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见明风绪一反常态，收敛起张扬锐气，只闷声作出退让，谢素尘心中明了，他应是彻底被墨驰烟所劝服了。
否则的话，以明风绪的性子，是势必要借助此次出宗的机会，擅自离开队伍，一个人跑去赤浑山，一探究竟的。
这本是谢素尘同墨驰烟早已互通过的计划：要伪造出明风绪一人前往赤浑山探查的状态，作为诱饵，钓出幕后那人的破绽。因此，这个计划里，明风绪必须不能真的前往赤浑山。
不过，墨驰烟是绝不会让自己的师弟的幼弟出事的，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与谢素尘无须过多言语，便可达成共识。
但此时，看着明风绪对墨驰烟的这份全然的信任，却让谢素尘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了无趣味的感觉。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谢素尘难得于话语间，多了些无用的情绪，“小明执事，若是觉得我言之有理，下一次，便不用悄悄藏在我屋外不远处的树桠上，一藏便是一整天，更无须晚上悄悄跟上来。你若有什么疑问，不如敞快些，直接当面问我便是。”
“你觉得呢？小明执事？”
明风绪先是因先前自己行为，而有些汗颜，接着却意识到什么，不由一愣——
若是昨日，谢素尘能轻易发现自己的存在，那么，自己先前潜入尚象居时，他便应也能发现自己的行迹才对。
谢素尘并未错过明风绪此番面上颜色变化。他只移开目光，佯作未察。此时，谢素尘并不想让明风绪对自己的太过警戒，那么，先前的失言，便需找补了。
他便缓缓道，“果是如此。昨夜，我才出门，还未走上几步，便发觉你从树上落下。倒是真没想到，小明执事，你竟真作了只猴，在树上呆了一整天。”
被人比作猴子，以明风绪的性子，自是立刻便恼了起来。只是此时他听谢素尘话中意思，便只认为，自己藏匿气息的能力，还是足够隔绝谢素尘的探查。
只是，此时他虽疑虑暂消，到底在心中留下了个影子。
明风绪向来同象脉谢素尘一系的人硬气惯了，此时便也依旧嘴硬，“我所修炼的剑之道，乃是我宗所属的气象剑中的风之剑意。高树之上，流风徐徐，十分惬意。我坐于树上，便是为求沐浴在树风中，以便更好感悟风意。”
“谢脉主方才对我的质问，也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罢？”
谢素尘冷哼一声。
他如此不以为意，倒是越发显得明风绪理弱却气壮了。
此时，两人借助谢素尘的布衣法宝，皆是隐去修士外貌及气息的。而谢素尘更是以云气作补，以术法模糊二人间对谈的声音。
因此，若有没有灵根的普通城民路过，只会留下两名书生在互相交流的印象，但他们之间的对话，却是既听不清，也不会生出疑惑，而是以一种恰到好处的程度忽略掉的。
因此，虽有不少常人路过正在交谈的二人，却只有先前曾同两人说过话的馄饨摊伙计，没有忽略掉二人的存在。
馄饨摊伙计犹豫了片刻，终是走上前来搭话，“两位客官，先前我在店里忙活，恰好听到你们同小武哥一同打听仙矿，想给仙人去做事……二位，哎，二位客官莫嫌我多话，只是我见到你们，便想到我那弟弟。我弟弟，便是心热那外地灵矿工钱高，离了我们平安城范围，跑去了赤浑仙山……如今他下落不明，我已经几番去求官老爷帮忙去查了，依旧了无音讯！你们二位如此年轻，又是读书人的作派，万不可受那仙矿的高报酬所诱惑，步上险途，既是对不起自己这条命，又是让家里亲人忧心啊！”
先前坐在馄饨铺中时，谢素尘便听到这伙计，在同化名为小武的武剑疆嘱咐类似的事情。而再后些时候，谢素尘亦有听见这伙计，又同另外客人谈起这件事，反复警示，千万不可像自己弟弟这般。
这伙计如此重复地同不同人提及这件事，可见他内心之煎熬。
谢素尘心中不由一声叹息。
他面色上并不显露什么情绪，只温声同那伙计道，“小哥放心，我们二人只是听得仙矿的事情，心中有些好奇，绝不会轻易涉入陷阱。多谢小哥提点。”
明风绪愣了一下，差点就说出自己所知的赤浑山灵矿发生了矿难的事情了。但是，他先前被谢素尘阻过一次，本就有些被说服，此时又因这一愣，最终也没有了开口说出噩耗的打算。
但眼前这名没有灵根，根本无法修炼的，身为普通人的馄饨铺伙计，以及他对自己弟弟的那份焦灼而绝望的担心，却让明风绪想起了极少数的，阿姐同自己提起长兄明霜止时的样子。
明风绪记得，有一次，大约是自己终于引气入体，真正踏上了修真之道的时候。
因此，那一次阿姐来见自己时，一同带来了一柄以彼时明风绪的水平，所能驾驭的最高品阶的黄阶灵剑。而同那黄阶灵剑一道的，还有一只精巧的藕丝剑穗法宝，正是明风绪随后便总随剑挂着的那一只。
也便是那一次，那段时间难见踪影的阿姐告诉明风绪，二人的长兄明霜止已前往魔渊，去补全最后的封印，终止魔祸，而这柄灵剑与剑穗便是明霜止在出行前，所留下之物，与之一起的，是一封留给明露华的信，让她将这两件法宝，带给终于踏入修真之道的幼弟明风绪。
按留信所言，这两件法宝，皆是明霜止的一名挚友，在听闻他还有一名年幼的弟弟后，所特别炼制的礼物。
后来，明风绪也有问过阿姐，这名长兄在信中提及的无名挚友，究竟是哪位前辈。但是魔祸肆虐之前，明露华在外云游了一段时间，而比那早些的时候，明露华更是忙于修炼，为了能够更快地追上长兄的脚步，加上她选择拜师占脉姬长老的原因，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同明霜止的交际圈也并不十分重合。
而当魔祸发生后，众人皆忙于战事，便更不清楚了。
准确说，因为明风绪出生于魔祸末期，父母皆亡于他出生之前，在他的少年时期，明霜止更是忙于接任剑脉主，以及处理与之而来的各种麻烦事情，因此明风绪甚至对明霜止没有什么印象。
但即使如此，明风绪却将阿姐同自己提及起兄时，面容上的那份思念与温柔，记得十分清楚。
那份由阿姐传导而来的温暖的感觉，便也偶尔会在不经意间，浮上明风绪的心间。
这一刻，明风绪突然明了，对亲人的思念与担忧，与是否拥有灵根，是否是修士，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而他也在明了这一点的同时，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先前对没有灵根之人的漠视，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
待日上高头，街上愈渐热闹后，谢素尘便带着明风绪回到了镇守此地的修士洞府。
再之后，明风绪既寻不出理由继续打扰谢素尘，也没有继续跟着对方的道理，因此，他想了想，便转而去寻了自己的好友文剑衣。
文剑衣是如今掌管平安城的武剑疆长老的师弟，同为墨驰烟的亲传弟子，也因此，他自然也是象脉之人。
这两日，游引星代表谢素尘同平安城修士查阅本城事务，于理，游引星此行撇不开同行的象脉修士，文剑衣自然被包括其中，于情，文剑衣与此城联系更近，也更应一同出面。
所以，明风绪稍等候了一段时间，才等到文剑衣从外回返居所。
明风绪向来不与对方客气，开口便问，“剑衣，这两日你同游小狗一起察阅此城事务，一切可顺利？”
文剑衣只皱眉，“风绪，游执事身为你我前辈，还是恭敬些为好。”
明风绪不耐烦在此事上继续磨蹭，“行行行，依你这规矩。”
文剑衣与明风绪素来亲厚，也早已习惯的明风绪对象脉谢素尘一系的恶劣态度。此时也不在纠缠，将自己这两日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平安城算是离宗门最近的几座属城了，这些年来，城中十分安全，没有任何妖魔侵扰的记录。归属此城的几座灵矿，譬如七星岭的枫杨涧峡，玄岩金等，皆有雇佣城民开发，近些年亦没有人员伤亡的记录。”
讲完安全问题，文剑衣又提到明风绪更不耐烦的庶务，“如今平安城的产出，皆是按例扣下一成，用以本城驻守修士的发展，再有的一成交由武长老自行决定，剩下的皆如数上交于象脉。账目细则我倒是没看，游执事也不过一翻而过。”
他最后总结道：“但我想，此处既然是武长老所镇守之城，应是无误。”
明风绪想及早晨的所见所闻，便又问他，“在此期间，你可有问过，若是有居住于此城的普通人，出了我四尚宗管辖的范围，去了外界的灵矿上做工，若是遇到意外，是否会有什么消息传回城里？”
文剑衣虽是剑修，却惯爱着一袭素色布衫，行动间也不爱将灵剑别于身侧，更偏好将阵扇握于手间。
明风绪便曾以此打趣过文剑衣，‘你这般瞧着，不像是一名剑修，倒是像那些爱搞机关傀儡，修炼杂学，没个路数的修士了。’
文剑衣那时便悠悠回堵明风绪道，‘我既当初得师尊亲眼，承袭师尊的教导，循师尊修了剑，自然也该承下师尊身为阵修的门扉。除此之外，若是旁处道法合了眼缘，我也会去学。’
他最后一展阵扇，分外招摇的在明风绪的眼前扇了扇，为彼时明风绪的问题画上句号，‘且我们象脉的‘象’，本就有包罗万象之意，我身为象脉修士，懂些杂学，亦是理所应当。’
因此此刻，他听了明风绪的问题，便又是刷得一下展开手中阵扇，惹得明风绪不爽地嗤了他一声。
在文剑衣的认知中，明风绪向来眼中除了修炼，兼之看不惯术脉象脉之人外，对其余宗内庶务向来是毫不关心，但他倒也没问明风绪为何会关心这个问题，只施施然将阵扇敲过手心收回，
“这问题，我没有问过。但我记得，游执事倒还真问过一句。按此城规矩，若是有城民离开了我宗管辖的范围，大部分情况下，便不再受我宗庇护。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那便是那个城民去了那几个我宗享有部分分成的灵地做工。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城民出了意外，驻守在灵地看管的修士，有责任将一应细节，传讯此城修士。”
文剑衣将这‘标准答案’复数予明风绪后，想了想，又补充道，“只不过……那些我宗控制权稍弱的灵地，譬如幽明渚，亦或是虽主要由我宗控制，但不是我象脉负责的，譬如赤浑山，我脉也无法安排修士前去参与管理，进行监督，这般情况，这规矩便难以落实了。”
明风绪不由多问了一句，“那赤浑山矿脉属于灵材，应是由象脉代表我宗，去同那三宗详谈如何分成，怎么最后归了术脉控制？”
文剑衣听得意思，明了明风绪要问的，大约就是赤浑山矿脉的事情，“师尊临行前，嘱咐过我万不可因为赤浑山矿脉的事情，私自离开队伍，独自去探查，风绪，你现在问我此灵矿的事情，怕不是动了心思？”
明风绪不由想起了那馄饨铺伙计，提及自己弟弟的模样。赤浑山矿脉归属术脉管辖，平安城既归武剑疆控制，同属于墨驰烟一系，那么大约是不好同术脉交涉的……但谢素尘，却是向来同时衍之交好。
今日与谢素尘同行，虽然明风绪仍看不惯他，却到底是有所改观的。
明风绪知晓谢墨之间向来不和，那么，此时纵使同文剑衣说明了馄饨铺伙计的事情，那么便是给他与墨驰烟添加麻烦，不如直接去问谢素尘。
因此，明风绪只不耐烦道，“此事我已答应了驰烟前辈，便自然不会轻举妄动！我不过是听你提到赤浑山矿脉，生了好奇心罢了。”
文剑衣见明风绪态度笃定，他向来是个不纠缠的性子，便笑了笑，“是剑衣想岔了。”
接着，他便回答先前问题，“此事我恰查过相关记录。最早，此灵矿主要由象脉墨家的修士负责管理，只是……在昔日你我还未出生前的那桩惨事之后，灵矿的控制权，便移交给了彼时我脉的老象脉主何问道。待何老脉主兼任宗主之后，术脉便开始介入此灵脉的管理了。再之后，魔祸横行，我宗相关记录便不全了。只是再有记载的时候，赤浑山矿脉的管辖权便归了宗主，宗主便让术脉全权负责了。”
明风绪冷哼一声，“又是时衍之！借我宗卷入魔祸之乱，掠夺其他三脉的修炼资源！”
此时，虽话题是由明风绪所开启的，但文剑衣在回答他的过程中，却不由想起了墨驰烟素日里对自己的教导。
他不由叹息道，“倘若每个城镇都像武长老所镇守的平安城一样，对在此地定居的人的安危负责，那么，哪怕城中的人远行去了外地，藉由飞讯纸鹤，我们修士亦能很快查清每个人的生死平安。”
明风绪此时听了他的回答，心有触动，便也应道，“的确应是如此。”
***
打发走明风绪后，谢素尘回到平安城修士为他准备的居所时，便见游引星正立于门外。
见自己是由外归来，游引星的面上稍稍显出了疑惑。但游引星向来懂规矩，自然不会去问谢素尘的行踪。谢素尘便见他向前迎上自己，接着向自己简略汇报了平安城的情况。
谢素尘听完后，点点头，又嘱咐道，“引星，你有协助管理一城的经验，回答的很好。此城既有武长老镇守，我们只大体看过便可，无须过多关注，也无须继续停留。你去通知众人，午时集合，是时候前往定安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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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