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归人(一)

1

进宫室前天色已暗了,周围逐渐点上灯,照的周围如同白昼一般。

突地一阵风吹来,宫灯皆被吹落熄灭,最近风一直很大,侍从习以为常地去捡。

他将短刃藏于袖间,趁着夜色摸进宫室。

乌亮的木板反射出烛火的光,宫室深处,帷帐层层交叠,仍能窥其里边的人影。

他化作侍从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还差几步时,里边却传来一声轻喘,整座宫室瞬间蒙上一层暧昧。

“......”

他攥紧了拳,心中的怒火与隐藏的酸涩却不适时地涌上来,短刃脱出手瞬间刺穿帷帐,当啷一声,方听到其穿破皮肉,下一刻便被弹开直冲他的面门。

他侧头闪过,猛地上前掀开帷帐——

世人皆言,隰华神君登基之后新收了一名面首,整日宝贝得紧,连姓名容貌也不愿让旁人知晓,可谓是椒房之宠,夜夜笙歌。

他皱眉瞧着榻上的两人,心却仿佛在滴血。

隰华抬眼看向他,似是早有预料他今日前来,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欣赏着他此刻的脸。

那可谓是五光十色,好不精彩。

被刺中的人适时转过头来,散落的乌发下,赫然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霎时他仿佛被人敲了一闷棍,眼前都开始发黑。

到底什么时候......他与她竟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2

千年清修,一朝破功。

本是应母亲之命寻个清净之地修行,以应千年后的接任大典,却被重重封印的一池湖水吸引。

此处静谧清幽,鲜有人迹,湖面盛开着朵朵白莲,金色的光环散落在周围,颇像鎏金的虹,若非这些法阵,倒确实算是个修炼的绝佳之地。

正摇头要离开,湖中阵法却倏地开启,迫不得已只得应对。

他抬手召出一把神弓,三发箭矢伴着金色的流光尾羽射出,箭箭命中阵眼。

法阵的金光逐渐暗淡,湖心深处逐渐浮现一人,双目紧闭,盘腿而坐,神情仿若神邸,在周围白莲的衬托下,容色却越发艳丽,比肩星辰日月一般。

那人缓缓掀开眼帘,金色的眸子像极了他手中神弓的颜色,余晖般的眼眸在周围流转一圈后随即落在他身上。

刹那间,仿若狂风过境吹乱一池春水,心咚咚跳个不停。

他摇头念几句清心咒。

他是来清!修!的!

湖中人性情不羁,刚出来便扬言要游遍山河湖海,阅尽沧海变迁。

问过她名姓,不知;家在何方,不知;因何被封印,亦不知。

不过这样的性子断然不可能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虽然被封印的缘由尚未可知,但机缘如此,总不能再将人塞回去。

他叹口气,瞧了眼满池荷华,又转过头盯着她的金色眼眸,怔忪片刻道:“有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便唤你——隰华吧。”

她歪了歪脑袋,似是不太理解,从出来便一直眼巴巴地瞧他,这会儿终于有其他反应,凑近了勾唇笑道:“随你怎么称呼。不过这个名字......我喜欢。”

封印既破,此地空闲,他也懒得找其他地方,便在此处开凿一处洞府修炼。

隰华待了几天便外出云游,隔几年回来一趟,跟他讲讲外边的见闻,俨然将此处当作了家一般。

他顿了顿,家么?

可他不过来此地清修,终归要回去的。

仙京规矩繁多,她怕是不会喜欢。

届时,她又该如何自处?

如此近千年,她已然看尽了世间各处,遂回来陪他一同清修,可她哪里是能清修的样子,待了几天坐不住又想要走。

刚悄悄迈出一步便回头看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上前在他掌心留下一道符文,打着哈欠道:“阿澈,我先睡个几百年,你要走了喊我,我跟你一起。”

说罢她便去了给自己盖的小屋中睡去。

玄澈:“......”

他盯着掌心的符文看了一会儿,良久,闭上眼叹了口气。

罢了,再修下去修为怕是不进反退搞不好要走火入魔了。

玄澈起身去小屋中唤醒她,她眨了眨眼睛,“嗯?几百年这么快便过去了?”

他点点头,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嗯,回家吧。”

刚到仙京隰华亦是万事好奇,府中根本待不住,后闯几次祸被母亲罚后才收敛了些。

说来母亲的态度倒是令他没想到,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谁知她只是静静盯了隰华一会儿便转头离去,分明是默许的意思。

从此仙京又多了位“隰华神君”。

不过离众神认可还差几步。

此事他已有考量,正巧南海有凶兽为祸四方,待她将其斩杀立下功绩,这件事或可有转机。

母亲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只摇头道:“古往今来,神职皆源于传承,外来人封神,从未有过......此举若出,你可想过后果。”

后果......无非是更多人涌入仙京。

他退后一步拱手道:“那便让她做这个先例。”

无破不立,谁若想要便自己来取;但若这仙京谁没能力接过神职,也该为后来人让路。

这上界的规矩,也该换一换了。

羲和神君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叹口气却不再说什么,最后只道:“但愿她领你这个情。”

母亲向来忙于神职不怎么管他,此番主动来找已是稀奇,正要拜别,她又停住回头道:“予寒湖乃净化浊气之所在,无论从前她因何被封印,但如今既在你身边,你便要看好她,她心性不稳,莫让她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他只得点头称是。

隰华不过生**玩了些,大是大非面前自是分得清的,况且她的面相,哪里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那时他只觉母亲的担忧过了些,不曾想竟是一语成谶。

3

隰华安分了几天又跑出去,接连几日几夜不曾回来后,他终是忍不住去找她。

一番探查才得知,她去了卞城。

那地方......虽说确实与上界种种很不一样,甚至称得上异类,但毕竟鱼龙混杂,她在那儿,可别被人诓骗了去。

他慌忙找去,问了一路,终于在一家酒楼找到她。

彼时她正坐二楼廊边,一边听着底下人的说书,一边笑着接过旁边人的酒盏。

玄澈沉下眸子,心中兀的警铃大作。

她在这里待了几天?旁边人又是谁?

他到处找她,她却在这里......与别人谈笑风生。

玄澈缓步踏上木阶,或许是他忘了遮掩身侧的华光,刚踏上一步便被她发现,还伸手招呼他道:“阿澈!这边!”

“......”

他只得过去,旁边人亦朝他拱手,说来这人他也见过几次,不过实在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这人是叫......臣洲?

果然是叫臣洲,一番探问才得知,她这几日一直与他同在一处,之前去仙京意外结交,此番隰华正是应邀而来。

只是......与朋友玩乐几日未归,也该与他说一声才是。

许是感受到了他心中略有不悦,隰华朝他那边靠了靠,扑天的酒气顿时弥漫了过来,她轻轻戳了戳他,“神君,生气了?”

“......”

他盯着她不甚清醒的金眸叹了口气,喝这么多,也亏得她还能认出他。

“还清醒么?”

她点点头,瞬间又摇摇头,“......我还不想回去。”

“......”

玄澈顿了顿,大约也知晓了,她是真的不喜欢仙京,于是闷闷点了点头。

本就是不羁的鸟,被繁琐规矩束缚,只会磨灭天性。

只要......出走的鸟儿愿意时不时回来看看他就好。

越想越难过,他抬手将眼前的一杯酒灌下去,顿时有些头晕,云霞缓慢爬上脸颊,待他意识到什么,已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隰华&臣洲:“......”

醒来时天色已晚,他懵懵睁开眼,周围陈设似是客栈,臣洲不见了踪影,隰华正趴在桌边酣睡,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居然没有趁他醉酒溜了,还算她有点良心。

刚将她放在榻上,她却倏地醒了,起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挑眉笑道:“也不知到底谁更让人操心些,就阿澈你这酒量,下药都不必,一杯酒的事。”

“......”玄澈甩了下衣袖,闷声道:“那也该知会我一声,何况你与那人相识不过几天,万一他心怀不轨......”

还未说完,却见她皱起了眉头抬手抚上额头,他只当她酒喝太多头痛,替她倒了杯茶递过去,正要继续苦口婆心,手腕忽地被抓住,茶水尽数洒落,她却双眼紧紧盯着他,眸中满是戒备。

“......玄澈?”

“......怎么了?”怎么......突然喊他名字,他不过说了那人几句,就待他这么生分。

她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又看一圈周围陈设,这才放手,表情却是没有半点放松,过了许久才试探着开口。

“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也刚醒,哪里知道,便囫囵道:“子时应是有了。”

“......我是说年份。”

“神历一万一千零四十二年,你问这个做什么?”

瞬间她的表情又变得奇怪,他正要上前瞧瞧是否是哪里不适,她却闭起了眼睛,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眉头紧锁,只对他摆了摆手道:“困了,神君也去歇着吧。”

玄澈:“......”

他愣愣地走出去,半晌才想起,她睡的是他的房间。

奇哉怪哉。

大约是隰华最近烦心事缠身,仙京规矩繁多无处发泄,是以才会来此处喝酒消愁。

她既不愿待在仙京,他自是不能强求,可这里情况太过复杂,绝非久留之地......

......

昨晚虽说要睡,但看她今日眼底乌青的样子,显然是一夜未眠。

忽地瞥见远处优哉游哉走来的臣洲,他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便要走,彼时她还在勾着唇奇怪地笑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被她一拉,瞬间打断了思绪,却也不恼,只好整以暇地挑眉瞧着他拉着她的手。

踏出门又瞧见远处的臣洲,隰华脸色瞬间拉了下来。

待她回过神来才发觉,这并非是去仙京的路。

“去哪?”

玄澈笑了笑,“世有上下两界,你既已看遍上界,那我们便去下界,说不准,会有你喜欢的地方。”

“你......”隰华愣了愣,似是在意料之外,须臾又笑一声,“......神君这是在滥用职权?”

他摇摇头,天门看守严格不过是以防有心之人滥用神力为祸下界,是以只需自缚神力即可,并非什么滥用神职,只是看守只信得过神君,若得其亲信,自可通行自如。

但若闯出祸来,自然也是要担责的。

下界果真与上界全然不同,若说上界尽是轻盈飘逸之感,那下界便是厚重而敦实,山川湖海尽入眼中,美不胜收,天高海阔任其逍遥,想来隰华应是会喜欢。

果不其然,她愣愣瞧着四周的景色,似是有些痴了。

他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脸色略有微红,声音轻柔道:“你若有心事,尽可诉诸于我,我始终......在你这边。”

话音刚落,她却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打量了他一下,亦笑了笑:“在我这边?”

玄澈脸颊越发红了,心思将到嗓子眼要吐出来,却见她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吐出一口气,抬脚跟上。

前方是一座城。

里边竟与卞城差不多的样子,各类商贩、作坊、歌楼应有尽有,比之上边还要热闹不少,想来是有下界之人因着何种机缘飞升,并将这些习俗一并带了上来。

4

上界与下界时间流转并不相同,他自有大把时间陪着她。

陪她越过古都,穿过溪流,行过山川,山间的樱花格外绚烂,他下意识折下一枝来。

只是方递到她跟前,却见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几个月来好不容易缓和的情绪又紧张起来,他心间跳了跳,未来得及细想,手中的花便被她拿过去仔细瞧了瞧,接着笑了一声,却笑得颇为奇怪。

“多谢,我很~喜欢。”

“喜欢......便好。”他应了一声,莫名来的心虚,须臾又觉得奇怪,皱了皱眉抬脚继续前行。

身后,隰华却是笑容不再,死死盯着手中粉嫩的花朵,眼中满是讥讽。

刹那间,花瓣化作虿粉散去,徒留掌间的一股清香,不久后亦随风飘散。

天色渐渐阴沉,日光被乌云遮蔽,傍晚似是要下雨,难得找到一间客栈,却只剩一间房。

此处人烟稀少,哪里去寻别的住处?

大约他要睡地上凑活一晚了。

晚间细雨沙沙下个不停,身下地板也跟着潮湿冰凉,尽管隔着一层被褥,仍是难以安睡。

正叹口气打算出去坐着等雨停,身后却忽地站了一人,他放轻呼吸,那人却是掀起被子钻了进来。

玄澈:“......”

玄澈只好转过去对上她的脸,“......不好好睡觉,下来做什么?”

“睡不着。”她诚实地摇摇头,又朝他靠近了些。

自打她站身后起心就咚咚跳的没停过,离得这般近,雨夜的凉意不仅散了,还惹得一身燥热,他不可察地深呼吸一下,默默又挪开一些。

隰华没什么耐心,也懒得说话,直接上前一个翻身压下,他只觉身上重了不少,却没心思管这些,满眼盯着她缓缓凑上来的脑袋,也不知该看哪里。

唇上传来一片柔软,待意识到这是什么,脸上已红了大半,愣愣地看着她,身体格外僵硬,半晌磕磕绊绊道:“你......你......隰华,我......”

结巴半天说不出什么,她又俯身在他颈侧,温热的气息落在他耳畔,他晕晕乎乎地听她道:“阿澈,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

若不是喜欢,谁会这般在意某人的心情,不管不顾地陪某人走好几个月只为图她开心?

若不是喜欢,谁又怎能这般牵动他的思绪?

身上的人又笑了,这次却笑得有些痴狂,漆黑的夜里,隐约有晶莹一闪而过。

“凭什么......”

不知是如何睡着的,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恨不得将自己揍晕过去。

昨晚那种情况,他是怎么能睡得着的?!

他撑起身,耳边已隐隐有鸟鸣传来,屋子亮了大半,隰华仍在榻上睡着,似乎昨晚的一切皆是场梦。

等等,梦?

玄澈:“......”

半晌,他抬手缓缓捂上额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般微冷的雨夜,那般冰凉的地板,他居然......居然......做起了春梦?

清修果真都修到了狗肚子里!

隰华醒来如常与他说话相处,更是验证了昨夜一切不过他做的一场梦,思及此,玄澈下意识眼神躲闪着不敢正眼看她,她挑挑眉,却只道一句:“我们回去吧。”

大约是这下界看够了,她走的毫无留恋,本就为她散心而来,他也没什么理由逗留,听她说“我们”,又暗自庆幸:她还不打算离开。

到府邸时正巧碰上赶回来的珩沧,与母亲汇报着什么。

珩沧自拜入母亲门下一直尽心尽力,也被母亲提拔驻守天界北域,比他年长近千岁,是以他一直以兄长之礼相待,虽然总与他有些生分。

说来这还是隰华与珩沧初次相见,他正要引见,却见她眼神死死盯着珩沧,像是要剜块肉下来。

愣神之际,珩沧已然走了出来行过一礼,随即温和笑道:“神君,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又看向隰华,“这位便是隰华神君?久仰。”

隰华亦笑了笑:“不敢当,我哪里敢称神君?”

玄澈:“......咳,尚可,你怎的突然回来了?”

“找到一些旧物,特来交还师父。”

5

想来是母亲的东西落在了北域,玄澈点了点头,匆匆聊过几句,珩沧又急着出府。

需得他亲自护送,看来不是普通的旧物。

隰华对此丝毫不感兴趣,神色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接着随口道了别便要回去。

他叹口气也要离开,母亲的声音却适时叫住他,他只得硬着头皮进去拜见。

“母亲,可是有何要事?”

羲和神君并未说什么,只站在一件盔甲前抬手轻抚着,上边的光泽已经磨损,边角也尽是残缺。

很旧的战袍了。

但仍能依稀窥见其旧日的风采。

“这是......您从前平乱时所穿?”

她点了点头,以往没什么情绪的眸子里难得有几丝波动,“万年了......一切皆被掩埋,这身战甲,竟留存至今......”

听不懂,但还是点点头。

“昔年他掀起战乱,由吾一手平定,利剑刺进胸膛时的感觉,本以为吾会记一辈子,不曾想如今已忘得一干二净......”

“母亲说的是......万年前的那场战乱?”

万年前......他还不曾降生,只能从书中窥其一二,据闻当年血色浸染天空,脚下皆是森森白骨,天帝陨落,众神黄昏,幸而最后关头母亲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才带着余下众神重建仙京。

万年来不再立天帝,大殿之中空无一人,俨然成了摆设,唯有前边的月台用以举办接任大典,可总得有人来主持大局,于是事事皆由母亲操持。

许是她见惯了杀伐,看尽了世情,母亲眼中从不曾有一丝涟漪,对他如是。

突地,她转过眸来,眼神竟带着几分悔恨,盯着他道:“你本不该降生。”

玄澈:“......”

饶是知晓母亲冷漠,心中却不免刺痛,忙不迭垂下眼。

“昔年受人蒙蔽,吾未能尽早察觉,致使酿成大错,那时本想送你与他一道下去......好在,你心性纯善,不算辜负吾的期望......”

“......”

......

记不得当时是如何离开的,天色一片昏黑,朦胧地看不清路,他只觉喉间发紧,喘不上来气。

不该降生之人......

记恨了几千年的人,母亲痛恨万年之人,酿成一切惨祸的源头,是......他的生父。

恨不得将身体里所有有关那个人的东西全部剥离。

一瞬间,他竟觉得那个人的罪孽顺着血脉丝丝缕缕地缠上了他,他也合该为万年前的所有尸骨赎罪......

恍惚间,他走至一扇门前,朦胧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

隰华......

隰华......

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拼命地攀上去。

“隰华......”

门应声开了,他眼神空洞地瞧着里边站着的人,几乎花光了所有力气上前拥住她。

哪里是隰华将他这里当作了家,分明是......他离不开她,只盼能与她一直待在一处,时时常相伴,岁岁长相守。

“嗯?”怀中人愣了愣,察觉到玄澈情绪不对,便也不曾推开,顺手拍了拍,好笑地道,“神君这是怎么了?与羲和神君吵架了?......她那张脸跟人吵起来是什么模样?不对,你跟人吵起来又是什么模样?”

“......”

隰华在他耳边絮叨个不停,他只得抬手捂住那张一开一合的唇,她这才停口,好一会儿后道:“所以,到底是何事让神君如此失态?”

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他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却是挑了挑眉道:“哈,我当什么事,就为了这个?”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完才继续说话,轻微的酒气飘过来,她直勾勾地瞧着他:“那神君觉得......我该不该从予寒湖中出来?”

“这哪里一样?你......”

“我手上沾的血多着呢,说不准我就是因为杀孽太多才被人封印在了湖底,神君,你将我放出来,就没想过,我会成为第二个他?”

玄澈皱了皱眉,下意识摇头,“不可能。”

隰华却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眼角挤出泪来:“哈哈哈哈,神君,你这一世,好生天真。”

她本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天道居然会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也不怕她将这上界屠了。

话都提醒到这份上了,居然还相信她,隰华站起身拍拍他的肩,眼神却意味不明。

“所以,神君与其有空想着自己身体里流淌着几分那人的罪孽,倒不如好好盯着你亲手放出来的人。”

玄澈依言抬眼看她,她脸颊已泛出一层红晕,想来是酒劲发作又在说胡话,不过再怎么为了宽慰他,也不能如此贬低自己。

心中实在复杂,索性也斟了一杯闷下。

迷蒙中好似听到有人在他耳边悄声道了一句:

“神君,再见。”

......

一觉睡到天亮,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愣了几下才想起自己在隰华的房内,可哪里能看到她的身影?

府中找了一圈他终于意识到:昨夜听到的话大约是真的。

心突然空了,渐渐涌起一阵空虚与酸涩,到最后,却是巨大的无力感包裹了他。

他无权过问她的去向,正如他无法留她在身边。

所有的考量打算,皆成了空谈。她从不属于这里。

这一次,她何时会回来?

她......还会回来么?

6

日子过得很慢,玄澈望着天边流动的浮云,突然发觉自己早忘了遇到她之前他是如何度过这么多年岁的。

他在府中不大能见到母亲,珩沧也是好多年才会见一次,细数下来,上界他竟没几个相熟的,大约仙京众神关系皆淡泊,即便相识,也谈不上交心。

如此一年,隰华不再回来,也不曾有半封书信,过往千年恍若一场梦。

仙京、神君府不再有人提起她,就像她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真的......不存在么?

他总望着那间屋子出神,不过一年,属于她的气息已淡的快要消散了。

恍惚中好像又看到她回来,施施然坐在桌前,一如从前那般望着他。

分明从前分隔百年尚可忍耐,怎的如今不过一年便觉得难熬?

他大约是病了。

门外有侍从进来,许是实在忍不住了,嘟囔几句:“神君既一直念着她,何不直接去找?隰华神君也是,说走就走,连句话也不愿留,您这般记挂她,她可曾记着与您的半点情分......”

“......勿要多言。”

就一次,他去寻她,只要......看一眼便好。

循着那缕淡薄的气息一路到了卞城,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那座酒楼没什么变化,来往客商络绎不绝,他望了一圈,却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莫名的,他竟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正要出去,却迎面撞上进门的臣洲。

“神君既来了,何不坐坐再走?不饮酒吃口茶听个曲也行,算是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面前这人言辞恳恳,笑的满面春光,玄澈顿了顿,依言坐他对面。

耳边响起丝竹之声,他粗略饮了口茶,正要开口便听臣洲道:“神君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不妨先让在下猜猜......莫不是来寻什么?”

“......她找过你?”

臣洲一脸理所应当,“自然。”

“......”茶水突地苦涩起来,他放下手中的杯盏,抬眼看向臣洲,“那她......现在在何处?”

“神君不知?”臣洲挑了挑眉,神情莫名的耐人寻味,却只道,“她如今应是在下界,神君若想寻她,在下愿尽绵薄之力,或是有什么话,在下也可代为传达。”

“......不必了。”

玄澈兀的起身,茶水的苦涩仍在喉间蔓延,仿佛顺着血脉流向心脏,撑得它酸胀刺痛。

宁愿告诉臣洲,也不愿给他留一封书信么?

上界一年,下界只怕已过去百年了吧,百年来,就不曾有一次......记起他么?

还是她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所以在刻意躲着他?

浑浑噩噩间,他不知何时已回了神君府,偌大的府邸,一个牵挂的人也不在。

他这般沉闷寡言的性子,确实不招人待见。

......

7

平时他也会代理羲和神君的公务,可近年来公文越发繁多,饶是母亲刻意遮掩,他仍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

本就是透支自己的寿元换得上界安宁,如今已过万年,反噬早已将她的身躯情绪吞噬殆尽。

万物终有尽头,神亦如是。

而所谓的接任大典,交接完成众神恭贺的同时,亦代表着上一任神君的陨落。

望舒神君的情况比之母亲更甚,他原以为那位可以再坚持几年,不想竟是如此仓促。

彼时月台周围众神齐聚,残月逐渐被新月替代,清辉落在大典的每一处角落,星光被衬的暗淡无色,到最后,一轮圆月终于悬于高空,望舒神君神情安详地躺在清越怀中,散作漫天星辰。

新的望舒神君诞生了。

一缕缕精血汇向圆月,到底是恭贺新生,还是祭奠死亡?

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身旁人皆上前,恭贺声不绝于耳,他顿时有些恍惚,分明是清越与至亲离别的时刻,那些人在恭贺什么?

还是说大典上向来如此?

突地,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手将他拉去旁边,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玄澈愣了愣,僵硬着转头看向身后之人。

一年多了,从前几百年都过来了,怎的如今却如此难耐?

“隰华......”也不知该作何表情,他觉得心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预想了很多次的重逢,却仍旧被她打的措手不及,“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分明分开不过一年,这人的气息却变了不少,他有时都觉得,他根本看不透她。

隰华笑了笑,眨下眼道,“自然是专门来找神君的。”

“那你......”

你为何不告而别?又为何突然回来?你可有......想过我?

心中千言万语,所有的怨,所有的痴,所有的念,到了口中却只剩一句:“......回来便好。”

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她目光投向了他身后,眼中意味不明。

他循着看过去,清越正朝他走来,身侧月华正盛,透着圆月的清冷皎洁。

“望舒......”他顿了顿,也不知该恭贺还是安慰。

“神君,”清越回过一礼,眸光却落在隰华什么,“这位......便是隰华神君?”

似乎没想到这两人说话还有她的份,隰华照猫画虎地行礼,眼神却在悄悄打量。

前世也就给臣洲卖命诛杀各神君的时候见过一次,可匆匆一面没什么印象,如今瞧去,总觉着她那眼睛能洞穿一切似的,不过一个照面,便可将她的过往扒个一干二净。

望舒静静望着她,许久叹了口气,转头对玄澈道:“神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玄澈愣愣点头,看一眼隰华,又跟着望舒过去。

隰华悄步跟上去,却见他们撑起一道屏障,不免心中一凛。

莫非是这望舒神君看穿了她的心思,想在玄澈面前告发她?

顿时她又开始后悔自己今日前来,玄澈如何,干她何事?不如不管,倒省的日后纠缠不休......

正胡乱想着,那两人已然说完悄悄话回来了,玄澈神色奇怪,似乎还真是知晓了什么事,既如此,那这两人都不该留了......

“隰华?怎么了?”

隰华挑了挑眉,轻轻戳他一下,“望舒神君找你,所为何事?”

提到这个,玄澈皱起眉,摇摇头道:“......一些云里雾里的话罢了。”

听他这般说,她更加确信那位已对她有所察觉,但又碍着什么无法言明,只得拐弯抹角地告诉小金乌,就是不知他领会到了几分。

隰华露出笑意,一双眼眸在月色下显出几分狡黠,唇角微微勾起,因着圆月,她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淡薄的月光。

虽有此变故,但她还没忘了她此番为何而来。

若她没记错的话,望舒神君接任完成之时,亦是他毒发之刻......

这般想着,她顺手将他拉至旁边的厢房内,这次她将臣洲支开,应当不会有讨厌的人听墙角了。

虽然这一世很多事情与从前都不一样了,但那些人的本质总不会变,该死的人总要死,而前世她的人,今世,自然也万万不能便宜了别人。

尽管她还没想好到底该处置小金乌,毕竟这一世,他态度转变的实在是......让她有些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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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月光登基后,神君成了裙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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