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素尘只静静立于墓碑前。
夜风徐徐,月光泠泠。
明风绪看不见谢素尘在看向何处,只大约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并未从那座墓碑上移开,只那墓碑上面,字迹已十分模糊了。
明风绪此时站在他的身后,看着谢素尘原本总用繁复玉饰束得整齐的发丝,亦因风拂动之故,而显出几分潦草的凌乱。
这让谢素尘的身形轮廓,在黯淡的夜色里,显出一种模糊朦胧的,过于遥远的感觉。
而也是在此时,明风绪才更加分明地发觉,随着华丽而郑重的衣袍亦随风扬起,谢素尘的身形其实是有些瘦削的。因此,当对方如此这般背对着自己时,比起以往的严苛威势,便显得太过纤弱了。
用这样一个不合适宜的形容词,来形容向来爱摆排场的象脉主,着实是有些可笑了。明风绪于心中嗤笑一声,飞快地斩断了更多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不由想,让谢素尘如此在意的,此墓的主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明风绪的记忆中,谢素尘极少离开过四尚宗,大部分时候,他甚至连尚象居的范围都不出——或是说在炼制法宝,或是说在疗养旧伤。
而这些或真或假的理由,有时候,则更像是将象脉的决议权,以一个合理的理由,直接交给术脉代为行使的托词。
因此,明风绪不由揣测,谢素尘若是有故人,那么,应是在更久远的时间前所认识的——
换言之,眼前这名连墓碑上的姓名都已经模糊了的修士前辈,极可能陨落于魔祸期间。
此时,明风绪的心中虽产生了对墓主人的许多好奇,但介于自己与谢素尘之间的关系,他却也不好开口直接询问谢素尘关于墓主人的事情。
因此,明风绪便只记下,这名无名修士前辈的名字一共三个字,名字以“日”字结尾。日后,明风绪打算,可以用这些信息,去询问同为象脉出身,且资历与年岁皆更长于谢素尘的墨驰烟,看他是否有什么头绪,能否解答自己此时心底的疑惑。
而便是在明风绪思绪游离的此时,谢素尘似是祭奠完毕,转过身来。
夜色沉沉,谢素尘的眼眸在这光线黯淡的深夜里,也显出了眸色极黑的错觉,而这份错觉,却让明风绪不由地将之同记忆里,谢素尘白日时的眼眸进行比对:
谢素尘的双瞳较之寻常修士,似乎色泽略淡些许,而他的面色亦总是冰冷的,这让他总是透着股难以接近的疏离感,以及因此而生的上位修者的威严。
此时,这双眼眸之中,一如既往,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但明风绪却莫名觉得,连风也沉重了些。
所幸,谢素尘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只简短道,“走吧。”
气氛肃穆,明风绪也并不多话,只轻轻应了一声,便跟随谢素尘沿路离开。
他观察谢素尘行路的方向,发觉对方对此地并不陌生。
而与此同时,明风绪也才注意到,原来二人在墓碑之前,已过去了很长时间。因此,此时的天色虽仍是暗着的,但东方已隐隐透出几分白。这份黯淡的天色,虽离更加明亮些的鱼肚白还差上几分,但天的确是开始慢慢亮了。
而就在此时,谢素尘忽而有所察觉,因此停下步伐。
在右侧衣袖之下,谢素尘曲起食指,轻轻叩击那只如今作为本命法宝的水云手炉。随着几声非常轻且暗的敲击声,水云炉中云气溢散而出,将谢素尘笼罩于其中。
明风绪见水云亦向自己涌来,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上一步,但就在他的行动有所倾向的同时,谢素尘以云气为扣,牵制住了他想要远离的动作。
而在明风绪被扣住的同时,他亦发觉,谢素尘的云气之中,并无恶意,因此他不再挣扎,顺势让自己一同被水云笼住。
谢素尘解释道,“天已亮,应有村民外出行动了。借助此云气,你我可藏匿身形。”
明风绪亦收起顽劣态度,“那便麻烦谢脉主了。”
云气弥漫至二人周身,只似融入空气中一般,转瞬消散,但周围水灵气因此充盈,令人只觉呼吸间,都多了一份干净的湿润。
明风绪因此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此云气令他宁心静神,而这份舒缓的感觉,似乎有几分熟悉。
而在在此过程中,谢素尘便一直静静地观察着明风绪。因此,他自然也没有错过,当明风绪吸入云气后,眉眼间所流露出的那抹迟疑。
而这,立刻便让谢素尘想起了自己临行前,墨驰烟曾向自己传来的情报之一——
墨驰烟发现,明风绪在闯入他的书房后,似乎感知到了彼时因谢素尘借水云传讯,所留下的云气气息:
明风绪对云气气息的感知,十分敏感。
谢素尘有把握,自己的云气即使是对上更高一阶的大能,若需行使其藏匿之能的时候,亦能做到让对方无法发觉。因此,明风绪对云气的流动如此敏感,代表的便是他的天资,十分过人。
谢素尘不由心中暗叹,不愧是出自执剑明家之人,亦不愧是……
那个人的兄弟。
思维至此,便生出了疼痛。
谢素尘不由收回思绪。
接着谢素尘略做思忖,意图打消明风绪此时的乱想,便刻意冷言道,“小明执事,你倒也不必刻意喘得如此大声,倒像是在怀疑我这云气,会对你有所妨害似的。我这云气,是从我象脉灵地水云深潭中收集而来,置身其中,不仅对人没有什么危害,反倒是对于修士的修炼,将会颇有助益。”
明风绪原本是在思索,云气所带给自己的这一抹熟悉感,究竟是来自何处,但此时被谢素尘言语中的冷意一激,思路便被打断了。
因此,他亦冷言相对道,“风绪倒不知,与谢脉主同行,不过是呼吸稍重了些,都能算得上是得罪了!”
二人说话间,远远地便有一人走来了。那人佝偻着背,脸上落着深深的古铜色的沟壑,看上去是一名已接近垂暮之年的老人。
这名老人此时身上背着只竹制背篓,手上捏着根木杖,正来回拨动着树木之下的湿润土壤,他轻轻翻动草叶,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作为一名没有灵根的普通人,这名老者从谢明二人身侧走过时,没有丝毫察觉到身侧有人的样子。正如谢素尘先前所解释的那样,在云气之内,没有灵根之人,是无法察觉到修士的存在的。
谢素尘开口解释道,“昔日平安城盛产菌类,城郊便有以采菌为生的山民。眼前这人,应就是趁着天色未亮,来山上寻山菌的。若是寻到了珍惜的品种,回城里去集市卖了,这几日的生计,大约便有了着落。”
明风绪意识到,处于谢素尘的云气笼罩下,二人不仅可以藏起身形,亦可隔绝声音向云气外传播,因此他亦观察了那名老者一眼,接着感叹道:“这人,光看外貌,倒是同我宗那名犯下恶事的弟子,看上去年岁相仿。”
明风绪所提之人,便是前几日偷袭离宗的戚恒,接着相传为墨驰烟长老所诛杀的象脉外门弟子——卜左仁。
这件事早已传出象脉,在四尚宗内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如今四尚宗众人所知晓的前因后果,与事实有所不同:
众人所知道的版本,是此事起因,是因为身为象脉主的谢素尘,太过纵容自己亲信,因此发生了他的随侍瑶彩欺压外门弟子戚恒的恶事,令戚恒产生了离宗之心。而他身为一脉之主,亦有御下不严的过错,造成象脉外门弟子中,生出了卜左仁这般嫉恨同宗的败类。
若非是墨驰烟外出时,恰撞上卜左仁半道拦杀戚恒,因此出手相救,那么,那名唤作戚恒的可怜外门弟子,便是要死于这败类之手了。
总而言之,这件事的首过之人,自然是象脉主谢素尘,而象脉长老墨驰烟凭借此事,倒是于宗内名望更甚。
明风绪此时提及卜左仁,本是无心的联想,但他话音落下,便意识到,自己当着谢素尘面提及此事,是十分冒犯的行为。
但明风绪向来对谢素尘一系的人出言不逊惯了,此时话既说出口,便也不好再改口了。
谢素尘只瞧他一眼,倒是不怎么在意对方此时的言语冒犯,只颇有容量地纠正道,“你所提的卜左仁,在就地正法前,年岁应在一百三四十年左右。而眼前这名老者,应大约是四十出头的年纪。我观他面相,气数已所剩无几,最多不过三年,便将因衰老而自然老死了。”
明风绪不由惊叹出声,“他只有四十岁?”
明风绪出自修真世家,自幼周遭所认识之人,皆为修士,因此,他对于凡人的寿命长短,是缺乏认知的。
但即使如此,修真界里有自凡世拜入宗门的弟子,更有前人留下的杂记玉简,他亦曾短暂去过剑脉的属城。因此,明风绪对于凡世的情况,多少还是有些基础性的了解的。
此时,明风绪因心中惊异一时忘记了自己心中对谢素尘的那份介意,直白地道出了心底的疑问,“我曾看过自上古传下来的玉简典籍,其中有记载,没有灵根,无法进行修炼之人,与修士筑基后,便可将外貌固定在全盛时期不同,会逐渐衰老。不过,大约在一甲子的时间之后,无灵根之人才会须发皆白,显出衰老之相。”
“眼前之人,相较于典籍中所记载的,老得太快了些!而且,若是他的寿元只有四十多年,也太过短了罢?”
谢素尘只淡淡道,“这或许是因为上古时,如今的四洲乃是一体的缘故。彼时天地间的灵气,或许要较之现在,浓厚许多。”
谢素尘所提到的上古时代,对于修士而言,是人人皆知的传说:
相传,太初时有一名如今名姓已不可考的太初女神,她牺牲自己,修补了破损的天空。而自那之后,太初神族便失去了踪迹,而他们所唯一遗留下来的东西,是一颗受天地滋养而长大的,立于世界中央的神树。这棵神树向上联通着天空,于枝桠间托举三日,向下扎根于大地,根系遍布神州。
此树,便唤作筑木。
受此神树灵气滋养,这世间凡是由草木山石而化形者,唤作灵族,由鸟兽鳞虫而得智者,唤作妖族,而由神树根系初的黏土,所发展而来的后裔,便是如今的人族。人族中有身具灵根者,便可吸纳灵气,修炼成仙。
再之后,魔类觊觎神宝,斩断了筑木。自那之后,天失双日,地裂五分。
为阻止魔类所引起的灾厄,上古仙人们以天地精华炼制仙宝,将碎裂的大地中,其中最大的四块重新联通于一起,便是如今的四洲。
此外,更有无数细碎的地块,仍在渊海之上飘荡。这其中,有些后来依仙者的力量,停留在大洲近处,譬如南洲蜉影宗的碎玥岬;有的,则飘荡在两洲之间的虚无渊海之上,譬如东洲与西洲之间的迷徨屿。
更多的,便不知晓飘散至何处了。
相传,在这四块大洲之外,那最后的那一块大地,便随着筑木的残骸,一同沉入了渊海之下,化为了如今的魔渊。
在这之后,上古仙人们创立了二十八个上古修仙宗门,彼此联合,设下封印,将所有魔类封入魔渊,四洲自此之后,才得以暂时安平——
封印曾出现过破损,令魔类涌出,造成魔祸,又被再度封印,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现如今,距离那传说的上古年代,已很久远了。如今,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大地只有四片主要的大洲,昔日的主宰灵族已了无踪迹,曾经一时煊赫的妖族,也已经式微了。而在人族之中,身具灵根之人亦是越来越少。
而所有的修士都知晓,这一切,都是魔类的罪业。
此时,那明才四十出头,却已现衰朽之态的老人,已向着山道走远了。
明风绪不由叹道,“至少如今,魔祸已结束,大部分的魔类都被封印回了魔渊。”
谢素尘针对此言,只以沉默相对。
明风绪收回望向老者的目光,或许是因为先前谢素尘不计较冒犯,给予了回答的原因,他此时言语中,终是有了几分对修者前辈的请教之意,“我知晓无法修炼的人,需每晚睡眠,来回复精神。倒是不知,他们起得竟如此早。”
谢素尘看他一眼,冷笑一声,笑意却是不及眼底的,“我记得,小明执事曾短暂出宗云游过,亦曾随着明脉主巡视你剑脉的属城。在这凡世间,需要起早贪黑,辛苦劳作,以求谋深之人众多,数次外出,小明执事皆未注意么?”
谢素尘的这一问,倒是问住明风绪了。
他先前出宗云游,多是前往仙地秘境,或是修炼己身,或是去寻取天材地宝。而跟着阿姐巡视时,便只是大略听一听那些驻守城内的修士们汇报情况,而那些汇报的内容,多半是当地人生活的很安康,剑脉对城池周围的灵地的开采计划,以及究竟如何给予雇佣的凡人协助开采灵地的回报等等。
明风绪向来听得很粗糙。
观他神色,谢素尘便大约猜出了他此时心中所想。因此,不等明风绪有所回答,谢素尘便又开口道,“你既然不清楚,便随我来吧。”
话语间,谢素尘便取出了两件布衣法宝——身为煅修,谢素尘身上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法宝了。
挥袖间,谢素尘借云气令二人换上此法宝,二人的样貌,便变成了两个容貌平平的寻常读书人了。
不消片刻,明风绪跟着谢素尘,已回到了平安城内。
此时,天虽更亮了些,却仍只是蒙蒙亮,但沿街食肆已有伙计起身收拾食材桌椅,再绕过房屋相对破旧的此处,来到朱门大户所在之街,其中虽主人们仍在安睡,男女仆从却已起身忙碌。
较之昨夜的寂静,这座凡人城镇,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
眼前的这一切,对于明风绪而言,是有些新奇的。
昔日,当他有机会隐藏修士身份,接触凡世之人时,或是化作富家少爷,去一观过节时,那些张灯结彩的灯会,或是化作风流名士,前去千金一盏的酒肆。
因此,明风绪上过画舫游河,亦嗤笑过名士淸谈,却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凡世间寻常人的生活。
眼前平安城早间忙碌的街景,令明风绪莫名生出了模糊的思绪,只是这一时间,他却还未能厘清自己心中的那份感悟。
谢素尘并不开口出声,只带着明风绪,走入街中。
待二人行至一处馄饨摊时,恰有一名伙计,使了十二分的力,将满满的一大锅汤从店内灶台上往外搬,店外已燃起了明火,支起了棚子,应是要将摊子摆在店外,以便更好地招揽顾客。
明风绪此时恰走至伙计身后,伙计便客气陪着笑,道了一声客官借过。
明风绪的注意力便落在了这名伙计的身上。此时,他见眼前之人额头青筋暴起,大汗淋漓的样子,不由感叹道,“看来,此城中寻常人家的生活,竟是如此艰难。”
谢素尘只看他一眼,正声道,“靠自己劳力,得以温饱,这世间那些并非王侯将相,也并非地主富商的寻常人,便是如此生活的。凡世有自己的规则,而你我作为修者,所需做到的,是维持此地不受妖魔侵扰。”
“但即使我们轻易不应干涉凡世规矩,你曾随明脉主巡视剑脉诛城,便应如你我此时这般,看一看城中寻常人的生活,而非是城中镇守的修士说什么,便信什么。四尚宗承袭昔日古制,定下各脉主需定期巡视凡世属城的宗规,便是希望我宗修士能够亲身见到,每一座城里,皆是鲜活的生命,以正心中真念。”
听闻谢素尘之眼,明风绪不微微垂首,是已将这番话听了进去。
谢素尘见他似在深思,亦不再开口打扰他。
而就在此时,一行官差,恰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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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