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年轻美貌打扮时尚的女人,下班后缓缓走向居住的老小区,在楼下遇到几个聚在一起闲谈的佝偻老人。
这里的居民大多数是老人,腿脚不便,耳不聪目不明,遇到危险很难迅速反应。上个月一户人家发生了火灾,家里只有一个寡老太太,那老太太便惨死家中,无人收尸,可怜她生前心善而不得善终的人自发聚集起来,为她办了一场简约的葬礼。
女人踩着咖啡色的高跟鞋,慢慢从他们身边走过。
那几个老人聚集的位置,前些天还摆放着寡老太太的灵像,现在倒是撤走了。然而他们还在谈论寡老太太的死。
老年人总是啰嗦的。女人不屑地微笑,走上楼梯。
这里的楼梯一级有十四阶,不是吉利数字。且没有灯光,黑黢黢的。角落的水垢像从地底爬出来的幽魂,觊觎着,想要将人类拖入地狱。霉菌的味道也让人很不喜。
女人每次经过楼道时,都快步离开。
然而今天,她走得很慢,一步一停,像在确认什么。
她听到一阵童谣,和孩子轻飘飘的啜泣。
那种啜泣声不是小婴儿歇斯底里、不叼起乳.头不罢休的哭喊,它十分轻柔,就像它已经哭了很久,没有力气继续。
她谨慎地走上二楼,眼前是一台粉色的婴儿车。童谣和啜泣声不见了,只剩下婴儿车上安装的吸引小孩注意力的毛绒玩具还在轻轻晃动。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烦躁,没有碰婴儿车,更没有呼喊“这是谁家放在这里的”,匆匆回到六楼的租房,整晚没有出门,坐在暖白色双人沙发上,裹着柔软的毛毯看电视。直到接近凌晨,邻居的男主人敲打隔音很差的墙壁让她安静,她才关掉屏幕。
但婴儿车又开始播放童谣,刺耳的歌声那么明显。
她睡不着,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半夜,又挪到杏色的床铺上,闭着眼,皱着眉,强迫自己休息。
第二日早晨,她顶着疲惫的脸色下楼时,没有看到那抹粉色。
她为之高兴了一会儿,然而傍晚它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它在女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播放掺杂着电音的童谣。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呯!”
女人没忍住拿手提包砸向音乐播放器的按钮,她恨恨地喊着“吵死了!”往楼上走去。很快她折返回来,盯着楼层号码,脸色苍白,摩擦着带茧的手指,一言不发。
这一次,它出现在三层。
“幸福少不了~”
婴儿车依旧欢快地唱着,并且自动切换到下一首,“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它唱了一整晚,一刻不停。
要是正常的婴儿车,应该已经没电了,然而它的声音不带一丝消退的迹象。
女人不知道这一晚自己是如何睡着的,她只知道睡着后她做了古怪的梦,梦见楼道的角落其实一直站着小孩,现在还多了一个佝偻的老太太。
她还梦见带着血丝的后槽牙脱落在手中,她数了数,有三颗。
就像她曾抛弃的受精卵,也有三颗。
2.
第一个受精卵死在她的青春期。
她并未考上一个靠谱的高中,又因为没有到年纪工厂不敢收,因此在职校读了两年,那两年的她皮肤又白又亮,头发乌黑浓密,整日都有男孩奉承她、讨好她,她的三餐、零食基本有人包揽,原本不多的零花钱便富裕起来,让她舍得花在打扮和玩乐上。
她第一次和男同学进网吧打游戏的时候,被网吧里的烟味熏得睁不开眼,那群男生便带她到包厢里玩。
包厢有一些隐蔽性,也滋生了某些阴暗的情絮。
起初那些男生的手是老实的,带着青涩年纪的胆怯和试探。
发觉她不反感后,他们便慢慢地将手放在她肩头、腰上,甚至捏一捏脸,就像情侣那样。
然而一群人做不成情侣,于是她从中选择了最帅气的那个。郎才女貌,两人逐渐沉浸在粉红泡泡里,随着感情升温,他们跃入了禁忌的火池。
她那时候没有“安全措施”的概念,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奉子成婚的父母也没有。村里的女人基本都没有。
但是男友是知道的,在她生理期没有如期到来、茫然地询问男友时,那个男生先陷入了同等的茫然,随后是惊吓和恐惧。
“你……你去医院看看吧?说不定是重病。”对方嗫嚅着,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是什么病?”
“你去看就知道了!”男生推开她,“我还有事做,我先走了。”
她在彷徨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直到周末,她独自踏上前往医院的公交车。
不会是因为那种事引起的病吧?她听说过有些出去当野鸡的女人就会染病,受到全村人耻笑。她惴惴不安地猜测着。
来到医院,护士望着她欲言又止,将她带到一位老中医面前。老中医把完脉,叹着气给她开了一服药,让护士给她抓了三餐的药量。她不明所以地喝下去,肚子痛了几天,流出超常量的“经血”,“治好”了这病。
3.
她再次醒来,婴儿车果然又不见了。她知道它夜晚会回来,但依旧松了口气。看不到它,就可以短暂逃离内心的煎熬。
然而还能逃避多久,她也不确定。
她洗把脸,化比往日更浓的妆,掩盖浓重的黑眼圈,穿着长裙来到公司,办公室的人都亲切地跟她打招呼,喊她“丽姐”。
也有看她不爽的,每日在洗手间骂她“靠男人上位的婊.子”。
比如现在。
她因为多日睡不好觉,头脑发昏,在这充满不愉快气息的狭小空间站不起来,只能等待眩晕过去。
这期间,她听见女同事那刻意拖沓的高跟鞋的动静,随之而来的是女同事打开水龙头洗手后,边拍粉边与别人闲聊。
聊着聊着,嘴又挂在她身上。
“你说,那个婊.子怎么离婚这么久了,还没有找下一个?不会还和老情人有联系吧?”
“应该不是,”另一个女人低声回,“我听说,只是听说没有问过本人,她之前为那个老情人打过胎,怀不上才离婚的,后来不找肯定也是清楚自己没那个资格祸害人家。”
“不能怀?”女同事嗓音拔得特高,吵得她耳朵疼,“呵,我就说!女人不能怀孕,就算再漂亮,也没男人要!”
女同事听起来神气极了,仿佛立刻拥有了一层伟大的身份,足够对她品头论足。
不是那样的。
她忍着经久不散的眩晕和越来越清晰的呕吐感,扶着隔板站起来穿好衣服,脸色苍白,额头全是汗,推开门,对上女同事尴尬的脸,还没说出任何辩解的话便栽倒在地。
她的头撞在冰冷坚硬的瓷砖地板上,头皮凉凉的,刺鼻的秽物的气息让她剧烈咳嗽,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淌。
“她流血了!”
意识的最后,她看到刚才还肆意嘲笑她的女同事慌乱地蹲下来,不顾肮脏,抓住她的手臂。
4.
第一段婚姻带来第二颗和第三颗受精卵。
二十一岁那年冬天,她已经出来工作三年。年轻人无法消受一成不变的日子,于是恋爱的萌芽悄然再发。
她爱上了处处待她亲切的总经理。
那个男人比她大七八岁,正是需要一段婚姻、一个家庭的年纪,却不去相亲,而是鼓起勇气追求她,而且持续了整整一年。
他积攒了一定资本,每逢节假便送来粉红花束、名牌化妆品,每逢周末便约她出行,每日早晨便在公司门口等待与她问好。工作上的体贴自然不必多说。
如此攻势,即使是肥头大耳的男人也让人不忍拒绝,更别说他外形还算英俊潇洒,颇有男子气概。
于是在其他人羡慕的眼神中,二人在次年银杏叶泛黄的日子里正式成为情侣,并于一年后春节前领证。
成为夫妻后,女人自然该履行妻子的义务,否则会被家人和外人指责没有责任感,而所谓妻子的义务,最主要的一项就是与丈夫孕育后代了。
女人也很顺利地怀孕,然而几个月后她发现,她的丈夫别的方面都挺好,只有一个方面,他执着得有些恐怖。
当年由于生育政策,他们只能孕育一个孩子。丈夫悄悄告诉她,他希望女人生下一个男孩儿。
男孩儿?
有了男孩儿,他往后几十年才有“劲儿”。
丈夫亲口说出这话后不久,带她去一家私立医院做产检。他与那里的医生有些交情。
检查完后,她坐在床边,抚摸着四个月还未膨胀的肚子,听到丈夫和医生在医疗仪器前低声谈论着,医生的声音很细微,但那些字主动钻进了她的脑海。
“五个月基本可以看出来了……你看这里,这种样子的很大概率是女孩。”
医生指着电脑上的影像,戴眼镜的青蛙眼与屏幕凑得很近。
“……什么时候能做手术?最好马上做,大了再做会伤身体,要修养一段时间,甚至可能会导致不孕。”
“行,那你帮我处理一下。”
丈夫的声音铿锵有力。
“处理?”
她咀嚼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呆呆地看着丈夫,好像第一次认识他。
那颗因爱情复活的燃烧的心,此刻火势大减——原来是心脏内的血液被挤压出来,喷洒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嘲笑声。
那感觉,就像她第一次来月经的第二天早上,当她掀开被窝发现一团干涸的血迹安静地躺在白床单上,一片茫然中妈妈走进来时忽然诞生的恐惧。
然而她现在没有妈妈可以倾诉,妈妈在她出嫁的那天已经默认她从今以后整个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丈夫了,还叮嘱她说:
“嫁过去后好好做家务,出门在外多给他面子,早点生个男孩儿把他的心拴紧,千万别放跑这么优秀的男人。”
“什么意思?”她提心吊胆地问,“他都这么喜欢我了,为什么还要跑?”
“唉,你傻啊!”妈妈指着她的眼睛,恨铁不成钢,“男人有几个能一心一意的?我告诉你,他现在这么喜欢你,还不是多亏你这张脸?等你生了孩子脸垮了,他的心也就往外面飘去了!”
“你这么一说,我都不想生了。”她赌气地撇嘴。
然而妈妈依旧没放过她,把眼一瞪:“不生,那他把你娶回家干什么?”
妈妈的嘴撇得像田园里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女人看了她许久,突然觉得她长得有些陌生。是变老了,还是变丑了?
但那只是结婚当天的小插曲,她并未往心里去。
丈夫朝她走来,脚步声唤醒她的思绪。她仰头看着丈夫,一只手依旧放在肚子上。不等丈夫开口,她赌气般地别过脸。
“我要回娘家住几天。”
“你这时候回去做什么?”丈夫不解,双手抓过她的胳膊,弯下腰,好声好气商量,“医生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有点问题,需要打掉。乖,别回去,打掉之后在家里好好休息,行不行?”
丈夫的话像是恳求。
她的视线凝在丈夫的肩膀上。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鲜明地意识到丈夫的肩膀比自己宽得多,关节也比自己粗得多,扎实的肌肉堆叠在宽厚的肩膀上,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一座打定主意的山。
她知道凭自己不可能保住这个孩子,但她依旧要质问:“这个孩子有什么问题?非要打掉么?”
她渴望这个男人保有一丝能为她改变的爱意。
“残疾。”
医生在一旁推眼镜,“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是个天生残疾,比别人少一个大拇指!就算你不在乎,可你得为孩子考虑吧?孩子上学会被同学嘲笑,你能怎么办?”
“我……”
“丽,我们之后再要一个就行了,没关系的,我们都还年轻!”丈夫紧紧抓住她的手,“相信我,丽!”
于是在丈夫期盼的眼神中,她躺上冰冷的手术台。
麻醉的效果没上来前,她清晰地感觉到长长的手术仪器在体内引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震颤,某块物质即将从她的子宫剥离。医生隔着无菌手套将那块血肉模糊的生物捧在手里,她注意到它只有掌心那么大的身躯还在蠕动——就像曾宰杀的牛蛙,切开脑袋,身体依旧保留着条件反射。
她心里一惊,仿佛有块石头堵在嘴里让她说不出话来,很快,她看到医生举起剪刀。
剪刀咔咔作响,医生正用剪刀剪碎那个生物。她在不忍、悲伤、恐惧、怨恨等强烈的情感冲击中昏了过去。很快,手术室多出一小包混杂着人类血肉的垃圾。
5.
啊,她压根不愿想起那段残忍的故事。
病房。
她把眼睛睁开一瞬,很快闭上,再睁开。米色的窗帘布被掀开一半,午后的阳光撒在被子上、手背上,烫到快要把她的血管烧坏。
她在梦里想起那么多令她痛心的事,还在乎这点肉身的痛苦吗?
她盯着洁白的天花板,眼泪顺着眼角流向掺杂白丝的发,滴落清洗后依旧发黄的枕套。
而后她注意到门外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她这辈子都不会认错、由爱转恨的男人,正从门上的玻璃处看她。
像一道无法抹消的幽魂。
她凝望数秒,在那踌躇之人推门而入前,再次闭上眼,宛如安眠。
“你还好吗?丽……”
男人垂着双手站在床边,嗫嚅地呼唤她。
聒噪。
她心想,所有人都像青蛙一样聒噪。尤其这只,叫得最丑陋、最恶心。
他不是青蛙,竟是一只长满脓包的癞蛤蟆。
我一贯是灵感有,但写起来比较随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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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婴儿车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