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这一日,萧颍仍旧是穿了一身不打眼的旧衫,早早就来了太学。太学里比上回来时热闹了许多,萧颍找着了顾学官,顾学官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早,忙将她引至后院,指着院中七拐八回的回廊对她说道:“现下离开宴尚有一段时间,先到的学生们如今都聚在聚星亭中,议论见闻、针砭时弊,不知世女有无兴致参与一二?”
萧颍知她还有事要忙,点点头,便顺着回廊走了过去。回廊走到头,视野逐渐开阔,也能听到朗朗人声。聚星亭说是个亭子,但其实面积颇大,亭中摆放了几张矮桌,架高的柚木地板上铺了一层软垫,二十来位青年女子姿态随意地席地而坐,亭子四周挂着几幅月白的软帘,当中点缀几笔丹青,四周围连起来竟是一幅完整的春江山水图。
连萧颍见了都不得不夸赞一声:文士气度,好生风雅。
她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在外圈靠着一根亭柱坐了下来。众人的目光如今都聚集在正侃侃而谈之人身上,并无人注意到她。
正在说话的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岁,着一身绛红色的袍服,在一群青白夹杂的学生袍中显得既华贵又稳重。
“说来也怪,那孽畜自从在宫中现身之后,便遁入了西北山林之中,此后竟然再无人见过。这半月以来,京中大小官员、勋贵世家之中去到郊外射猎的,不说上千,五六百人总是有的,听闻连宫中都去了人,如此兴师动众,居然全都空手而归,当真蹊跷。”
还以为在议论什么时弊呢,原来是在谈论猎鹰的事,萧颍心下了然,看来小师姑把两只神隼藏得极好。
“前日不是听说,宇文大人府中有人猎得一只了吗?”
“给宫里瞧过了,就是只普通的苍鹰,并不是西戎进献的那只,个头小了很多,毛色也不同。”
“那日见过的都是些机要大臣,我们这些尚未入仕的,谁也没有瞧见过,谁知道它长什么样呢?便是猎到了,拿到宫里去,上头说不是,即便是也变成不是,又找谁说理去?你们说是不是?”
“圣人自然赏罚分明,又如何会出尔反尔,不可妄议不可妄议。”
“李家阿姊,你那日可在宫中?”
她发问的,正是那位着绛红衣袍的女子。
这位李家阿姊摇了摇头,但却面色不改,甚至还颇有得色道:“我如今不过在大理寺中任个评事的官职,正儿八经的八品小官,如何能进宫赴宴?且再等几年罢。”
原来这位李家阿姊已经拜官入仕了,以十**的年纪官拜八品,那便是出了太学就直接拜了京官,说起来已是十分难得了,难怪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她身上所穿绛红色,正是七品以下官员的官服用色,她今日虽然穿得不是官袍,但在用色上倒是颇为用心,难怪在场只有她与众不同,而周围尚未入仕的学生则要么着青要么着白,原来还有这种讲究。萧颍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碧青色衣袍,好在也并不突兀。
却听她又继续说道:“我虽然没见过,但家严那日正在宫中,听她描述,那畜生展翅约有丈余,凶猛异常,世所未见,连人都能轻易抓起,确实非一般苍鹰可比,宫中自然不会认错。”
“丈余?那岂非比人还高?”这人说着做了一个展翅的动作。
李评事点了点头:“正是,今日子谦也会前来赴宴,你若不信,等会问她便是,她那日可是在宫中亲眼瞧见的。”
“孟修撰今日也会前来?那可太好了。”不仅提问之人,周围有几位女子也都面露期待之色。
萧颍不知她们在兴奋什么,印象中也不知孟修撰所谓何人。不过略一思索,也大致能猜到:姓孟,那应当就是陈郡孟氏出生了,李评事以“子谦”称呼,这显然是她的表字,说明已经及冠,但又与李评事年纪相仿,那便应该二十刚刚出头。以刚刚及冠的年纪就做到了六品的京官,还是修撰这种确实需要文墨的官职,即便她是孟家出生,这人腹中应当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就是不知,她到底是出自延庆公府,还是孟氏旁支了。若是出自延庆公府,那皇太卿娘家的小辈之中,总算是出了一个人才。
“唉,你们说这畜生的事吧,当真蹊跷,若真是那么大的鹰,怎么就没人发现呢?难道已经飞回西戎了?”
“是有这个可能,你们想啊,不然怎么那么巧,宫中刚现了祥瑞,转头就被西戎送来的畜生给咬死了?还恰好是在宫宴的那天,依我说啊,这就是有预谋的,西戎为什么好端端地送鹰来?就是让它们来压制大启国运的,就等着这么一天呐。不然朝廷也不会向陇西增兵了。”
“但是西戎那边目前暂无动静,仅为这么一点征兆就贸然增兵,会不会有些草率了?如今还是年节,依我看,即便要增兵,等过了年也不迟。这个时候开拔,兴师动众的,也不知会不会真的就打起来。”
“什么兴师动众,这不是她们该当的么?既然做了武官,不用像我们这样自小苦读,在军中混点资历便能承袭衣钵,那自然是要上阵杀敌的,不然朝廷养着她们做什么,这种时候她们不去谁去?真当王爵是那么好封的?”
萧颍觉得这人话中有话,似乎意有所指,正想着怎么反驳,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朗笑:“哈哈哈,我今日才算见识到了什么叫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这位姊妹,你当上阵杀敌是那么容易的?比你读得那歪诗艳曲还容易啊?你去试试便知道了,可别像有些人还没上阵呢,只是在军中挂了个闲职,也能把腿给摔瘸咯。还想封王爵?板上钉钉的公爵都袭不了啦。”
萧颍转头看过去,就见一女子身着鸦青色大袍,腰间佩了一把短剑,手里还拎着一壶酒,大踏步地跨过栏杆,将衣袍一撩,就在她身边大剌剌地坐了下来。萧颍瞧她步伐身型,显然是个习武之人,却不知她来这太学之中做什么。
“端木及,你无故旷课旷了整两月了,这个时候却知道回来了?我看等你将来拿到学评要如何同舅父交待!”出声的正是方才与李评事聊天之人。
“孙阿奴,你又知我是出去了?我告诉你吧,我这两月正好端端地在太学中呢,可哪儿也没去。”
“你胡说!端木獾儿,你若在太学之中,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去上课?”
“老娘家中自有衣钵承袭,却不需要那劳什子的学评,自然想去就去,不想去便就不去了。”说完咧嘴一笑,还就了口酒。
萧颍听闻,会心一笑,倒是跟她想一块儿去了。
“好了好了,大庭广众之下,互叫乳名是什么好听的事么?多大的人了,明年都要拜官入仕了。”李评事仗着在场之人中她年纪最长,又是官身,这种时候便出来打圆场了。
“正是,说点别的。”
“说到王爵,你们可知,东宫里住着的那位临川王世女也要来太学读书啦。”
萧颍不知这话风怎么突然就转到了她身上,倒是觉得有趣,便没有出声,竖起了两只耳朵,认认真真地听着。
“你们可有谁见过她?”
众人都摇摇头,显然并没有人见过,萧颍心想,这可太正常了,我也没有见过你们呐。
“自小养在东宫里,太女殿下看得跟宝贝似的,听说是人才出众,也不知是不是谬传了。”
“人才出众,我看未必,就她来考试那日,我去太常大人房中办事,瞧着大人正拿着一卷卷宗,边看边摇头,还说什么:‘可惜了这一手字。’想来学问也不怎么样。”
“无论学问如何,那都是将来的临川王,可不得看紧点么?临川就这么根独苗苗,要是学坏了,或者......”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继续道:“那……可不就都乱套了。”
“唉,你们说这都是勋贵出生啊,怎么这世女的命就这么好,生下来就不用操心承爵的事,不像我们这些家中女嗣多的,从小便要抢破了头。”
“哎哎哎,这话却也说不得,勿论长辈是非啊。”
“不是,你说她来太学图什么呢?又不像我们,爵位没了着落,还得给自个儿谋个出路。”
“那看来跟我一样,也是家中长辈逼得呗。”说话的却正是她身旁那人,乳名端木獾儿的,她说完还摇了摇头,又就了一口酒。
“人才出不出众不知,为人倒是跋扈得很,你们啊,都提前做好准备吧。”
“这话却从何说起?”
“我那日出城猎鹰,在官道上遇见她了,骑着马飞奔而去,官道上那么多车马行人,她便能不管不顾地,速度丝毫不减,当真是宫里养出来的骄纵脾气。”
萧颍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跟“骄纵”二字扯上关系。不过那日她为了避开宫里的耳目,小心为上,才搞出那般大动静,巴不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是出城猎鹰去了。
“她也去猎鹰?”
“这要是真猎回来,皇上该怎么给她封赏啊?”
“她从小娇生惯养的,早没了祖辈那般气势吧,你当那鹰那么好猎的?”
“也是,日后临川军权归于她手,也不知是祸是福了。”
“嘿,你们操心得还真不少,管好自己家中事吧,爵位三代而衰,眼看着都要无爵可承啦。”
“端木及,你不会说话便闭嘴!”
“孙阿奴,几时轮到你来说我……”
“端木獾儿......”
……
这次却没有人来圆场,只见回廊那头款款走来了一名紫色衣袍的女子,隔着老远,她便同在场众人朗声招呼道:“在下孟潜,今日受太常大人邀请,特回太学中来与诸位师妹交流议论,还请多多指教。”
“孟大人过谦了。”
“孟修撰别来无恙。”
“子谦来晚了,可是朝中事忙?”
……
说话间,便有一半人起身围了上去。
萧颍心中好奇,看来这孟修撰来头可不小啊。
“喂,你新来的?”端木獾儿仍在旁边坐着,动也不动,见萧颍也没有起身的迹象,便横过腰间的短剑,拿剑鞘末端戳了戳她。
这人好没礼貌。
萧颍原本对她还有几分欣赏,此举一出却大打折扣。
“嗯。”萧颍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手上使了个巧劲,趁其不备,就把她的短剑夺了过来。
“哟嘿,会功夫的啊?”身旁之人却来了兴致,伸手来夺短剑,俩人在矮桌之下迅速过了两招,萧颍始终握住短剑的剑柄,剑未出鞘,端木及却怎么也夺不回来。
“可以啊,出去打过。”
萧颍不理她,也没有要动的意思,只道:“我可没兴趣耍猴给人看。”
“那你家住哪里?我们晚上再约?”端木及也不生气,压低了声音,伏在她耳边问道。
“我家你晚上进不来。”
“那你今日便留在太学里别走了,等晚间她们都走了,你我再打过,打得累了,就同我宿在一处,明日再回家去。”
这人有病吧,是有多久没挨过打了?萧颍白了她一眼,正待开口,却见人群朝她们所在的方向逐渐靠了过来。
“原来世女也在这里。我前几日便听闻今日您也会来,想不到世女来得这么早啊,这太学里的环境,可还喜欢?”孟修撰向她执了一个同窗礼,笑吟吟地问道。
这话一出,周围人的脸色变换可谓精彩,不过萧颍却顾不上欣赏,她心中疑惑,这孟修撰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会认得出她,她们见过吗?跟你很熟么?
不过她还是回了一个同窗礼,才道:“孟修撰见过我?我似乎没什么印象。”
孟潜不以为意,仍旧笑着说道:“我常在宫中行走,世女没留意过我,我却是见过你的。”
“哦?何时?”
“那日宫宴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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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