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与荣将红布好好的盖了回去,路过杜寒沙时扯了扯他的袖子,想在他手心写出自己所得的消息。
谁知后者竟一眼不看他,径直抽回了手,倒向是在闹脾气一般。
陆与荣没料到他气性这么大,竟还是记着那场没结果的谈话,当即就有些头疼。越是看着杜寒沙冷厉的背影,就越是觉得杜老师的好处,他倒是真的因此魔怔了。
甩开这纷乱的思绪,陆与荣跑上前扼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的将三夫人屋内碎玉的事情告知了他,随即不等杜寒沙作何反应,自己就先自证清白的甩开了手。
饶是淡然如杜寒沙,也被他干脆利索的举动唬的愣住了。不过很快,他就生不出多余的想法来关注陆与荣的情绪了。
因为被怨气侵染而致使腹内孕育死胎的,并非只有一例。
老郎中刚踏出李府的大门,门外等候已久的镇民们面色焦急,一股脑的冲了上来,各自上手拉扯着老郎中,恨不得他此时能分作十几份,立时跟他们走了才是正道。
杜寒沙眉头一皱,脸色沉下来,他上前拂开这些刁民,将老郎中护在身后厉声问:“有事就说,为何对我师父如此粗鲁?”
镇民们安静下来,他们之间视线流转一番,终是推出一位中年男子。只见这男子说道:“郎中,非是我们动作粗鲁,而是这事情容不得片刻缓和!若再是不去瞧瞧,这可真就是害了一家人性命的事情了!”
老郎中一口气喘不上来,捂着心口咳嗽的腰都弯了,半晌,他才抹去眼角咳出的泪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先说个大概,我好有个准备。”
中年男子急道:“还能是怎么回事!我那小女儿,如今不过七八岁,竟是……竟是一夜之间大了肚子了!”
“是啊,是啊!郎中,我们的小女正是此番情况,如今茶饭不下,正是被夺了魂一般的脆弱!”
老郎中捋着胡子,大致思考出他们女儿的情况或许与那妇人家的情况一致,便说道:“此事并非老夫力所能及,你们须得求助这位道长。诸位先等等,将病人都安置在我的药庐中,我会请这位道长为病人一一看过。切莫惊慌,大家快回去将病人好好安置在药庐中。”
有了安排后,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俱是摇头叹气的转身离去,仿佛是丢了魂一般。
陆与荣与杜寒沙对视一眼,察觉了此事的严重性。
快步赶到先前那家妇人的家中,陆与荣看清屋内的情况后倒吸一口凉气。兴许是他道士的身份起了作用,他瞧见屋中被缭绕如烟雾的怨气填满了,这些怨气仍在源源不断的朝着床上那位少女的腹中涌去,仿佛要将那肚子给撑破一般。
杜寒沙回身瞧见门外的符纸早已燃烧殆尽,登时一双秀眉紧缩,目光深沉的看着那位少女。
妇女被他二人严肃的神色吓坏了,竟是连哭都不敢,跪在床边颤抖的握住女儿的手。
陆与荣轻声问,生怕惊扰了这满屋的怨气:“这是怎么回事?”
“那并非是一般的小鬼。”杜寒沙抽出黄纸朱砂,当即开始画符,他此时的动作流畅,不出一秒便画完了两张符,扬手贴在了少女的眉心和腹部正中央。
一声凄厉的哭嚎遍彻整间屋子,如潮水般的怨气迅速退却,唯余下少女腹中毫无动静的一团。
陆与荣问:“你们家中可曾供奉过玉女像?”
妇人呆呆的点头,说:“那是女儿出生时,李老爷说过但凡生出女儿的,都可以到府上请回来一座玉女像,以保佑女儿健康成长。”
“那玉女像现在在哪里?”
妇人回忆道:“之前有一天突然碎掉,李老爷就将玉女像收了回去。”
难怪会有这般多的玉女像碎块藏在木屋里。
陆与荣继续问:“李老爷是如何得知你们家中玉女像碎裂,又是作何理由回收玉女像的?”
面对陆与荣滔滔不绝的逼问,妇人再傻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她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焦急的说:“李老爷说玉女像如有碎裂,一定是替女儿们挡了灾,将灾难转移的玉女像会生出怨气,不可再继续供奉。如果有不慎碎裂的玉女像,一定要归还于李府。”
“是不是李老爷给出的玉女像有问题!”妇人嗓音尖锐,她撕破了手中的帕子,面容扭曲道:“我就知道这地主怎会如此好心的赠送我们玉女像,可怜了我这苦命的女儿啊!”
杜寒沙匆匆画好几十张符,塞给陆与荣,嘱咐道:“三夫人本人或许有问题,她的孩子既然能被李老爷选中,必然跟她本身脱不开干系。我们竟然都忽视了来自三夫人的异状,你赶忙去药庐为剩余人驱邪,我回一趟李府。”
陆与荣听见他要独自回李府,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符纸,低声问:“你一个人回去,万一遇上什么危险怎么办?”
“不会。”杜寒沙笃定的说:“李府暗线还未完全揭露,短时间不会有任何问题。”
想到还毫无动静的两个道士,陆与荣莫名其妙提起的一颗心不甘的放了下来,说:“万事小心,先去提醒一下梁秋他们,如果情况不对,让他们赶紧跑路去找谭正肖。”
“你倒是看的通透。”杜寒沙冷哼一声说:“才见了几面,就惦记上谭正肖了?”
陆与荣微微一笑,回道:“我乐意。”
虽然内心很想回复一句:关你屁事,但很显然,陆与荣还没有这个胆子。
徒弟一走了之,老郎中只能自己背着沉重的药箱,带着这位道长步履蹒跚的往药庐赶。
陆与荣实在等不及老郎中温吞的步伐,一阵风似的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看到了药庐,以及那将药庐尽数笼罩,几乎遮天蔽日的怨气。
这可能还是需要杜寒沙的帮忙。
陆与荣看着这盛气凌人的怨气,再看看手里单薄的符纸,直觉自己可能搞不定。不过事到如今,陆与荣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他走进药庐,看到原本宽敞的大厅里挤满了病患。而她们无一例外,全是未到适龄婚配年纪少女。甚至于还有那位中年男子所说的,七八岁的少女。
陆与荣走到那位孩童的面前,询问过后掀开了她的衣服,入目是被撑到极致的肚皮,其下是仿佛是鲜活流淌的怨气,时不时在陆与荣的注视下在肚皮上按下一个小小的血手印。
那些个被扼杀在孩儿塔里的孩子,如今正是被这股强大的怨气裹挟着投了胎,要在这些少女的腹中孕育,汲取她们的生机,托生成为实实在在的鬼胎。
可是这般遭天谴的事情,为何反倒没有遭到任何的报应?如果这股强大的怨气是李老爷搞出来的,那么他要这许多的鬼胎,是要干什么?
陆与荣手脚利索的给所有少女贴上了符纸,因着他对道教实在不解,便无从思索李老爷究竟是听信了何种秘法,才需这么多的鬼胎怨气。最要紧的是,那玉女像,为何会孵化出怨气来?
陆与荣并不觉得是因为怨气的污染,而导致玉女像碎裂。硬要说的话,玉女像的碎裂更像是一个孵化的过程,并非每个人的供奉过程都是怀揣着对信仰的赤诚之心,他们是人,所有繁杂的情绪都有可能在这一刻产生。
那些供奉之力中,或许就掺杂了日常生活中的负面情绪。玉女像中蜷伏的弱小怨气,就以这些情绪为食,日久年深,总会迎来孵化的一天。
或许那些小鬼,那些被扔进孩儿塔中付之一炬的孩子,正是寄居在这样的玉女像之中。
陆与荣想起自己的钥匙,那正是一个被怨气尽数侵染的玉女像,是由那个得了杜寒沙符纸的小鬼交给他的。
想到这里,陆与荣鬼使神差的拿起手中残余的符纸,放在鼻端嗅闻了一下,淡淡的檀香像是轻柔的抚触,刹那间融进了陆与荣的皮肤当中。
杜老师的味道。
思及此处,陆与荣突然生出一种急切来,一种想要再次看看这个温文尔雅老师的急切。他想要再感受一次,檀香中混杂木香的温柔对待。
将剩余的符纸交给老郎中,陆与荣开始询问那个中年男子:“你们是否去过李府请回来一座玉女像?”
中年男子看到女儿不再痛苦的哀嚎后心神稳定下来,失力的跪坐在一旁,说:“没错,只可惜那座玉女像,不出三年便碎裂了。”
陆与荣心中有所掂量,他看这位中年男子是有些家底的,便问:“家中可有妾室?”
中年男子一愣,羞愧的说:“实不相瞒,小女便是妾室所出。”
“那,平日里几位夫人之间的关系如何?”
说到这里,中年男子更为羞愧:“平日里多有争执。”
难怪,家里的情况比较乱的,玉女像便会提早孵化。
剩余的少女们年岁差的不多,观其家长的穿着,陆与荣推断他们家境也差不多。虽不富裕但和和美美,怨气的来源,大多是日常琐事。
李老爷这个举动,到底是多少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现在骤然收网,是因为等到了三夫人腹中死去的子嗣吗?七月半大的孩子胎死腹中,那么三夫人这个身份,再其中又起到了什么作用?
为何偏要是翠云的孩子?
挨个问过后,陆与荣发现他们家中俱是碎过玉女像的,当即便更为笃定孵化这条理论。
“谭正肖。”陆与荣看到门外鬼鬼祟祟的谭正肖,当即出声喊住,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谭正肖说:“思雅乐的脚伤了,开了药,我来看看好了没有。”
“药先不妨事。”陆与荣领着他去了个僻静的地方,说:“有关玉女像,我猜测这可能是容纳小鬼怨气的容器。而碎裂的过程,便是孵化。”
虽说听闻了李府的事迹,但谭正肖的任务跟这个八竿子打不着,因此他疑惑的说:“然后呢?这跟失踪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陆与荣不屑的看他一眼,说:“失踪的都是劳动力,而且还有了金玉镇这个线索。你说,李老爷的那些玉女像,到底是哪里来的?李老爷首富的身份从何而来,你都不曾怀疑过吗?若只是养小鬼,那他发家致富的本金,可是不能凭空变出来的。”
谭正肖终于了然,说:“你的意思,是上街镇或与金玉镇有所勾结?那些失踪的劳动力,其实是去开采矿物了吗?可玉女像中的小鬼,又该作何解释?”
陆与荣冷声道:“寻常镇子中尚且有弃婴,更何况这么一个急需劳动力的镇子呢?若是男婴,便可留着,以待日后。若是女婴,他们又何苦费心费力的养大这些女婴,她们不能成为劳动力,还要平白耗费粮食和心思。自然是只有死路一条。”
谭正肖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似乎重男轻女已经成为了一种默认的传统。道观的门口,也时常有健康的女婴被遗弃。
正常的世界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还处在墓室中的小世界呢?
“所以,玉女像中封存的,是那些枉死女婴的魂魄?”
陆与荣点点头,说:“但是,如今却有另一个更为强大的小鬼,将她们尽数放了出来,这便是少女孕育怨气死胎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