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极。
张影领着弟子在望潮亭枯坐一夜,看了一趟东海日出,又躲到林子里下棋喝酒耍了一整天,跟无想山的佛修都快混成兄弟了。
兄弟们又一起看了晚霞,一起看了海上明月共潮生,花前月下一天一夜等下来,还是没等到骆惜文回来。
也不是没找过她,派了几个弟子去,半夜终于回来了,说整个山都搜遍了,没看见人影。
“喂,你们无想山耍什么花招?”张影终于爆发。
觉明无语:“我们鉴真派的人也没回来啊!我看是你们玉虚山的人不讲武德用了什么邪修法子吧?”
关键两人还都不敢随便离开,生怕神剑结界突然散开,对方趁人不备强行夺走神剑。
张影叹气,看来这神剑的事还得扯上别人。可惜出了宗门玉联也用不了,只好唤出青鸟飞回玉虚山看看有没有人能帮忙。
青鸟振翅飞走,扑朔着翅膀在海面上掠过,几息之间已然消失不见。
/
玉虚山。
喻流光刚把沈念今打法走,回到自己温馨的小屋,忽然听到一阵鸟叫。
谁大半夜发青鸟来?
是张影那个神经病。
想干嘛?
喻流光慢悠悠握住青鸟,忽地神色一凛。
张影这个不着调的怎么把她小师妹给弄丢了???
喻流光召来无藏剑,剑锋划破夜空,呼吸之间已经来到临水溪院。
“沈念今!出来出来!”
找到沈念今的时候她浑身湿透衣衫不整青一块紫一块地泡在温泉里,给喻流光吓得够呛。
“我的乖徒儿!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沈念今从水里爬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水,刚想开口,后院的门开了。
贺为端着一个小碗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突然感受到一道剑气。
好强!
他闪身躲开,只见面前一位大婶手持玄铁长剑正欲出手,远处传来沈念今的尖叫:“别动我的夜宵!”
但是晚了。
贺为一时不妨,被沈念今的叫声分了注意力,一剑被喻流光砍在肩膀。“哧啦”一声,刚换上的衣服又破了,青紫交加的肌肤霎时间鲜血直流。
贺为忍痛,手上巍然不动。
沈念今松口气,好,馄饨没事就好。
喻流光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你们……”
贺为冷着脸将馄饨放到温泉边上,血液逐渐将衣服整个染红。“吃吧。”
沈念今愉快地在水里翻了个跟头,水波荡漾,她把头凑到池边,支起身子把嘴凑在碗边吸溜一口。
“唔,好烫!”小姑娘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光裸的肩膀一下子缩起来。
贺为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一下,温声道:“慢点吃。”
“你的伤,该去拿点药上一下。”沈念今嘶哈嘶哈几下,皱着脸伸手拽贺为的衣角。
“没事,等下自己就愈合了。”贺为停顿一下,又转身望着她:“好吃吗?”
“好吃啊好吃你快别管我啦你去我房间拿点药行不行,我师傅很厉害的你要是拉下病根怎么办?”沈念今嘟嘟囔囔地赶他走,嘴里塞着馄饨像只小松鼠。
贺为笑出声。
“停停停,我的徒儿啊,你才多大,你们就就就……”
喻流光凑过来,一副不堪入目的表情。
“十七岁了都不能打架吗?”
“我们是道侣。”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沈念今附和道:“对啊我们是道侣,在自己院子里打架也不行吗?”
“真打架?”喻流光小心求证。
沈念今突然悟了,倒也没不好意思,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我对那件事没兴趣好吗?”
“所以道侣?”
“是真的啊,道侣打架很奇怪?”
喻流光沉默了,可能年轻人的世界她不懂。
叹口气,喻流光从兜里掏出两颗复原健灵丹,“一人一颗,赶紧跟我去东极。”
沈念今从水里跳出来,接过两颗丹药,浑身水淋淋的自己倒是毫不在意。贺为瞥一眼,顺手拿过披风给她围上,仰头接下沈念今扔给他的健灵丹。
两个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喻流光一阵无语。
“你那个正经师傅为了给你找剑在东极丢了,既然都是一对儿了那你俩一块去吧,我看这小子实力也不弱。”
“可是,我们按理说现在很弱啊,不能暴露。”沈念今举手提问。
“吃这个。”喻流光又从兜里拿出两颗金丹。
是易容珠。
“师傅你怎么什么宝贝都有啊……”
“能再送点我不?”沈念今嘴里含着易容珠含含糊糊。
喻流光瞪她:“你以为这是普通丹药吗?还再送点,要不是这事我也不想再多牵扯进别人我会来找你?”
说完看了一眼贺为:“你这夫君可靠不?”
沈念今嘻嘻笑道:“我俩是娃娃亲,可靠的。”
可靠的贺为差点被易容珠呛到,咳嗽几声。喻流光意味深长目光扫视过去,贺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行了,走吧!”喻流光一声令下。
骤然三道虚影自夜空升起,猎猎风声里,沈念今嘲喻流光大喊:“师傅!我有剑了为什么还需要拿那把剑啊!”
“首先,别喊我师傅了!待会你俩化形成一对中年道侣,就说是我年轻时云游认识的好友来帮我的,听见没——————”
“听————见————了——————”
“你需不需要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把剑需要在我们玉虚山手里,多把剑你也不亏是不是?况且你这剑虽然在凡品中还算不错,在神器里肯定是不行的!”
喻流光话音落下,忽然一阵气流袭来,沈念今一个没站稳差点没被颠下去,被旁边的贺为捞了一把。
朝日剑是不是公报私仇!
“小心。”
可能是风太大了,贺为揽着她低头凑到她脸颊边说出两个字,温热的体温在夜空中分外明显。
贺为好奇怪。
沈念今脑中划过一个念头,却很快被喻流光的叫声打断。
“别卿卿我我了到了到了快下来!”喻流光率先降落,为年轻人操碎了心。
等到再翻身下来的时候,身边的两个小朋友已经成了中年人的模样。男的中等身材,面容沧桑,眉间川子皱纹深刻,一副命苦的不行的样子。
旁边的女人则是富态十足,圆圆的鹅蛋脸肤若凝脂,珠翠插了满头,一身桃红色衣裙娇艳动人。
“咦,张县丞?”圆脸女人惊讶。
“柳夫人。”中年男子眼中含笑,朝女子行了一礼。
张县丞和柳夫人是他们翠云县最出名的一对夫妻,柳夫人天天说张县丞太坏啦都不陪陪她,而且做饭也不好吃,还有啊打牌的时候都不主动输给她……
众人都说哎呀那和离呗,偏远的小城也没那么多凡俗规矩,不想过了就分开呀。
但是谁都知道他们两个不会分开的,柳夫人从小命很苦,父亲是个烂赌鬼,她长大之后拼命做工赚钱开了柳氏绣房,又总是出手帮助县里没有出路的女孩子,柳夫人一直带着这帮女孩子,一直未嫁,她说她要护着这些孩子。
柳夫人四十岁那年有了心事。
柳夫人的心事是那个刚来这里的张县丞,老大不小了也是孤单一人,据说家里老父老母都被妖怪吃掉了,这些年一边做活一边读书终于考上了,最终来到这个小县城。
他一直看起来很苦,柳夫人看不惯,她也过得辛苦啊可是她看起来就很幸福。
张县丞只是为杀妖怪操碎了心,当一个小地方的父母官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县衙里雇不起更多差役,几乎所有事都压在他头上,他没空笑。
但是,不知何时,他们经常出现在一起。
其实他们从没有成婚,可也很难不说他们是夫妻。柳夫人说她要维持不嫁的誓言,张县丞说他命不好不想拖累她。
是他们眼里的爱意让所有人忘记了他们本不是夫妻,那些虚名早已无所谓。
沈念今抬头看变成张县丞模样的贺为,她变成柳夫人是因为她一直很佩服她,贺为……
“跟他稍微熟悉点。”贺为淡淡道。
那也有点道理,张县丞要剿匪要灭妖不是找她就是找贺为。
“你俩在干什么呢?快来快来!”远处喻流光挥手。
/
东极,黑色岩石和一片深夜迷雾中,张影终于等来了他的救星。
“你是干什么吃的?”喻流光刚下剑就冲过去朝张影踹了一脚,“我家惜文呢?”
张影把骆惜文去东极密林和鉴真派的空乙长老商谈后同时消失的事情说了一遍,话音落下旁边传来一道飞起的声音。
张影投过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跟她一起去。”贺为丢下一句话也飞走了。
喻流光:我请问你们是把我当不存在吗还记得我是师傅吗???
东极密林和东极同日而生,深夜时往往大雾弥漫,海水蒸腾的水汽将整片密林覆盖在浓厚的腥咸白雾中。
贺为催动灵力追上沈念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贺为,你说我师傅是被无想山的人掳走了,还是不想干了自己躲起来了。”沈念今的想法总是很出其不意。
贺为挽剑,口中念念有词,以恨生剑为中心展开气场,黑色的气场沿着白雾扩散,逐渐驱散了这些难闻的味道。
“是东极的龙妖。”贺为对沈念今的话见怪不怪,展开领域后神情稍稍放松下来,眉头舒展望向沈念今。
“你还会这个?”沈念今有些疑惑地转了一圈,“气息追逐?”
“以前跟捉妖人混过一段时间,你想学,我可以教你。”贺为解释,“先去找你师傅说一下吧,你另一个师傅还在等你救呢。”
贺为说得简单,但沈念今却知道气息追逐可不是什么简单捉妖人能学会的技能。
“你这三年是不是经历了很多。”问句,但是平静的陈述语气。沈念今说不出什么感觉,有些羡慕,有些不甘,有些遗憾,还有一些心疼。
羡慕他能学会这么多技能,不甘自己比他又差了一点,遗憾自己被保护得太好,还有,心疼他。
沈念今讲话总是很明亮,和她人一样,贺为听到她难得带着些低落情绪的声音回头。
见沈念今没有跟上,贺为靠近一些。
黑色气场缓缓收拢,海风拂过,林涛怒响,潮涌海声,少女墨发被风吹落随风摇曳,一双黑眸在夜色里朦胧不清地望向他。
他的心也在颤抖,和每一片被海浪拍击的礁石共鸣。
他伸手帮她挽起长发,一如三年前分别前那一战之前。
“沈念今,三年前我和你现在一样大,所以不用羡慕。你才十七岁,你的冒险才刚刚开始,你会拥有比我多得多的东西,会比我厉害,会越来越幸福。”
他难得说这么多的话,长睫垂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隐下他难分情愫的眼神。
沈念今平静地听完他的话,按下他的手。“贺为,你很奇怪。”
“我觉得,或许是我们太久不见面了。”
这句话远超贺为预料。
“嗯。”良久,他艰涩开口。
沈念今松一口气:“做对手,做朋友,做假道侣,这些都很好对吧?”
“嗯,很好。”
这样当然更好,沈念今,其实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情难自抑。
他不近不远跟着她,默默想着。