来人。”

浴室里面传来一声闷闷的“闭嘴”,梁锁铜也不逗他了,回到椅子上写着什么。

窗外传来卖醪糟的吆喝声,混着远处稻田里的蛙鸣。张去春靠在窗边抽烟,烟头的红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贺秋舟出来看到张去春抽烟,有些诧异,他以为张去春是不会抽烟的人,张去春余光看见贺秋舟,嘴角上扬:“怎么,闻不了烟味?”

“不是不是…”贺秋舟摆摆手,这里的老少爷们儿抽烟的不在少数,他早就闻惯了,只是他没想到张去春也抽,贺秋舟思索着用词,“我感觉你不像会抽烟的人…”

“哈。”张去春笑了两声,把没抽完的女士香烟摁灭在烟灰缸,“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以为像你这么温柔的人不会抽烟,你拍的照片和他们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贺秋舟擦着头发,走到床前坐下,平时文章次次得第一的他第一次开始懊恼自己的嘴笨。

“温柔?”张去春摸着下巴,把烟盒扔给梁锁铜,两个人都看着坐在床上的贺秋舟,张去春走到贺秋舟面前蹲下身,仰起头看贺秋舟,“镜头具有欺骗性,人也会有,不要对我或者是其他人有滤镜。”

“哦…”贺秋舟忙不迭的点头,其实他根本不懂张去春的含义,只是觉得张去春此时此刻的眼神有很多他不懂的情绪。

"明天带我们去拍晨雾吧。"张去春说,"听说你们这儿的晨雾像牛奶一样浓。"

贺秋舟点点头,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的枕头里。这是他第一次睡旅舍,软得像是躺在云朵上。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梁锁铜在和张去春小声说话:

"这孩子有灵气。"

"嗯,文字和眼神都有。"

贺秋舟在黑暗里悄悄攥紧了被角。窗外,一只萤火虫划过夜空,像坠落的星星。

他在两人的对话中睡着了,只是半夜起夜却发现床上少了一个人。

是张去春。

贺秋舟揉着眼睛坐起身,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在地上划出一道银线。梁锁铜在床上打着呼噜,被子踢得乱七八糟。他轻手轻脚下了床,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凉得他脚趾头都蜷起来。贺秋舟慌乱找了拖鞋穿上。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夜风把烟味送过来。贺秋舟顺着味道找过去,看见张去春倚在窗台上,指间夹着的烟头明明灭灭。月光给他侧脸镀了层银边。

"怎么醒了?"张去春头也没回,声音比白天哑了些。

贺秋舟揪着过大的T恤下摆,布料上还带着梁锁铜的古龙水味。"上厕所..."他小声说,却站着没动。

张去春这才转过头,朝他招招手。贺秋舟磨蹭着走过去,窗外的月光一下子把他整个人都笼住了。张去春突然伸手碰了碰他眼角:"你眼睛在月光下更好看了。"

贺秋舟感觉脸上轰地烧起来。他下意识要低头,却被张去春用食指轻轻托住下巴。"别躲,"张去春的声音带着笑,"像玻璃珠子似的,里头还映着月亮。"

夜风吹得贺秋舟耳边的碎发直晃。他闻见张去春身上混合着烟草和薄荷的味道,比麦田里的风还让人头晕。"我、我该回去睡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却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吓人。

张去春把烟掐灭,突然凑近了些。贺秋舟能看清他鼻梁上那颗小痣了,在月光下像个小小的墨点。

"紧张什么?"张去春的呼吸扫过他耳尖,"夸你好看还不行了?"

贺秋舟猛地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墙壁。他手忙脚乱地指着厕所方向:"我我我真的要去上厕所!"说完就蹿了出去,拖鞋都跑掉一只。

张去春在身后低低地笑,笑声追着贺秋舟一路钻进卫生间。他砰地关上门,捂着胸口大口喘气。镜子里的少年满脸通红,眼睛亮得惊人。

“哪有这么好看。”贺秋舟小声嘀咕着。

贺秋舟从卫生间磨蹭出来时,张去春还靠在窗边。手里换了杯热水,热气在月光下袅袅升起。他犹豫着走过去,这次站得离窗户稍远了些。

"你们...什么时候走啊?"贺秋舟盯着自己光溜溜的脚趾问道。

张去春吹了吹杯中的热气:"拍完这组照片就走,大概后天。"他顿了顿,"怎么,舍不得我们?"

贺秋舟的脚趾在地板上抠了抠,没接这个话茬:"你们去过很多地方吧?"

"嗯。"张去春抿了口水,"去年在伦敦待了三个月。"

"伦敦?"贺秋舟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课本上那个有大本钟的地方?"

张去春笑了:"对,还有永远阴沉的天气,和难吃得要命的炸鱼薯条。"

"伦敦......"贺秋舟小声重复着,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他鼓起勇气又问:"你们去过的国家多吗?"

"嗯。"张去春望着窗外,"巴黎、东京、冰岛......"他每说一个地名,贺秋舟的眼睛就亮一分。

"最喜欢哪儿?"

"还是伦敦。"张去春笑了笑,"下雨的时候,整个城市像被泡在茶水里,雾蒙蒙的。"

贺秋舟想象不出那样的画面。他只知道家乡的雨,哗啦啦地砸在瓦片上,带着泥土的腥气。

他的世界太小了,小到装不下张去春口中的风景。

他掏出手机翻了翻,递给贺秋舟看,"这是泰晤士河。"

贺秋舟小心翼翼地接过手机。照片里的河水泛着铅灰色的光,河岸两侧是密密麻麻的红砖建筑。他看得太专注,没注意到张去春正在看他。

"有机会的话..."张去春突然说,"要和我一起去北京吗?"

贺秋舟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他慌慌张张把手机塞回张去春手里:"我、我还要上学..."

"等你毕业。"张去春把杯子放在窗台上,玻璃底磕出清脆的声响,"北京有最好的出版社,最适合你这样的文字。"

夜风吹乱了贺秋舟的头发。他感觉心脏跳得厉害,像是有只麻雀在胸腔里扑腾。张去春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黑,里头盛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我......"贺秋舟嗓子发干,"我能去吗?"

"为什么不能?"张去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可以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贺秋舟心跳得厉害,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北京——那个只在课本上见过的城市,突然变得触手可及。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去春也不急,只是安静地等着。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他低着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

"我..."贺秋舟张了张嘴,突然听见梁锁铜在屋里嚎了一嗓子:"老张!你把我充电器藏哪了!"

张去春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拍晨雾。"他伸手把,"晚安,小作家。"

贺秋舟站在原地,看着张去春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摸了摸耳尖,那里烫得吓人。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照着镇上坑坑洼洼的土路,也照着远在千里的北京城。

“北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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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雨深
连载中太白青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